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到那天，我打扮得很随意，没有像面试时一样穿正装，更没有像其他同事一样穿高跟鞋。高跟鞋漂亮时尚而且给人的感觉很干练，但永远不及平跟鞋的脚踏实地来得舒服。面试那天，我特意观察了一下公司职员的穿着，TMS不像市中心区的office一样强调妆容与着装，相反好多高层都穿着牛仔裤。
给我办手续的正是带我面试的HR Staff。
“你来了。”她说，“我叫阿湘，跟我来吧。”
我尾随着她来到会议室，坐到她对面。从她手中的工资表中，我看到我的级别是0403。
“你带了毕业证原件、照片和体检报告没有？这些都是必要的。”
“有的，我有带。”我把事先准备好的证件和照片递给她。
“听说你没有经验，而且电脑也不熟练，但Frank还是选了你。”阿湘复印完身份证和毕业证后递回给我，“你运气真好，能遇上Frank。”
“也许吧。好多人都觉得我很幸运，毕竟我的条件很一般，又没什么相关的工作经验。”我有点自嘲。
“那是！在你面试前，本来Frank已经从前面的本科生中确定了人选，但你出现了，他就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难道我长得像谁吗？”我有点不解。
“不是！”她摇了摇食指，“是因为他喜欢你的字。他说你的字很遒劲，很潇洒，一点都不像女孩子写出来的。”
我很惊讶，自己真的不是一般的幸运。世间最难遇到的往往不是异性的爱慕，而是他对你某项特长的欣赏。
“其实……你不介意我坦白点儿说吧？”
我摇头：“不介意。”
“你的字，也就一般。”阿湘说这话时，抬眼望着我，我无语，回以淡然一笑。从这句话，我就能断定她的职位一定不高。但凡在大公司混到个一官半职的人都有一定的阅历，或多或少会知道说话的分寸，他们不会在第一次与人见面时就树敌。敌人，往往是通过自己的口在不经意间生成的。
职场上有四种人：第一种是有能力也很拽，第二种是有能力却很低调，第三种是没有能力却很拽，第四种是没有能力也不拽。阿湘是哪种，我不想妄下结论，我只要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便可。
阿湘把我带到Frank面前：“Frank，你的文员来了。”
“哦，一一，你来了？”依然是那种温和的语气。
“是的，经理。”我说。
“不要叫我经理，HR的经理是苏经理。你叫我主管吧。”
我不理解为什么他要我叫他主管，而不是经理，但我没有问。
“一一，现在没办法给你安排一个固定的位置，因为现在分厂HR的所有同事都是暂借总公司办公室办公，我们要迟些才会搬厂，你随便找个地方坐吧。”
我拿着包又回到了会议室，看到厂证上清晰地写着0403。趁上洗手间的工夫，我给几几打了个电话。
“我的厂证上是0403，也不知道代表什么级别？”我跟几几说。
“你不会问问同事啊！”几几不以为然。
“不行啊。那个HR的女孩阿湘非常不好说话，好像对我有敌意。”
“为什么？你刚到新公司就树敌？”
“不是我树敌，是感觉人家不怎么喜欢我。”我说，“你想嘛，我又没经验又没长相的，被人看不起也很正常。一个年轻貌美资历深厚的女子获得这个职位，旁人很可能会羡慕，但像我这样的，实在是差远了，人家肯定会妒忌，没准儿以后还得排挤我呢。”
“你现在在哪里讲电话？”
“厕所。”我望了一下，“没人，你放心好了。这种话我知道在人前不能说的。”
我不敢向阿湘打听0403的意思，一方面因为获得工作的喜悦已经远远遮盖了我心里本来期望的薪资水平，另一方面，我怕一个新人太计较薪水会给用人单位留下极为不好的印象，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分明感觉到了阿湘的不友善。
在会议室看完公司的规章制度后，Frank带来两个年龄跟我相仿的女孩，他指着其中偏瘦的那位说：“一一，这是Jessica，负责社会保险，那个是小戴，负责薪资，你们三个是属于我这个Team的。”
“一一，欢迎你的到来。”Jessica露出暖暖的微笑。
“等一下Jessica会带你去见负责宿舍管理的主管，先办个登记，下班后有厂车回宿舍，中午吃饭公司有饭堂，你可以自己去买饭票。”Frank交代着。
“好的。”
“下午，Jessica会带你认识一下HR已经到位的同事。”Frank说，“现在分公司刚设立，暂时没什么事要你们做，这个月，你们就先帮着招聘组招聘员工吧。”
从Frank那里出来后，Jessica带我到厂区走了一圈。
“一一，你今晚住宿舍吗？”
“不住，我行李还没搬过来呢。”我说，“你来公司很久了吗？”
“没有，才来一个月。”她的样子看起来很实在，说话很客气也很真诚，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们公司好像很大哦，有多少人？级别是怎么定的？”
一位年轻的女孩跟一个外国女人迎面走来，Jessica远远地点头微笑。
“谁啊？”她们走后，我问。
“外国女人是法国人，亚洲区的HR总监，英国总部派过来的。”Jessica拉我继续走，“年轻的中国女人是华侨城分厂的HR经理，也是总部派来的。”
“不是吧？那么年轻就当经理？还不到30吧？”我很惊讶。
“28，单身。”
“她明明是中国人。”
“她可不是一般的中国人。人家在英国留学找到这份工作，英国总部直接派回来的，跟本土经理性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我回头望着那女孩的背影问。
“国外委派过来的高层是计年薪的，起薪都是七位数。”
“七位数？不会吧？”简直难以置信。
“这个数在总公司很正常，但我们是分公司的。整个分公司，包括高管、技术人员等大概有6000名员工，总经理及部门经理全是外籍，前者是不计级别的，后者是1201级，薪水都不在大陆发放。现在分公司到职的只有各部门经理及HR部分职位的人员。人力资源部苏经理是HK人，下面是助理经理Frank和三个Officer，前者的级别是1101，后者的是1001。Frank负责薪酬体系及绩效考核，其他三个Officer分别负责招聘培训、后勤和安防。后勤Officer叫Don，下面有一个员工关系管理员叫陈青，0801级，两个司机0603级，空缺。招聘Officer叫李然，阿湘就是她的文员，0403级。安防Officer空缺。我们三个都是report给Frank的，小戴负责薪资，0601级；我负责保险，0403级；你负责政府关系，也是0403。当然还有一些级别HR这个部门是不存在的，比如1001高级工程师，0901主管，0701助理工程师，0501拉长，0401副拉长，0301QC，0201特殊工位工人，0101普通工人。”
“其实人力资源专员就等于文员，是吧？”
“是的，我们都一样，0403。07级以上是管理层，以月薪方式计薪，Staff是统称；07级以下实行日薪制，叫Clerk；拉上的员工应该叫Employee。”
“其他世界500强公司都这样划分等级吗？”我有点失落，“还以为到大企业当个小兵也不错呢。”
“别的公司我不知道。”Jessica根本没注意到我情绪的变化，只顾埋头吃饭。
“大型外企应该比小企业要好吧？大公司才会设置公平的竞争体系和职别系统，才会有系统的培训项目，也不会剥削员工的劳动力。”我企图维护自己的虚荣心。
“500强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她补充道，“但是我们公司的员工制度是绝对按劳动法执行的，加班也有OT费。”
我低着头没说话。如Jessica所说，即使在TMS，一个小小的文员也没什么好炫耀的。0403，像根针刺中了我的心，我的虚荣心像膨胀的氢气球被这突然的一刺，“呯”地爆破了，最后，消散在空气中。
“没想到这里的拉长比HR的Clerk还要高级。”我失望地说。
“那是。拉长虽小，可好歹也是个管理员。”Jessica答道。
“唉———”我叹了口气，“憧憬了那么久，所谓的TMS的人力资源专员，原来是这个部门最低级的文员，竟然比拉线的拉长还低一级。”
“不要妄自菲薄。我们比起小工厂的文员，已经算是幸运了。”Jessica安慰我说，“我们分厂的这批文员，文化水平都比较高，多数是大专毕业的，总公司的文员是前两年进来的，大多数是中专毕业，从总公司调过来的阿湘就是中专毕业，不过，她的薪水比我们高。”
“我们最需要的不是级别，是经验。”Jessica补充道。
“在我们公司，一个有拉线工位或品管技术的初中生都比普通高校毕业又没有特殊技能及经验的大专生值钱。”身后传来阿湘的声音。
我们回头，看到小戴也在后面。Jessica和我特地驻足了一会儿，让阿湘和小戴先走。
“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如果不是Frank大发慈悲，她哪能进来。”阿湘在前面小声嘀咕，但这声音却恰恰能让跟在一米后的我们听到。
“说是字写比较不错吧？”小戴说。
“写得再好，还不是跟我们一样，是个文员！要知道，在我们公司，拉长的级别都比文员高。”
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的幼稚，千方百计地挤进大公司，做梦都想在HR谋得一职半位，到头来只是搞清了一个道理，出卖知识跟出卖技术得来的报酬并不是均等的。
0403，这组简单通俗代表着级别的数字，让我清晰却心痛地明白自己现在站的位置与理想的距离是多么遥远。技术跟经验，竟然是提高自己身价的唯一筹码，在来深圳的第十个月里，在乍暖还寒的初春，在TMS，我第一次感到了前途的渺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