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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云吞月

经受了初次挫败的新兴革命家范子愚离开会场一头撞进办公室,抓起电话机就喊:

“喂!喂!见鬼了!是谁给我打电话?”

“在这里。”江部长推开里间的房门,向范子愚招了一下手。

范子愚开头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放下电话筒走进了里间。

“你有什么收获?”江部长扣紧房门问道。

“收获?”范子愚想了想,坐下说,“抓去住了几天临时招待所也好,吃一堑,长一智,今后讲究点策略,免得让人抓辫子。”

“那你很感谢他啰?”

“谁呀?”

“彭其,整个圈套是他一手布置的,又是他突然决定把你们放出来的,既往不究,宽大为怀,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

“赶快代表你们那些被捕的在会上表个态吧!”

“这……”

“犹豫什么!快去!向他投降,向他学习,响应他的号召,下部队演出去,文化大革命不要搞了,去吧!多喊几句口号,同彭其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去吧!”

江醉章说着,往藤椅上一坐,跷起二郎腿,拿出一支烟来在烟盒上擂得叭叭地响,眼睛望着窗外,发出一声冷笑。范子愚知道江部长话里包含着曲折,一时慌了神,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竭力思考着整个事件的各种含义,揣摩江部长话中的真实意图,脸上蒙了一层羞愧和蠢笨的颜色。他望着江部长独自抽烟,很想伸手要一支,却不便开口,尴尬异常地坐着,把两只手压在大腿底下,希望听到这位高明的部长能进一步把话说明,以便做出适当的反应。

“你怎么还不去?”江部长转过头来鄙夷地望他一眼。

“我们……很……幼稚,”范子愚吞吞吐吐地说,“缺乏政治斗争的经验,请江部长……”

“要我干什么!我有什么用!你们去向老红军学习嘛!他们有四十年党龄,参加过长征,资本足得很!性格又直爽,革命责任心又强,还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讲话能打动人心,通情达理,富有人情味,克己奉公,又是爱民模范。找他请示去吧!他能给你指明正确方向。听着他的,大家都可以平平稳稳按照常规过日子,官是官,兵是兵,一团和气,多好!你看是吗?”

范子愚终于明白过来了,接着江部长的话做出了果断的回答:

“这不好。毛主席说,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哲学。”

“哦,你还懂得这个?哈哈哈!……”江部长笑了几声又忽然收敛起来,望了望窗外。

小礼堂传来混杂的地板响声,接着,走廊里也有了脚步声,没有人大声说话,更不像往常一样,会一散,歌声朗朗。范子愚小声说:

“散会了。”

江部长抬手看了看表,哼了一声说:

“从下午四点到晚上八点,整整四个小时,精神足啊!从来没见过他是这样,从秋收起义讲到文化大革命,从死人讲到活人,从北京讲到南隅,从工人讲到农民,……”他突然回过头来盯住范子愚的眼睛问道,“你看他这是为什么?”

“为了……”范子愚思索半天,找不出一句能够高度概括的话来。

“垂死挣扎!”江部长把烟头往地下一扔,站起身在小房里走来走去,得意地狞笑了一阵。

范子愚吃了一惊,全身震动了一下,望着江部长的动作和表情,像木头一样痴呆了。“垂死挣扎”四个字在他心里翻腾:这个成语一般是用在敌人身上的,难道这个老头子就是敌人?他不是说毛主席和林副主席谅解他了吗?他不是表示要坚决改正错误吗?怎么回事呢?究竟还有些什么不明白的底细呢?

“哼哼!”江部长望着外面的路灯,阴森森地自语道,“他连肚子都不饿了。”

“你吃点东西吧?”

陈政委走进自己家里的办公室,对随他一起进门的彭司令员提出建议说。

“不吃,不想吃。”彭司令员坐进沙发里,把军帽取下来。

政委没有依他,复又走出办公室,准备叫警卫员通知厨师给司令员做饭。正好遇上小炮,便截住她说:“你去告诉厨房准备一个人的饭菜。”“给谁吃啊?”“你彭伯伯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彭伯伯?那好,请他尝尝我自己做的吧!”“你那个不行。”“怎么不行?去吧!去吧!你们说话去,十分钟就来了。”陈小炮手忙脚乱地走进自己房间开始折腾起来。

“你今天……”政委回到办公室,指着彭其说,“讲得太多了。”说完坐下。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讲了就讲了,我就是这个样子。”司令员脸上有点发红。

“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呢?”

“跟你打招呼?依得你什么也做不成,前怕狼后怕虎,抬脚怕踩了蚂蚁。不能跟你商量。”

“你晓得现在是什么年月?人家还听你这个司令的?”

“不听?我们变成什么了?还是不是军队?是羊群?鸭群?连羊群鸭群都还有个头羊头鸭。只要不撤我的职,我就要当好这个头羊。”

“唉!……”陈政委深叹一声,“你把事情办坏了,办坏了,办得不好收拾了。”

“坏在哪里?”

“你何必讲那些?信口开河,还怕他们抓不到你的辫子?”

“要抓就抓,躲是躲不脱的,砸烂这个脑壳只有两斤半。”

“你还在硬,真是不识时务。如今不是打土豪的时候了,那个时候被敌人捉去杀了头,是光荣的烈士;现在呢,你跟谁硬?情况变了,我们的脾气也要变。要压住一点,压住一点,争取有个好一些的结论。”

“是什么就是什么,革命的成不了反革命,反革命的也冒充不了革命。”

“不行,你不行,你到这个时候了还转不过弯来,你会倒霉的。不得了,你这个人不得了。”陈政委焦急得几乎要发火了,“讲话也不注意一点,毛病百出,什么‘真想辞职’,什么‘去他娘的!拼死一个不够本,拼死两个赚一个’,是什么话呀?还要议论部队欢呼最新指示发表的事,这是能够随便议论的?东扯西扯,把江醉章也扯进去讲一通,他是红人,你晓得吗?你怎么那样不清醒呢?你这个人不得了,还以为都是你的部下,真不得了,你去收拾吧!我拿你没有办法。”

彭其听了这些话,沉思起来,他深深懂得老战友的埋怨是出于好心,有点感到后悔了。倒不是后悔由于多话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恶果,主要还是考虑到战友的难处。过去也常有这样的情况:司令员处事不慎,发一顿火拍拍屁股走了,余下的麻烦总是由政委去收拾。有时,你只说错一句话,他能为了扭转这句话的影响,费去一年半载的功夫。而今天这些错话更不同往常,都是涉及大是大非的事,战友的耐性再好,又怎能把它扭转呢?怎能使那一百多人全部消除印象呢?是不是可以另找机会去补救一下?不行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人家也会这么看待。

“你不要以为他们喊了几句口号拥护你,就万事大吉了。”政委见司令员无话,停了一阵又说,“那是一时冲动,信不得的,过后有人一煽风,马上就变了,你信不信?我跟你打赌。”

这时候,在文工团办公室里,谈话还在进行。受训者除了范子愚以外,又多了一个邹燕,她是给范子愚送饭来的。

“我告诉你们,”江部长在说,“彭其把他的问题轻描淡写为‘讲错了话’,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伙同一帮人向以吴司令员为首的空军党委发动猖狂进攻。林副主席亲自过问,指出彭其等人的错误性质是‘罢官夺权’。你们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吗?罢官是罢吴法宪司令员的官,夺权是夺空军党委的权。我告诉你们,吴司令员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空军的权就是林副主席的权。你们想想,彭其的问题是那样简单吗?他是一个阴谋家、野心家,是埋在空军的一颗定时炸弹。”

范子愚和邹燕听了,吓得目瞪口呆。

“我头脑简单,”邹燕喃喃地说,“我还以为彭其是讲的真话呢,听他一说,我心里就……”

“就被感动了,是吗?”江部长跷腿坐在藤椅上抽烟,他弹了弹烟灰,斜眼望着邹燕说,“你那么一感动,带头把口号一喊,整个会场的情绪都变了,同你们的司令一呼一应,真精彩!邹燕同志,你干得好,干得好啊!以后多干几回这样的好事,彭司令会记得你的,会培养你入党,叫你当他的亲信,好处大得很!你就跟他走吧!怎么样?下定决心,明确表态,不要含含糊糊。”

邹燕委屈得将鼻子一缩,抽泣起来,憋不住放出了一排重炮:

“江部长,您不要这样说,我……我一个文工团员,知道啥呀!您是首长,要教育我们,怎么这样挖苦人家呢?”她气得全身都在抖动,“我参加革命只有这几天,本来就蠢,又加上你们这些事情又……又那么复杂,我干不了。这样也不对,那样也不对,受不完的蒙蔽,写不完的检讨,一天变得几个样,不知听谁的好,总是我们这些群众倒霉。他说要我们下部队演出,正合了我的口味,我早就想不干这个麻烦得要死的造反了,我是演戏的,只会演戏,演好我的群众角色,也对得起党,对得起毛主席;范子愚也出来了,平平安安,再不要闯祸了。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喊了那句口号,拥护下部队演出。怎么的呢?千错万错,您批评就是了,可不该这样挖苦咱。”她越说越伤心,最后竟泣不成声了。

“你这是干啥?”范子愚端着那一碗显然是邹燕刚刚送来的饭菜,在一旁狼吞虎咽,将不锈钢的饭勺往碗边上一敲,喝斥他的妻子,“谁叫你那样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乱叫的,神经质!”

“你住嘴!谁惹你说话了?”邹燕提脚一跺,将满肚子的怨气喷向她的丈夫。

“呃……不不不!”江醉章站起来,用拿烟的手向双方摆了几下,“范子愚同志,你快吃饭。你,邹燕同志,坐下,坐下,冷静一点,咱们好好谈谈。”他搬来一条凳子,“坐下,不要激动,不要激动。”等邹燕坐下来以后,他自己也坐到原来的位置上,歪着身子,表示忏悔地说,“邹燕同志,你……讲得对,我刚才是不该那样,错了就改,错了就改,好吗?你不要把我那个话记在心里。我……也是一时有气,言语不当。”他感到检讨已经够了,便扭转话头,“不过,你那个消极想法不行。原来我并不知道你们有这些思想,对你们帮助不够,这是我的责任。今天把思想暴露出来,这很好嘛!找出了思想根源,便于带着问题去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我相信你能够解决。林副主席说,这场革命是触及人们灵魂的伟大革命,既然是触及灵魂的革命,就免不了有一些不舒服。为什么会左摇右摆,觉得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呢?这正好说明我们的思想还没有无产阶级化,碰到具体问题辨不清真假,弄不清方向。你不要着急,要相信毛泽东思想的巨大威力,只要认真做到活学活用,把毛泽东思想真正学到手,就会变成不易受蒙蔽的人。就如我吧!同样跟你们坐在一起听彭其讲话,怎么就不受感动而保持清醒呢?因为我到底比你们多学了一点毛泽东思想。这个,不要自卑,人人学得到,只要下决心就行。你今天做错了一件事,不要紧嘛!把它当做教训记在心里,就会变成你的思想财富。你们的江部长不会因为你办了一回错事就把你另眼相看,不会的,你放心!相反,那种什么也不干,什么错误也不犯的人我倒不喜欢,要那样的废物干什么?邹燕同志,打起精神来,下一步的斗争还激烈得很,真正考验我们忠不忠于毛主席的时候还没有到来。但是也快了,可不要当逃兵啊!”

邹燕停止了抽泣,在认真听着江部长的教诲,她感到部长的话是理论和觉悟的结晶。不听不明白,一听就豁然开朗。他能够写出那样高水平的文章,通过文章对全国的运动起着一定作用,原来并不是偶然的,也不单纯是他的笔头子硬,主要还是因为他对毛泽东思想有透彻了解,能运用自如。他的话虽然包含着很深的理论,却又能深入浅出,使人一听就懂。这位江部长是值得敬佩的,为什么要计较他一时言语不当呢?他是首长你是文工团员,他对你发点脾气有什么了不起的!邹燕终于消气了,掏出手绢来把眼泪擦干,暗地里埋怨自己耍了孩子气。她何尝不想通过参加文化大革命,跟着毛主席在大风大浪中游泳,把自己锻炼成有觉悟、有水平的战士呢?她和无数的普通工人、农民、战士和年轻的知识分子一样觉得在当今世界上,最光荣、最神圣、最伟大的事业,就是学习、运用和捍卫光辉的毛泽东思想,任何苟且偷安、麻木松懈和企图回避斗争的想法,都是极端卑鄙、龌龊,简直是下流不堪的。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产生那样没出息的念头,演戏、演戏、演戏,当群众演员,不要政治,不要灵魂,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简单工具。可耻!可悲!赶快打消那令人羞愧的邪念吧!

范子愚早已吃完饭了,把碗放掉,静坐在那里,希望那位高水平的江部长还能讲点什么。他虽然觉得自己比那最易随风倒的妻子要高明得多,而在江部长面前,仍是幼稚可笑的,且不要忙着去开导邹燕了,还是听听江部长的高论吧!

江部长果然发表了新的理论性言谈。

“这是以人性论来代替阶级论。”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彭其这样的人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时期参加到革命队伍中来的,灵魂深处还是个资产阶级王国,根本不懂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至今还是以资产阶级人性论在指导他的言行。不分好歹的什么‘老革命’,‘可怜的老头子’,‘良心’,‘同情心’,无原则的什么‘感情’,这都是彻头彻尾的资产阶级人性论。人性这东西是很容易叫人上当的,只要你的头脑中没有牢固树立起阶级论的观念,你就很容易被资产阶级人性论俘虏过去。今天的会上到底有几个人看穿了彭其的把戏?有几个人不被他那一番富有感情的言谈所打动?呼日号的时候,开头邹燕喊那一句,有些人没有举手,到后来,全都举手了。我夹在你们中间,不好怎么办,也只得举了半只手。你们看人性这东西厉害不厉害。”他看了看邹燕和范子愚的表情,进一步指出,“范子愚同志,今天的事情暴露了你们造反派一个非常要命的弱点,就是不爱学习,坐不下来,安静不了,只喜欢冲冲杀杀。这样不行。在这场文化大革命当中,谁重视了学习,谁就能较好地把自己锻炼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否则,革命胜利了,你还是原样子,甚至于被革命的潮流淘汰。”

“部长,”范子愚一点就明,“我们下一步先搞一段学习,把队伍休整休整,内容就是学习无产阶级阶级论,批判资产阶级人性论,您看怎么样?”

“对,”江部长肯定地说,“要把毛主席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语录深入学习一下,最近报纸上不是登载了不少批判***黑‘修养’的文章吗?黑‘修养’那就是人性论,你们可以把这些大批判文章读一读再联系彭其的讲话进行批判。”

“直接批他呀?”邹燕插问。

“对,批他,就是批他。空军党委最近还来了电话,就要开始斗他了。你们去想想,应该怎么办?”

“我们明天就开始学习和批判。”范子愚说。

“不,明天太迟,思想中了毒,不能过夜,今天晚上就开始。”江部长说。

“有的人可能睡觉了。”邹燕表示担心。

“睡觉了也要喊醒来,”江部长坚持着,“灌了满脑子的毒,睡到床上会胡思乱想的,越想越上当。”

范子愚夫妇领了江部长的指示出去了,江部长独自留在这里,也准备回他的二○九号房间去。临出门以前,他自语了一句:“看看到底是我的斗争哲学厉害,还是你的感情哲学厉害,哼!”

“……从感情来讲,……”陈镜泉政委在这句话上卡住了,久久没有接上下文,只得绕开这个题目,“不,不讲这些了,讲了也没有用。本来,接到电话的当天——就是昨天下午——我就想跟你谈谈,找你没有找到。昨天晚上,我通宵没有合眼,睡不着啊!”

彭其司令员呆坐在旁边,脸色苍白,眼睛散视,手上的香烟在白白燃烧,白烟灰已有半寸长一截,过了许久,才颤颤抖抖地提出一串问题。

“据你看,电话的意思,就是要把我打倒?”

“只怕……是这样的。”

“罢我的官?”

“唔。”政委痛苦地点头。

“开除我四十年党龄的党籍?”

“要争取保留,一定要争取保留。”

“怎么样才能保留呢?”

“态度要好,你要注意,在会上不能发火,不能讲怪话,千万千万,不要拿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政委苦口婆心地说,“我要尽到我的责任,要对你负责,也是对党负责。我只能站在旁边,客观地对你讲清楚,你要听我的,不听我的会碰鬼。”

“怎么样子才叫态度好呢?把自己臭骂一顿?我是反革命?我是国民党?我是蒋介石?我是王八蛋?”

“不行,不行,不行。”政委连连摆手,“你这个还是怨气,不叫做态度好。你要……你要……”他说不下去了。

“我要怎么样?你讲啊!……快讲啊!”

“你要使他们不费很大的劲,就能把你从这个兵团司令的宝座上……”

“赶下去,是吗?”

政委又是痛苦地一点头。

“那就是讲,我要不等人家屈打就成招,承认我是有预谋、有计划、有组织地搞‘罢官夺权’,是这样吗?”

“我不知怎么讲了,我不讲了,我再不讲了。”政委苦着脸连连摇头,说完用独手蒙住前额,撑在膝头上。

“不行!”彭司令员又将半截香烟往烟缸里一戳,愤怒地站起来,“那是搞鬼,那是自己骗自己!我是共产党员,我是当兵打仗出身的,不会搞那一套。要砍要杀,面对面的来,想叫我自己把颈子伸到他们架好了的刀口上去,是痴心妄想。他们有本事就来砍嘛!一不打箍,二不包铁,明摆在这里,大大方方上来嘛!靠什么暗箭呢!”

陈小炮端着一些吃的闯进门来,开头愣了一下,一眨眼就恢复了正常,密锣紧鼓地向彭司令员走去,边走边说:

“彭伯伯,您干吗发火呀?是有人要打倒您是吗?别怕!倒就倒,又不是叫您去死,怕什么!倒了还痛快些,省得操心,反正今天不倒明天倒,迟倒还不如早倒的好呢!到您动不了的时候再倒,谁来照顾您?现在正好,还能够动,跟我一起下乡种田去,怎么样?您倒了,我可有伴儿了。”她将一个搪瓷盖钵和一个竹篾饭篓放在茶几上,招了一下手说,“快来!彭伯伯,吃一吃我这乡下人做的饭。喏,这是馒头,可不要当普通馒头吃了,里面掺了一些土豆面,是我自己做的。到乡下去当农民,哪有那么多白面吃!能有土豆面掺和着就不错了!快来锻炼锻炼吧!别老吃您那将军菜了!吃不了几天啦!喏,这是汤,用鸡蛋做的汤,放了不少味精,要依着乡下人的规矩,这味精可就没啦!我怕您一下子适应不了,慢慢转弯儿里!来,汤勺也有,别饿着肚子倒下去,到时候爬不起来。”

彭其以惊奇、喜悦和深受感染的眼光望着这个年仅十八、个子不高的女孩子,愣住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最后,他响应了她的建议,拿起一个颜色不佳的馒头说:“小炮,你讲得好!好!”说完便大口啃嚼起来。

文工团的小礼堂里重新亮起灯光,百多号人又坐得满满的了,范子愚在大声地说话:

“同志们!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现在这年头不能按常规作息了,只有在斗争间歇的时候我们才能睡觉,现在不行,要搞学习。”

“明天搞不行吗?”有人打着哈欠说。

“不行!学习不能过夜。我们革命造反派不光要能够冲杀上阵,还要做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模范,要坐得住,静得下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的创造性发展,是史无前例的伟大革命,怎么能不注重学习呢?”

“还是好好儿想一想彭司令员讲的那些话吧!”又有人提出异议。

“正是为了这个,”范子愚说,“我们才要搞学习。学什么呢?学毛主席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论述,批判资产阶级人性论。不要以为我是心血来潮,我这是有根据的。同志们!我们的斗争还艰巨得很呢!要做好思想准备,真革命假革命,考验的机会就要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说个半截又不说清楚,害得人怪难受的。”有人埋怨说。

“会跟你说清楚的,不要着急。造反造到现在这年头了,亏也吃了,牢也坐了,要提高点水平,不能老是咋咋唬唬,斗争要有步骤,一步一步地来。我不会蒙蔽你们,放心好了!先拿出书来学习,学完原著再把彭司令员的话拿来对照对照,想想问题,讨论讨论。在通过讨论武装好思想的基础上,我再把一件大事告诉大家。现在,要全心全意搞学习,谁反对学习谁就是反对毛泽东思想。”他抡起拳头往讲台上砸下去。

陈镜泉政委把电话筒重重地按下去,松开手,扭转身。

“什么事?”正在啃着最后一个馒头的彭司令员关切地问道。

“丢脸!丢脸!丢尽了空军的脸!”陈政委无头无尾地说。

“快讲清楚。”

“骰山基地让台湾两架战斗侦察机剃了光头去了!”

“剃光头?”司令员火了,把没有啃完的馒头往桌上一放。

陈政委进一步说明:“两架敌机从海面上超低空飞来,一到海边就突然拉起来直插骰山基地,在基地上空来了个俯冲,贴着跑道剃一个光头跑了。”

“雷达兵干什么去了?”

“学习去了,写心得笔记去了。”

“飞行员干什么去了?”

“搞‘三忠于’活动去了。”

“高炮部队干什么去了?”

“正在搞晚汇报。”

“乱弹琴!乱弹琴!”司令员气得火冒三丈,“当兵不打仗,净搞鬼!会要亡国的!”

“我明天下去看看。”政委说。

“我去!”司令员拿起自己的军帽往头上一扣,好像现在就要出发似的。

“不,”政委摆着手说,“你不要去,还是我去。问题出在政治上,是我的责任。”

“我是司令,贻误战机,是我的责任。”

“你不能去,你要好好在家里想想自己的问题。过几天就要开党委会了,你现在还往部队跑,怎么行呢?”

“我有什么问题?我的问题就是剃光头!我是个司令,不是政治家,部队剃了光头是我的罪。我要去赎罪,要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党,不能当混世魔王,不能把人民的江山拿来当钢盔,只图保住自己的脑壳不挨打,要有点心肝!”

“你压压火好不好?压一压,压一压,我真怕你。”陈政委焦急地追着他说,“你这个样子,下到部队又会乱讲话,怎么收场呢?你怎么得了啊?”

“什么不得了?再剃得一回光头我就不得了!这也怕,那也怕,讲不能讲,动不能动,这些鬼名堂比敌人还狠!去他娘的!我不怕!怕丢官,还怕不怕丢江山?!”

一轮明月高挂在中天,在走动,向着一片黑云大胆地迎上去,黑云龇着一排利齿在等着它。它不躲闪,不绕开,也不停止前进,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想把黑云烤化。但这是徒劳,只照白了一线云边,眼看它就要被活活地吞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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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he Life And Adventures Of Nicholas Nickleby(V) 尼古

    The Life And Adventures Of Nicholas Nickleby(V) 尼古

    Nicholas Nickleby (or The Life and Adventures of Nicholas Nickleby) is a novel by Charles Dickens. Originally published as a serial from 1838 to 1839, it was Dickens's third novel. When it was published the book was an immediate and complete success and established Dickens's lasting pgsk.com penniless by the death of his improvident father, young Nicholas Nickleby assumes responsibility for his mother and sister and seeks help from his Scrooge-like Uncle Ralph. Instantly disliking Nicholas, Ralph sends him to teach in a school run by the stupidly sadistic Wackford Squeers. Nicholas decides to escape, taking with him the orphan Smike, one of Squeers's most abused young charges, and the two embark on a series of adventurous encounters with an array of humanity's worst and best—greedy fools, corrupt lechers, cheery innocents, and selfless benefactors. 'Nickleby' marks a new development in a further sense as it is the first of Dickens's roman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