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树叶下落的季节，刘美好离开了衬衫加工厂。在这之前，一件幸运的事情降临到了头上，厂长要见本年度的厂级劳动模范。这是一年一度的重要会晤，不仅铁板钉钉涨一级工资，还可以要求一个星期的假期。刘美好实至名归，以速度取胜，成为了一个值得赞扬的人，拥有了厂里最高的荣誉称号，外表仍保持精神严肃，内心暖洋洋的。每个女工都认识厂长，能被厂长熟识的只有那些技术过硬吃苦耐劳的。厂长算是个秃头吧，只有左边还有一撮头发，使劲往右边盖，罩了一个蜘蛛网似的。厂长的固定色彩是白色，固定形式是白衬衣。白衬衣让他在衣着上以身作则平易近人，保持着部分声望。厂长之所以失掉了另一部分声望，是由于他刚刚离过一次婚，现在要和办公室副主任结婚了，本来可以赢得更多的爱戴和威严，却被因循守旧的陈规陋习所打破，很多人出于对厂长的主观看法而让流言传得满厂风雨。
厂长办公室在厂房对面的西南角和一排库房连着，外墙上刷了“厂兴我荣、厂衰我耻”几个字，从外面看起来简陋得不像是一间厂长办公室。接受嘉奖的这天，大雨倾盆，刘美好喜欢下雨，她的伞能让自己在雨中格外地突出，这只大花朵一出来就把所有的伞都比了下去。三折长柄伞印着蓝色碎花，四围带着淡色的裙边，嘭地一声全自动开合，撑开直径大概有一米五以上，心爱的雨伞预备作为陪奁随她一起嫁人。刘美好光荣地穿过车间和厂长办公室之间的路程，大概有四十步的距离，脸上一滴水也没有，只是脚上沾满了泥浆。敲了一下门，听到里面空荡荡的，刚要踏进厂长的办公室，办公室副主任迎面走了出来，使了眼色让她把伞搁在门口再进来。刘美好感到迎面的目光像一种粘稠的液体，喷到脸上让人不愉快，琢磨这个女人是因为不得不暂时离开厂长的怀抱而气恼吧。厂长未婚妻是个发了福的女人，全身皮肤松弛却长着气派的屁股，让她从后面看起来显得很娇嫩。
厂长说，你来了。厂长坐在办公桌后面低着头，速度缓慢，以便让对方有足够时间准备回话。他是一个有经验的厂长，不经过思考是不说一句话的，尽可以放心地低着头，对面的人一定会老老实实地站着。刘美好此前并没有和厂长直接交流过，有些担心厂长是否能认识她，说我是刘美好。厂长说，我知道你的。我以为你早就会来找我谈话，但是从来没有，你在厂子里干了多少年就有多少年没有找过我吧。多少年？刘美好说，进厂三年了。厂长说，你是大家的劳动模范，这样优秀的女工怎么不常常来和厂长交流一下经验呢。不过，做事必须踏实地，为人切莫务虚名，你的思想境界挺高。
刘美好从厂长的表扬中感觉到了切实的关怀，她说以后，以后一定常来汇报。厂长说，是呀，厂子三百几十号人呢。我作为厂长不仅要关心她们的手头好不好，还要关心她们的心灵。成为厂里的劳动模范可不容易，要做到语言美心灵美行为美环境美，才能成为大家的楷模。我想知道作为一名技艺精湛的女工模范，你身上有没有需要纠正的错误呢？厂长抬起头，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他的问题没有过程没有前提，也看不出意图，很像一个智力测验考验刘美好的心智。刘美好出于心灵美的需要说出了一次失误，说有一次机针扎到了衣料下面藏着的一枚别针，不仅损失了一枚机针，还轧坏了机针头，没有跟组长如实汇报，我应该做得更仔细一些。厂长最喜欢从劳动模范身上挑出错误，说你这个情况很糟糕，光增产不节约可不行，细心还要成倍地增加。细小的失误能够汇成巨大的失误，一个疏忽可以产生更严重的疏忽，这是我们都要明白的一种因果关系。
刘美好有些慌张，没有料到厂长会计较这次失算，劳动模范是不是要泡汤？不小心为自己添了一件新麻烦，赶紧说知错能改进步快，满不在乎才真坏。以后我就注意了，再也没有什么错误了。厂长说，生产正如火如荼地展开，厂里却没有钱买质量好的缝纫线，现在用的都是些次品，这种缝纫线最容易断线打结跳线，但是我们的工人却能够克服困难，不做次品。厂长突然站起来走了过来，弓起腰仔细捏着她的袖口看，然后又延长了他的动作，抓住她的手掌拉近到脸部的距离，拨弄了一下她的手指说，我们的女工都没有指甲，指甲长了跑不好缝纫机。这一套动作不像应当由厂长发出来的，刘美好感到又惊讶又新鲜又慌乱。
窗外的雨还在下，从玻璃的反光看到门口的一张脸不停地在往里望，一转头嗖就没了。厂长说，为什么我们的白衬衣闻名遐迩，评上了省优产品却卖不出去？因为我病了，病了便什么也做不了。这件事还没有其他人知道，你也要替我保守秘密。说完这话，厂长情绪开始激动，心事重重地跑到屋子里一张旧沙发上，趴在那里，开始剧烈地喘气，说道这个病老是跑厕所，小便的时候太疼了，哪怕牙疼头疼脚疼都可以的，却这里疼。刘美好还没搞清楚厂长哪里出了问题，听到他继续说，不能吃海鲜，不能抽烟，只能吃鸡蛋炒黑木耳，黑木耳红枣汤，凉拌黑木耳，黑木耳炖乌鸡，总之每道菜里面都必须有黑木耳，基本不能做爱，不能做爱倒没有关系，我最喜欢吃海鲜了。疼得受不了了，就忍不住抓自己的头发，你看这个病剥夺了我多少的头发。上了医院，他们就用一根探针从尿道口插入膀胱，这就是我们的医学吗？我们的医学就是让人疼痛的吗？那些妙手回春的医生都哪里去了？
腰腹部的刺痛让厂长显得十分虚弱，翻开了上衣用手使劲按着露出的肚皮。暴露的肚皮让刘美好变得更加拘谨起来，站在那里尽量一点不发出声音。过了一会儿，厂长仍然没有离开沙发，她走过去伸出胳膊，认为应当拍一下对方的肩头算是安慰。厂长顺势敲了敲她的胳膊说，多有弹力呀，年轻真好。这并不是亲昵的动作，只源自于厂长对疾病的一种理解。厂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铁盒，里面全是珊瑚形砂粒，一摸就发出摩擦的声音，砂粒是可靠的物质，正是疼痛的极佳注解。厂长说，这些小石块是草酸钙结石，都是从那个地方排泄出来的。我是厂长，可以驾驭整个工厂，却不能驾驭这些小石块。我热爱生命，现在不害怕这个病，因为害怕也得不到缓解，怎么治也无济于事了。
副主任迈着炫耀屁股的步子走了进来，一只攥着的拳头切割了刘美好的目光，副主任伸开拳头露出几颗药片，由于过于用力一颗药片有点缺牙，另一手正端着水。刘美好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一只手仍然拍在厂长的胸腔前上部的锁骨上，迅速收回来。厂长接过药和水，示意未婚妻出去，以便继续推进谈话。副主任大概觉得这么就被撵走，心有不甘，不情愿地甩了一下手，手掌有些嘲弄地拂过刘美好的屁股。屁股是一个人的尊严，冒犯了刘美好的屁股就是冒犯了她的尊严，但她通情达理并没有生气。正微微地兴奋着，刚刚掌握了厂长的秘密，还没有人揭开的秘密，她不会说的，要尽义务保守秘密。
厂长说，你看我还得把这些药吃下去，有病不算什么，照样能克服困难正常工作。厂长像个哑剧演员一样做了一个动作，要把疼痛变成一只包子吞下去，手势演示得很形象，表示自己能够克服疾病的障碍。厂长又说，我们厂子是集体所有制，我们就是集体，我们是自成一体的，你也要好好干。你有经验技术好，可以想想有什么好办法改进生产，众人拾柴火焰高，群策群力搞生产。像你这样的技术能手，厂里还要把你们送到北京去学习，跟随一流女装师傅学习一流的技术，我们要培养自己的女装设计师。以后，你把我想象成你的知心朋友就行，你愿意为工厂再添一把力吗？刘美好内心的忐忑不安戛然而止，厂长礼贤下士，说不定就要重用她了。
门外一张脸不定时出现，粘稠的目光仍然紧跟着她，逼得更近。刘美好感到了妒意，不可理解的妒意，心想不就是跟厂长说了几句话拍了他一下。这专横跋扈的妒意让她有一个错觉，自己与这个男人是有些若有若无的关系的，不禁想要仔细端详一下厂长的五官面庞，男人虽然眼睑下垂，肿凸着略显老态，但是眉毛粗黑上扬，威风凛凛。
厂长说，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有人写信给厂里，说你和张会计在办公室里乱搞。生活作风可不是个小问题，不过经过我的考察，刘美好你不是那样的人是不是？一定是谁看你得了劳动模范眼热妒忌，我会找出这个幕后黑手的。这种事情不需要调查，根本不可能发生，我怎么会相信这种事情。我信任你，相信你的人品，别人写了举报信只会让我更加信任你。你不要有压力，就当成一个笑话听就行了。目前，厂里的领导们正在讨论，关于青年男女发生错误两性关系可不可以公开处理这个问题，大家的意见很不一样，刘美好你也可以说说你的意见的。
女人又进来了，使用了要给杯子换上热水的理由再次破坏了谈话，厂长还有话和她说的，但只摆了摆手，不得不终止了会晤。在这个关节上离开，刘美好是有些恋恋不舍的，觉得刚刚说到恰到好处的时候，就要深入地探讨核心问题了。她朝女人撇撇嘴，心想不跟她一般见识了，人不跟狗斗，厂长一定还会再接见她的，以后有的是机会。
两个人走出了办公室，厂长的脸彻底消失在门后，刘美好拿起了伞发现伞骨被人为地折断了几根，小心地撑开之后伞面陷进了一大片，大声说道，你弄断了我的伞。副主任面含讥诮，说道，快走吧，伞不是好好的吗？意思是要她带着伞立刻离开这里。刘美好说，你出门是不是没带眼睛，你看到没有，一二三，断了三根。副主任开始了又一次进犯，狠狠推了她一把说，好鞋不粘臭狗屎，谁稀罕碰你这破伞，快走，快走吧。刘美好说，推什么推，你说谁是臭狗屎。
刘美好觉得再按兵不动，只会让敌人得寸进尺，不能再后退让步了，利用手中的武器轻轻地反击一下，伞的尖形顶部试探性地触到副主任的柔软的小腹，表现出英勇而谨慎的态度。对面的女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开战的信号，率先出击，一巴掌扇到脖子上，两个人立刻开始战士般恪尽职守地投入战斗，嘴里骂不绝口表示对方是骚货烂货破货，一只手主要是争夺雨伞，抓住抽开又抓住抽开，另一只手互相锤击对方。女工们都冒雨跑出来了，这是一项具有观赏性的公共娱乐表演，只是观众不便喝彩。两个作战方势均力敌平分秋色，看客们根本无法判断谁的表现更好一些。厂长办公室的门紧闭着，他已经被肾结石折磨得要死了，更要跟这场战斗撇清关系。
一会儿，力量较好但灵活性较差的一个慢慢处于不利地位，好几拳都打在了空气中，还把侧翼暴露给了敌人，铜头铁臂豆腐腰，刘美好腰部被对方肘部击中。宁挨十手，不挨一肘，这一肘把刘美好打了一个趔趄。有人上来把两个人分开，副主任举起了雨伞，又狠狠地扔到地上，战利品代表了谁是获胜的一方。刘美好被击败的一瞬间，露出了扼腕长叹的神情，迅速拾起伞，出了门口进了雨中，头发都贴到了脸上，湿漉漉的。挨了几拳后全身发轻，要飞起来一样。失败是一种耻辱，但是刘美好没有认输，只要不服输对方的胜利就不算数，她并没有怎么沮丧，灵巧地拨了拨头发，脸上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神气。
下雨天，太阳露在外面就失去了光彩，神谕降临的光芒都进了刘美好的心里。生活的面前有一座座高山一道道鸿沟，其中厂长就是一座不能克服的高山，现在不仅接近了这座高山，差点跟高山做了知心朋友，惊讶自己以前如此的胆小，以后所有的高山和鸿沟都不值得害怕了，要勇攀高峰跨越鸿沟。
好事刚来，流言就像一颗颗流弹冷不防打到了刘美好身上，打掉了美好的前程，个别群众坚持认为，刘美好是和厂长有一腿的，为了争风吃醋才和副主任战斗的。干部的生活作风是严肃的政治问题，刘美好觉得自己连累了厂长。名扬全厂之后，她就这么离开了所热心的工作岗位，辞职在当时是个壮举，一直不能支配和掌握自己，现在一个值得重视的机会来了，有点偶然。盲目的醋意攻击了她，一切都是无中生有的，还没有来得及利用厂长的信任和恩宠，还在为厂长几粒结石感到难过，甚至有些忿恨，厂长为了这个大屁股女人去离婚，所获得的只是轻佻的爱情罢了。唯一的是，厂长的倾诉得到了公正的回报，刘美好认为厂长是个好人并且骁勇顽强，能够克服结石病的困扰，还有着慈父般的关爱，更感激厂长对她的高度评价。疾病有损于人的尊严，厂长的尊严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人是那么容易地失去自己的一切，随时要准备失去一切。不过，失去了也没什么要紧，失去了就无牵无挂了。她不会再回工厂了，但那些个缝纫机那些个剪刀那些个线头她是不会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