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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前夜(5)

英沙罗夫的俄语说得完全正确,每个词的发音都准确而清晰;然而他那喉音很重的、虽然也还悦耳的话音听起来总有点儿不像俄罗斯人。英沙罗夫的异国出身(他是保加利亚人)在他的相貌上表现得更加明显:这是一个约莫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消瘦得青筋突起,胸部凹陷,手上有粗大的骨节;他面部轮廓尖削,鼻骨隆起,头发是蓝黑色的,直而不曲。额头不高,眼睛不大,专注而深邃,眉毛浓密。当他微笑的时候,片刻间会从薄薄的、刚硬的、轮廓过于清晰的嘴唇中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来。他穿一件旧而整洁的上衣,纽扣一直扣到头颈下。

“您为什么从您原先的住处搬出来呢?”别尔森涅夫问他。

“这儿便宜些,离大学近些。”

“可现在放假啊……您夏天干吗住在城里呢!去租个别墅呀,既然要搬家。”

英沙罗夫对这个意见没做回答,只把烟斗递给别尔森涅夫,先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香烟和雪茄我没有。”

别尔森涅夫抽起烟斗来。

“我嘛,”他说下去,“在昆卓沃附近租了一整幢小房子。

非常便宜,也非常方便。所以嘛,楼上还有个多余的房间。”

英沙罗夫什么也没回答。

别尔森涅夫深深吸一口烟斗。

“我甚至想,”他又说起来,一边吐出一缕青烟来,“若是能够,比方说,找个什么人……就您吧,比方说,我是这么想的……若是愿意的话……或许肯去那儿住我的楼上……这该多好哟!您以为怎么样,德米特里·尼康诺罗维奇?”

英沙罗夫抬起自己的小眼睛望了望他。

“您建议我去住在您的别墅里?”

“是的,我那儿楼上有一间房子空着。”

“非常感谢您,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不过我以为,我的条件不容许。”

“您是说怎么不容许?”

“不容许去住别墅。我不可能维持两个住处。”

“可是我本来……”别尔森涅夫要说下去,又停下来,“您不会有什么开销的。”他继续说,“这儿的住处吗,比方说,给您留下,而那边一切都很便宜,甚至还可以这么安排,比如,在一块吃饭。”

英沙罗夫没说话。别尔森涅夫窘了。

“至少您什么时候去我那儿看看,”停了一小会儿,他又开始说,“离我那儿几步远住着一家人,我很想介绍您认识认识。那有个多么了不起的姑娘,您要知道就好了,英沙罗夫!

那儿还住着一个我的亲密的朋友、一个很有才华的人,我相信您会跟他谈得拢的(俄国人喜欢款待朋友——若是没什么别的敬客,那就把自己的熟人搬出来)。说真的,来吧。顶好是,搬到我们那儿去住,真的。那我们就可以一块儿工作和读书了……我,您知道,是学历史和哲学的。这些您都有兴趣,我那儿书也很多。”

英沙罗夫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

“请问,”他终于问道,“您住这别墅付多少钱?”

“一百个银卢布。”

“一共几间房?”

“五间。”

“这么说,算下来,一间房该是二十卢布啰?”

“算起来嘛……可是这怎么行,我根本用不着那间房。反正空着呀。”

“或许吧,但是您听我说。”英沙罗夫坚定而同时又直率地摇摇头补充说,“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我才能接受您的建议,假如您同意如数收我的房钱。二十卢布我还付得起,再说,照您说的,我在那儿还可以在别的事上省钱。”

“当然啦;可是,说真的,我不好意思呢。”

“只能这样,安德烈·彼得罗维奇。”

“喏,随您便吧;可您这人多么固执哟!”

英沙罗夫什么也没有回答。

两个年轻人商量好英沙罗夫搬家的日子。他们唤房主人来,但他先是派来自己的女儿——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头上扎一条好大的花手巾。她仔细地,简直是恐惧地听完英沙罗夫告诉她的一切,没出声便走开了。接着她的母亲来,这女人即将临盆,头上也扎着一块手巾,只不过很小很小。英沙罗夫向她说明自己要搬到昆卓沃附近的别墅去,但是要留下这个房间,把自己全部的东西托付给她,裁缝女人仍像害怕似的走开了。

最后房主人来了,这人开头似乎全都明白了,只是若有所思地说道:“昆卓沃附近吗?”——然后忽然敞开房门大喊说,“怎么,房间您还要?”英沙罗夫让他放了心。“所以说,得知道一下呀。”裁缝认真地说了两次,便消失了。

别尔森涅夫回家去,非常满意自己的建议获得成功。英沙罗夫彬彬有礼地送他直到大门前,这在俄国是少有的,只留下他一个人了,才小心地脱下上衣,开始收拾自己的文件。

同一天傍晚,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坐在自家客厅里,直想哭出来。除她之外,屋里还有她丈夫,还有个名叫乌瓦尔·伊凡诺维奇·斯塔霍夫的人,他是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的表叔,一个六十岁的退役骑兵少尉。这人胖得行动不得,肿胀的黄脸上是一双沉睡不醒的黄黄的小眼睛和两片没有血色的厚嘴唇。他退役后一直住在莫斯科,他商家出身的妻子留给他不大的一笔钱,他就靠这个吃利息过活。他什么也没干过,也未必思考过什么;若是思考过,那就是些他自己留在心里没人知道的东西,他一生只兴奋过一回,并且采取了行动,那就是:他从报纸上读到,伦敦世界博览会上有一种新乐器“低音大号”,他想为自己订购这种乐器,甚至询问过钱寄到哪里,通过哪家事务所。乌瓦尔·伊凡诺维奇穿一件烟草色的宽大上衣,脖子上围一条白手巾,老是吃东西,而且吃得很多,他只有在感到困窘的时候,也就是每当他不得不表示任何一种意见的时候,他才会把他右手的手指头抽筋似的在空中扭动,先是从拇指扭到小指,然后再从小指扭到拇指,一边艰难地念念有词地说:“应该是……不管怎样,那……”

乌瓦尔·伊凡诺维奇坐在窗下的一把圈椅里,费力地呼吸着。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大踏步在屋子里来回转,两手插在裤袋里,他脸上表现出不满的情绪。

终于他站住了,摇了摇头。

“对,”他说开了,“我们那时候年轻人受的教育可不一样。

年轻人是不允许蔑视尊长的。(他把个“蔑”字用鼻子哼出来,像说法语似的。)可如今我只有瞧着和觉得奇怪的份儿。或许,是我错啦,他们对,或许吧。可是反正我有自己对事物的看法:我并非天生就是个大傻瓜。您以为怎么样,乌瓦尔·伊凡诺维奇?”

乌瓦尔·伊凡诺维奇只是望了他一眼,再扭了扭手指头。

“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比方说,”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继续说,“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我不了解,确实。对她说来我还不够高深。她的心那么大,能包容整个儿自然界,连顶顶小的小蟑螂或者一只小青蛙也都容得下,一句话,包罗万象,除了她的亲爸爸。啊,好极啦;我知道这一点,也就不去死乞白赖多嘴啦。再说这儿又有什么神经呀、学问呀、海阔天空地想入非非呀,这些我们全都不在行。但是舒宾先生……就算他是个惊人的不同凡响的艺术家吧,这我不去争论;可是蔑视一个长辈,蔑视一个对他不管怎么说,可以这么认为吧,还有不少恩德的人——这我,我承认,dans mon gros bon sens,没法儿容许。

我这人天生就不挑剔,不;可是凡事都得有个限度呀。”

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激动地摇了摇铃。进来一个小佣人。

“巴维尔·雅科夫列维奇怎么还不来?”她说道,“怎么连我都请不动他啦?”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耸了耸肩头。

“可您,请问,叫他来干吗?我根本不要求这个,也不期望他会来。”

“叫他来干吗,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他打搅您啦;或许是,妨碍了您治病的疗程。我想跟他说清楚。我想知道,他怎么把您给惹火啦。”

“我再给您说一回,我不要求这个,您何苦……!devant……

les domestiques……”

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微微涨红了脸。

“您用不着说这些话,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我根本没有……devant……les domestiques……去啦,费久什卡,听着,这就把巴维尔·雅科夫列维奇找来。”

小佣人走了。

“这完全没必要,”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透过牙缝说道,重新又在屋子踱起步来,“我说的根本不是这个。”

“得了吧,Paul应该向您道歉。”

“得了吧,我要他道歉干吗?道歉又算什么?全是空话。”

“什么干吗?应该开导开导他。”

“您自己去开导他吧。他更乐意听您的。我对他可没意见。”

“不,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您今天刚一来就情绪不好。您近来甚至于,依我看,人都瘦啦。我怕治疗对您没什么帮助。”

“我必须有这个治疗,”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说,“我的肝不好。”

恰在这时,舒宾进来了。他显得很疲倦。嘴唇上带着淡淡的,有些近乎讥讽的微笑。

“您喊我吗,安娜·华西里耶芙娜?”他说。

“是的,当然是我喊您。真的,Paul,这真可怕。我对你非常不满意。你怎么可以对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不尊重!”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给您抱怨我啦?”舒宾问道,嘴边挂着那同一种讥讽的笑容,眼睛望了望斯塔霍夫。

那一位转身躲开他,垂下了眼睛。

“是的,他抱怨了。我不知道您在他面前做错了什么事,但是你要马上道歉,因为他身体近来很不好,再说,我们大家年轻时候都应该尊敬自己的恩人。”

“哎,这种逻辑!”舒宾想着,转向斯塔霍夫。

“我愿意向您道歉,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他恭敬如仪地半弯腰鞠了个躬,“要是我确实在哪儿冒犯了您。”

“我根本……没那个意思。”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不同意这样说,他还像先前一样躲开舒宾的目光,“不过,我很高兴原谅您,因为嘛,您知道,我不是个爱吹毛求疵的人。”

“噢,这是毫无疑问的!”舒宾说,“但是请允许我说句好奇的话: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可知道,我到底错在哪儿?”

“不,我什么也不知。”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把脖子一伸,说道。

“噢,我的上帝!”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连忙叫道:“我要求过、恳求过多少回,说过多少回,我多么讨厌所有这些解释呀、争论呀!难得您回了家,想休息休息——人家说:家庭,intérieur,自家人——可这儿有的却只是争吵,不愉快。没有一分钟安闲。没办法,你只好去俱乐部,或者……或者去个随便哪儿。人是活的呀,他有生理机能,就有生理上的要求,可这儿……”

于是,没说完已经开始说的话,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急匆匆走了出去,把门砰地带上。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冲他背影瞧着。

“去俱乐部?”她痛苦地喃喃道,“您才不是去俱乐部呢,浪荡子!俱乐部里才没人要您送自家养的马呢——还是灰色马呢!我顶喜欢的毛色。对,对,一个轻浮、冒失的人。”她抬高了声音,又说下去,“您才不是去俱乐部呢。可是你,Paul,”

她站起来继续说,“你怎么不害羞呀,你好像也不是小孩子啦。

瞧我的头又痛起来啦。卓娅在哪儿,你知道吗?”

“好像在楼上她自己房间里。这只精明的小狐狸在这种天气总是躲进自己小洞里的。”

“好啦,劳驾,劳驾!”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四处搜寻着。

“你见我盛洋姜丝的小杯子没有,Paul,做做好事,往后别气我啦。”

“我怎么让您生气了,姑妈?让我吻吻您的小手吧。您的洋姜丝嘛,我看见在小房间的小台子上。”

“达丽雅老是把它随便忘在哪儿。”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说着,便走开了,绸衣裳窸窸窣窣地响着。

舒宾本想跟她走出去,但是听见身后乌瓦尔·伊瓦诺维奇的慢腾腾的声音,便停住了。

“你个吃奶的娃娃,这回算便宜了你。”退役骑兵少尉断断续续地说。

舒宾走向他身边。

“可我为什么该受点儿什么呢,可敬的乌瓦尔·伊凡诺维奇?”

“为什么?年纪还不大,那就得尊敬别人,就是这样。”

“尊敬谁呀?”

“谁?你知道是谁,还龇牙咧嘴。”

舒宾把双手交叉在胸前。

“啊,您是大伙儿奉行的大道理的代表者,”他大声地说,“您是俄罗斯黑土的强大无比的力量,您是社会大建筑的基石!”

乌瓦尔·伊凡诺维奇扭起他的手指头。

“得了啦,老弟,你别来找麻烦。”

“瞧呀,”舒宾继续说下去,“这位贵族先生,似乎是,年纪不轻啦,可他心里还隐藏着多少幸福的、童心未泯的信念啊!

了不起!可您这位自然人,知不知道,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为什么冲我发火?告诉您,今天整个儿一上午,我跟他在他的德国婆娘那儿;我们三个人还一同唱过‘请别离开我呀’呢;您要听见就好了。您,大概,也会感动的。我们唱呀唱,我的老爷——唱得我腻味了。我看见:不大对劲儿,情意太浓啦。我就开始逗弄他们俩。结果很不错。先是她生我的气,后来又生他的气,后来他对她生气,还给她说,他只有在家里才感觉幸福,在家里跟在天堂里一样;她就对他说,他这人不道德;而我给她说一声‘哎呀呀!’用德语说的;他就走掉了,可是我没走,他来这儿了,也就是,到天堂来了,但是天堂又让他恶心。所以他就唠叨个没完。喏,请问,现在,依您看,是谁的不是?”

“当然,是你的不是。”乌瓦尔·伊凡诺维奇驳斥他。

舒宾眼睛盯住他。

“斗胆请问,可敬的骑士,”他用一种卑躬屈节的腔调开始说,“大人您脱口而出这番妙语,是您思维能力中某种想象力的结果呢,或是灵机一动,忽然产生了要振动一下空气的要求,想发出点什么名之为‘声音’的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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