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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阳春三月,太阳忽隐忽现,时阴时雨,就数这个周末最是天清气朗,晴空万里,一碧如洗。

暮云山上丹桂飘香,种满各色雍容华贵,午后斜阳从繁枝茂叶间透出来,投到地上遮出一片树荫,几只蝴蝶在花丛中追逐嬉戏,小蜜蜂嗡嗡地飞着。

正厅清水堂内,一桌珍馐方才开场,卷帘后,但闻曲调轻拨三两,清脆琵琶声便如高山流水铮淙不绝,真正出神入化。

白静江背倚黄梨花木太师椅,手执青花纹瓷杯浅啜慢斟,眯着眼,鼻音哼调,一脸悠闲惬意,在这充斥欢声笑语的宴席中似尽兴其中亦似游离在外,仿佛先前秦爷绵里藏针的一席话于他而言都是无关痛痒的笑侃。

蒋老爹的眼角瞥一瞥白静江,不禁暗赞一声白静江好涵养。今儿本是白帮帮宴,老爷子按惯例在暮云山老宅请客,与一班叔爷叙旧家常,这一顿流水席能从中午吃到晚上,哪知人还没到齐,屁股还没坐热,下人刚刚奉上一壶碧螺春,秦爷就开始拿白静江的场子出来说事儿,直听得众人目目相觑,连带白老爷子的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

话说自从上个月,白静江负责卸货的老马几个被巡捕房新上任的罗探长逮着、拉进黑屋里去之后,白静江的场子就暂时被秦爷接管了,起初伍伯的意思是,老马在帮里混迹多年,知晓诸多内幕,此次不慎失手纯属咎由自取,为免牵累帮会,索性灭口,但白静江却十分护短,极力反对,说老马既是他手下的人、又在他的辖区出了事,就该由他全权负责,甚至不惜缴出场子作担保,这种宁可赔了地盘也要救兄弟的义气在帮里立时获得一片拥戴,伍伯见状便不吭声了,而秦爷既吃了白静江的场子,舌尖甜如蜜糖,更是不会反对白静江救人,相反还巴不得白静江与罗一强上演一堂黑白街头大火拼,鹬蚌相争,他便渔翁得利。

孰料,正当帮里一班叔伯坐等隔岸观火,然事与愿违,白静江一招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竟是将老马他们从巡捕房里顺利劫了出来,巡捕房没能从老马口里捞着什么真材实料,罗探长新官上任三把火未生即灭,白忙一场。

这半路程咬金的岔子很快告一段落,不再被提及,只是白静江的场子都是白老爷子钦点的、白帮名下几块最大的油水田,如此肥膘一旦到了秦爷的嘴里,再叫他吐出来,除非秦爷阴沟里翻船,否则怕是难了。

果然,秦爷接了白静江的场子不到一个月,便开始倚老卖老,左右挑刺儿,说场子里错漏多,马脚多,小偷小摸的多,不守江湖规矩的多,唯独钱赚得不够多——言下之意,白静江的管理很是不妥,还得由他秦爷长期治理一番,方才能替白帮众兄弟多分一杯羹。

蒋老爹在白帮混了大半辈子,看得分明,巡捕房能‘碰巧’撞上白静江卸货的地头八成就是秦爷走的风儿,出卖兄弟本是帮会大忌,但捉贼拿赃更是铁打的帮规,秦爷屁股擦得干净,白静江就是心底有数也不能明着把秦爷怎样,只能打落门牙和血吞,退一步海阔天空算了,只是秦爷如今吃定了白静江的场子不肯撒手,屡屡发难,白静江倒好,非但没半点耐不住,反而吃酒听戏不亦乐乎,一脸事不关己,云淡风轻。

秦爷许是得意过头了,居然打蛇随棍上,得寸进尺,当众向白老爷子进言道:

“静江年岁不小啦,还是做大哥的呢,眼看凤殊就快成亲了,静江却一点计划都没有,老爷子你也不急一急,我这个做舅舅的倒忍不住先急了。”秦爷一边替白老爷子斟酒,一边笑道:“如今虽提倡思想解放,效仿西方搞什么自由恋爱,同我们那会儿媒妁之言早生早育是不能比了,但不管新时代旧时代,男人成家立业,总是先成家后立业,若成日在风月场所徘徊来徜徉去的,难免定不下性子,老爷子你是不是也该给静江物色物色适婚对象,这成了亲的男人才能真正成熟起来,学会担负起家庭责任,一门心思发展事业嘛!”

秦爷话中有话,任谁都听得出他表面给白静江催婚,实际上是在编派白静江不爱江山爱美人,重美色轻利益,秦爷眼色四下一扫,众人神色各异,附和不是,不附和也不是,伍伯咧嘴一笑,露出上下四只金灿灿的门牙,一旁的肖大公、福伯、蒋老爹、邱叔,干脆低了头,佯装吃菜。

白静江自小在帮中长大,由白老爷子手把手调教,十四岁开始正式参与帮务,十多年来扶植白帮吞并其他小帮小派,直至白帮称霸北都黑社会,成为大东北的地头蛇,一路走来他绝对功不可没,因而虽则年少,且是外房庶出,帮里的兄弟们仍个个敬称他一声白公子,独独秦爷仗着自己是白老爷子原配夫人的兄长,以舅爷的身份压低白静江一级,直呼其名。

白静江听秦爷一连串话丢出来,却是笑容不减,端起酒杯慢慢啜一口,盛满陈年女儿红的青花纹瓷杯在他的指尖宛如莹玉,在斜阳下闪烁着一丝清冷光泽。

白老爷子听秦爷这般说,似想起什么,转头看向白静江:“你最近好像与红枫戏院的台柱金芙蓉走得很近?”

“金芙蓉?”秦爷从下人送上来的雪茄盒里挑了一支,夹在戴满翡翠金戒的指间,送到鼻底闻一闻,笑道:“我就说么,静江最厉害的地方就是玩劈腿,看看,这一头吊着北都首屈一指的戏子,另一头泡着英国驻华大使方约翰的千金,如此左右逢源倜傥风流,可是远胜老爷子当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秦爷就爱取笑我,金芙蓉是误入风尘的才女,方安琪是受西式教育的新女性,静江又是一介书生,年轻人聚在一块儿,不过志趣相投,以文会友罢了。”白静江令下人又温上一壶女儿红,起身替在座各位叔伯添满酒杯,微笑道:“静江这点芝麻绿豆大的俗务何足挂齿,比不得秦爷一柱擎天,真枪实干,家中红旗不倒,外头彩旗飘飘,就是韦小宝再世恐亦自叹弗如,实在羡煞帮内众位兄弟。”

秦爷脸色微变,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有一条“惧内”,他在外头养得八房姨太太没一个不叫他家里的那只河东狮扇过耳刮子、被逼跪搓板磕头认错,这种家务笑柄向来传得最快,白帮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过碍着秦爷的淫威,大伙儿只敢在背后磕牙,偏偏白静江哪壶不开提哪壶,把这没面子的事儿搬到台面上来说,还说得一脸诚恳敬佩,也够阴刻的。

“噎……”坐在秦爷身边的肖大公可是亲眼见过河东狮吼的,联想到当年河东狮那肥厚一巴掌犹如铁扇公主的芭蕉扇险些连秦爷都要扇出火焰山去,含在嘴里的一口酒简直忍不住就要喷了,秦爷狠狠一眼瞪向肖大公,肖大公方才勉强将酒吞下,直憋得脸红脖子粗,狼狈极了。

蒋老爹哈哈大笑,和圆场道:“男人嘛,花花肠子都一样嘛,世界上哪有不偷腥的猫咪嘛,咱谁也别五十步笑一百步了,来来来,喝酒、喝酒,听曲儿听曲儿,哎,小蛮姑娘,继续弹哪。”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际,白老爷子斜斜睨向白静江,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念了一句:

“静江啊,那金芙蓉背后的主儿是谁,你是知道的吧?”

白静江闻言坐直了身子,垂眉低声道:“爹放心,儿子省得。”

“听说在她之前的莫小棉也是一样。”白老爷子点点头:“趁着你休息的这段日子,该摸得摸清楚了,这层关系能用上最好,用不上就……”蒋老爹的敬酒打断了白老爷子的话,当然话说到这里也尽够了。

席上各位都是江湖前辈,个个好酒量,只见小小酒盏跟赌场里的轮盘一般圈圈团转,如走马观花,如浮光掠影。

白静江望着西湘妃竹卷帘后一袭丹蔻色的旗袍滚边,不用猜也想得到那弹琵琶的定是一位妙人儿,素指抚琴,弦调轻转:

“想那夜,花前月下惊鸿一瞥,伊似轻云出岫风扶柳,娴静花照非俗流,从此怜惜暗生不忍抛,丝丝牵挂绕心头,唯叹当时年少轻狂,桀骜无骛,只作寻常看,待得回首,却已是错身难求。”

一口吴侬软语,字字低婉,扣人心弦,白静江执杯至唇边的手不由一顿,但听得一曲平弹幽幽细细地唱下去:

“此去经年,往事如烟,纵横笑谈间,追思渺远,纵世称只羡鸳鸯不羡仙,孰不知尘缘二字最是叵测难辨,多的是浅浅淡淡似是而非,少的是白头偕老花好月圆。”

悱恻入骨的句子,配着清流婉约琵琶声,点点滴滴如春雨淅沥,潺潺淌过心田柔软一角。风起卷帘处,但见藕粉缎鞋边一盆文竹枝青叶翠,秀外中坚,衬得那一袭水红衫子媚中带纯,丽而不俗。

令他无端端想起一个人来。

白静江怔怔望着湘妃竹帘,举起的酒杯,又慢慢放下。

若换做以往,他八成早已坐不住,端着酒杯,掀起帘子,请美娇娘共赏佳酿,一番调笑助情添趣,但今天却不知为何始终坐着没动,偏巧这时一个下人请白静江听电话,说是从白公馆接过来的。

秦爷耳听八方,立马挤兑道:“哟,又是哪位名伶小姐,相思难耐,寻人竟寻到这儿来了?”

白静江且笑不语,欠一欠身便退了出去。

严叔候在小偏厅,一见白静江进来便关上门,低声道:

“牛医生来电,说多伦多医学院最新研制的特效药已成功治愈五位肺炎垂危病例。”

白静江一听,方才如京剧脸谱般挂在脸上的谦和笑容立马变成赏心悦目的朗笑:

“当真有特效药?什么时候能到手?”

严叔道:“牛医生办事极有效率,公子吩咐一下便即刻去了香港,通过香港仁济医院的董事联系上多伦多医学院的院长,刚刚得到对方回复,现在正从香港转机加拿大,亲自验证药效,快则半个月,迟则一个月内返来。”

“一个月……”白静江沉吟:“等牛医生到了多伦多就发个电报过去,但求良药,不惜重金,务必愈快愈好。”

“是。”严叔正要往外退,忽地想起什么,又转回来:“公子,听府里的管事说,方小姐今早打过三个电话找公子,金姑娘则差人送来晚上一张头等包厢的戏票。”

“哦?金芙蓉今儿晚上要登台?”白静江心情大好,随口问:“她预备唱哪一出?”

“《碧玉簪》。”

白静江笑一声,《碧玉簪》是他喜欢的为数不多的几出戏之一,却是金芙蓉极少唱的曲目,上回见时他无意一提,没想金芙蓉倒记在心里,回去练熟了,这番登台显是专程唱予他听,然而此刻白静江心中另有一番计较,只吩咐严叔遣人送一排花篮去红枫戏院,给金芙蓉捧场。

严叔一走,白静江本想回楼上宴席,忽闻身后传来熟悉的铁球声,心中一动,脚步便停在楼道口的电话座机旁,拎起话筒拨号。

铃声只响了一下便被接起,一声娇吪霎时传来:

“好啊!才得了甜头就跟我玩失踪?!亏我待你那般记挂,一回国头一找的就是你!白静江,你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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