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瓶真是件尴尬东西，虽说无用，却要陈列在高等地位，几曾见人家将花瓶与痰盂并列在地下，一任人们的唾辱；厨房间里的瓶类虽多，花瓶当然不能与油瓶醋瓶为伍，要想安置在写字台上，既不能盛墨水，又不能装浆糊，实在无可安插，只得高高地供在天然几上，插几朵鲜花在内，让合室的臭男子伸长了脖子，嗅嗔香气，餐餐秀色，譬如叫了几个长期的堂差，大家搦搦眼药，倒也呒啥！
十三点
“一粒骰子掷七点”，是为“出色”，只因一粒四方骰子只有六个平面，每掷一次，只有一个平面呈现在上面，么二三四五六，最大的色子是六点，万不能掷出七点来，“出色”就是出了色子的范围。
上海还有一句关于点子的俗语，叫做“十三点”。此语风行尚不到十年，起先我听了，还以为是将“出色”的隐语加了一倍，变成“两粒骰子掷十三点”，意思还与“出色”一样，后来才知道“十三点”已另有新的涵义。
“癡”字的俗写是“痴”，痴字的笔划算起来恰巧十三划，十三点就是代表十三划，暗射这个痴字，指人十三点，就是说他乃是一个疯癫的大傻子。
有人说：“十三点乃指骨牌的么五与么六，两只骨牌合起来恰巧是十三点；意思是么五么六的形状都像蜡烛扦子，而且是一高一矮，不能配对。盖以此譬喻疯疯癫癫的朋友，好话不听，只配拿蜡烛给他们插进去。”
十三点不限定男界中有之，即女界里也大有其人，凡人稍微有些反常的态度，人皆目之为十三点式，大家便将他们戏弄一场，当做寻开心的资料了。
十三点式的人，都半带些神经质的，在交际会里往往被人轻视取笑。其实十三点倒是最忠实的朋友，因为上海是一个极端虚伪的社会，朋友见面，都戴着假面具不肯以真相示人，以致尔虞我诈，奸伪百出，善于掉枪花的人都自认为乖巧，肯说老实话的人反被人讥笑“十三点”，怪不得道学家要唉声叹气，大呼“人心不古”咧！
十三点心地坦白，口没遮栏，一条直肠，从咽喉直通屎孔，正似宁波路到徐家汇一样，由霞飞路直达到底，中间毫无转弯曲折。黑旋风李大哥的脾气，看见宋江假仁假义，就要老实不客气的当面开销，这是何等豪爽痛快，在崇虚的社会里偏要笑他是十三点，真是气数！
我爱十三点，因为十三点的性情率直，但是也有一种冒牌十三点，假装疯癫，欺骗朋友，自私自利的事做得比乖人还要精明，逢到尴尬的时候就伪充十三点来掩饰，这就是盗用板斧商标的李鬼了。我劝诸位，不必厌恶李逵，须要慎防李鬼，见了十三点请先辨别真假。
拆白党
前清光绪末叶，上海租界河滨尚未填没，南北泥城桥之间，有一湾流水，几架木桥，岸边栽着几枝杨柳，风景美丽，地方幽僻，那时有一部分马路英雄啸聚其间，人称珊家园弟兄，他们虽不敢打家劫舍，却也是打架拆梢，争风吃醋，称雄一时，别人不敢撄其锋。
这班小弟兄全靠“拆梢”度日，拆者朋分也，梢者，梢板也。上海流氓称银钱曰“梢板”，拆梢也者，朋分钱财之谓也。与近日流行的“劈巴”意义相同。但在当时并不照字面意义解释，一般社会皆以“拆梢”代表敲诈钱财，已失却古义了。
当初小弟兄向人索诈，名为“拆梢”，其实并不向人索取金钱的酬报，因为小弟兄中很有几位有小开资格的人，他们与人“斗狠劲”，“讲斤头”，无非想冒“出道”而已。性质颇似未下海的票友，目的只有“扎面子”，金钱还在其次。他们占了胜利以后，便要求战败的对方摆几桌酒席，以示惩罚，他们的术语叫做“拉台子”，台子拉的越多，面子扎得越足，他们“拆梢”的结果就是吃一顿“白食”。“拆白”两字乃是“拆梢”与“白食”的简语。
他们的事物日益发达，而肚子里的容量有限，每天有五六顿以上的白食，大家就不胜其吃，于是就想了一个乾折的办法，用钱折算酒席费，直到现在，还流传着这种风气。流氓拆梢，并不向人索钱，美其名曰“拉台子”。
拆白成党以后，拆白二字又有一种别解，因为拆白党都半是翩翩少年，吊膀子也是他们的重要党务，那时舶来品的雪花粉流行未久，党员人人乐用，皮肤擦得雪白，外人不察，以为他们都是傅粉何郎，拆白云者，系指“擦白”而言，故拆白党亦称“雪花粉党”。拆白党的党章是奉行“三白主义”，那三白就是吃白食，看白戏，睡白觉；所以睡觉并非寻常的睡眠，乃专指与女人性交。他们嫖妓宿娼，亦不名一钱，略诱良家妇女，更不必说了。
拆白党啸聚之所，最初是茶馆，三马路文明雅集曾一度做过他们的茶会，以后逐渐迁高地位，由茶馆而至菜馆，拉台子多在得和馆，由小栈房而至大旅馆。年来开公司房间的风气大盛，这个制度也是拆白党发明的。
后来拆白党的声势大盛，连外埠都知道这个名称了，凡属吊膀子和骗人财物的案件，全国皆称为拆白行为。拆白党已成为一个专门名词，而上海的一班拆白元老，早已烟消云散，不知所终了。
注释：①选自《上海俗语图说》，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出版。
沪谚①
急惊风，遇着慢郎中。缓不济急。慢，缓也。南人称医生为郎中。《夷坚志》有《杜泾郎中》一条，宋时已有此语。心主惊，肝主风，小儿心热肝盛，触惊受风，则起此症，故名惊风。性急者多因目触异物，耳闻异声，神散气乱而生。面红、唇赤、气促、神昏、牙关噤闭、二便秘塞，势甚可危，治之不宜稍缓。
吃最凶，着威风，嫖精空，赌对冲，烟送终。有一于此，足以破家，甚或丧身。
骑牛撞见亲家公。骑马时不遇，而独于骑牛时相遇。喻不欲人见之事，适为人所见也。
上海清晨六点钟，大街小巷臭烘烘。肥料很多，出路要紧。
少吃多滋味，多吃坏肚皮。《英谚》：节食优于医师之诊治。
一只嘴，两片皮，话好话恘都是伊。一言兴邦，一言丧邦。《老子》：“口舌者，祸福之门也。”恘音惆，戾也，俗读丘。
只听楼板响，不见人下来。口惠而实不至。
走尽天边，好不过黄浦两边。土地肥美，食用周全。黄浦为战国时楚相春申君黄歇所凿，西受澱、泖诸水，东北汇吴淞江而入于海。其浦与江合流处，宋设上海镇，元置县，明筑城。清道光二十三年中英《南京条约》开作商港，为沿海五口之一，中国通商之枢纽也。城南为沪杭甬铁路所起点，租界之北，沪宁、淞沪两铁路所起点。黄浦一带，航行江海之汽船码头在焉。吴淞江一带，航行内河之汽船码头在焉。城南有枪炮制造局及江南造船所，交通利便，繁华无匹。
千穿万穿，马屁弗穿。好人趋奉者多。
子孙不如我，要钱做什么；子孙胜于我，要钱做什么。足以唤醒守钱虏。
什么，不知而询问之辞也。《传灯录》：“在此作什么？”
豆腐心肠，越煎越硬；铁打心肠，见火就烊。
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
一条裤子一根绳，吃饭要叫别人盛。穷大少学富人样，势必饿死。
臭肉引苍蝇。《五灯会元》：“僧了元偈曰：蚁子解寻腥处走，苍蝇偏向臭边飞。”《上海县续志》：“蝇有二种，一曰麻骊苍蝇，雌者集于肉食，生卵半日而孵化成蛆，若急遽被捕，腹中之卵，立即孵化成蛆而出。一曰污臀苍蝇，腹绿色，被捕则口与肛门俱出污液，喜食污物。俱为传染病之媒介物。”俗云：“千个蚂蚁，学不得苍蝇一只脚。”其秽毒可知。
闻得鸡价好，磨得鸭嘴尖。谋利者以伪乱真。
死人臭一里，活人臭千里。臭声一露，喧传遐迩。
有理无理，出在众人嘴里。清议可畏。
做贼偷葱起。先小试其技。吴应麟云：“人品须从小做起。”希望社会改良，先要从自己家庭做起。希望政治改良，先要从自己地方做起。
话是别人话自家，不话别人也倒罢。又云：“有嘴说别人，无嘴说自身。”《小学千家诗》：“过失多端累此身，急须改悔莫因循。自家错处知多少，那有工夫说别人。”西谚；“我人最大之智识，为反躬自省。”
叫声叔叔还声嫂。又云：“叫人弗折本，舌头滚一滚。”《醒世诗》：“人前须要识称呼，和悦恭情不可无。你肯敬人人敬你，须知此是好规模。”
爷有娘有，不如自有。又云：“自有自便当。”
家鸡家狗，打杀弗走。无野心者，常依恋主人也。有过挞之流血，不敢疾怨，起敬起孝。孝子之事亲，忠臣之爱国，义仆之报主，莫不如是。
贪小失大，夫妻两个哭仔一夜。《续辑名言》：“天下许多恶事，都从贪念上生起来，切须谨慎。”
马屁拍足，苦头吃足。能媚我者必能害我。
人心都不足，寒毛根根曲。《通俗编》引《农雅》：“人生三万六千毛孔，遇寒落而复生，故曰寒毛。”
豆腐烧得汤，心想做和尚；看见猪头肉，赶紧要还俗。谓见异思迁也。
为僧后仍还家，谓之还俗。
文官三只手，武官四只脚。笑文官之贪财殃民，武官之临阵脱逃。
注释：①选自《上海滩与上海人——沪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