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巴：
“我先要告诉你，从明天开始就放暑假了，学校里同学们兴高采烈，好像只有我一个不爱暑假。我不明白为什么放暑假。同桌说要去奶奶家，在高山上，那里夏天也会下雪。你知道吗？深圳从来没下过雪，连雪什么样我都忘了。”
九岁的泽帛在聚精会神地写信。确实，对于雪他不可能有太多印象了，自从离开大湖林场，他再未去过北方。这并不是说父亲母亲不想带他回去，也不是说他自己已经对那里不再怀有任何感情，正好相反，在这个少年的心灵深处，始终隐藏着对林场的一草一木的强烈眷恋。松树、橡树正对美丽的木屋迎风摇摆，小河在寂静的林场边上终日流淌，傍晚时分从山谷中传来布谷鸟悠长的鸣叫，还有林场中回响的啄木鸟啄树干的梆梆声、六月的满山草色青青、菜园中盛开的芸豆花和辣椒花、他亲手栽种的红姑娘、黄姑娘、扫帚梅和地瓜花，这一切，无不生动地铭刻在他的脑海，每每在睡梦中像电影一般清晰地浮现。流水、微风、绿叶、泥土、群山、四季，早已在少年的生命中印下大自然那种深沉、迷人而又宏大的铭记，孕育出一个善良、质朴、聪慧的灵魂。
之所以一直没回大湖林场，是因为敏感的少年在小心翼翼地躲避令他痛彻心扉的回忆。
小鹿伦巴被偷猎者掠走之后，泽帛曾经伏在父母的怀抱中长久哭泣。关于伦巴的遭遇，他什么都没问，只是急切地探寻着父亲的表情，大大的双眼饱含泪水。父亲一言不发，默默搂住儿子，充满怜爱地轻轻擦拭他面颊上的泪痕。一连几天，泽帛待在自己的房间，静静地望着窗外。正值寒冬腊月，大雪漫天飞舞，森林中狂风呼啸，干枯的树枝在风雪中瑟瑟发抖，对这一切，他都视而不见。
在此之前，整个世界都是属于他和伦巴的，在鹿场、林间小路、山间溪水，在林场的山坡和树林，在高山之巅和寂静的河谷，到处留下他们互相追逐的身影，留下孩子的笑声和小鹿的嘶鸣。世界是美丽安详的、处处洋溢着幸福，泽帛与伦巴的友谊完全不是一般常见的人和动物之间的亲密，他们二者是平等、不分尊卑高低的。在泽帛的心中，从来没想过那不过是只不通人言的野兽，也从未认为伦巴在情操上跟自己有什么不同。在他看来，小鹿具有跟他一模一样的心灵、智力、以及情感，是完全相同、值得全部尊重的生命。同时，他很明白，身边的这个朋友需要自己的呵护与照料，这让他柔软的童心体会到某种美好的、带着神秘感和崇高感的东西。在他看来，美好的世界将永恒美好，幸福的友情必定持久幸福。可是，转瞬之间，专属于他们的世界倒塌了。在那个肃杀的严冬，在远离尘嚣的广袤森林，泽帛第一次感受到生活的粗暴，第一次品尝了人生的痛苦。
给伦巴写信的习惯就是从那时开始养成的，并一直保持到今天。起初，未到学龄的泽帛只能请父母代笔，内容由他自己口述，往往说着说着，眼泪就奔涌而出，说话声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等信写完，他擦干眼泪，小心地把信在书桌上放平，然后慢慢地、一丝不苟地折叠起信纸来。父母立在一旁，渐渐明白，原来儿子制做的是枚纸飞机。林场居民常常能够看见，泽帛独个儿跑到鹿场、山岗、溪流边，跑到他和伦巴往日欢度时光的每个地点，一边口里喊着伦巴的名字，一边将纸飞机奋力掷向空中。他深信，伶俐的伦巴身在天堂，接到好朋友的来信，一定会感到无比欣慰的。
“本学期的学业评测发下来了，”泽帛继续写道，“数学、英语、语文、美术、陶艺、体育的成绩都是A+，老师夸奖了我，这让我很难为情，因为我并不像她说的那么好，许多老师讲过的东西我都不懂，比如，写字为什么一定要按照笔顺呢？我问过爸爸，他说不必遵守笔顺，可是老师却说必须遵守、说那是一致的规矩。写作业的时候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到了考试，就不能那样了，老师会扣分数的。为什么定这样的规矩呢？
“音乐成绩是A。我们讨厌音乐老师，她总是向我们大吼大叫。周一和周三有两次钢琴课，这两天中午就不必睡觉了，我不喜欢睡午觉。”
泽帛喜欢自己的学校，每当提及，他便会带着少年特有的自豪感，向不了解的人讲述学校中的每一样东西。早晨七点半，他穿好整齐的校服，背上书包，去乘坐干净漂亮的校车。教室里已经准备好早餐，每一样他都爱吃，而且他非常喜欢看见同学也跟他一样爱吃。老师们都深爱着学生，大多数既耐心又细致，对待学生可以说是关怀备至，即使少数老师脾气不是太好，也不足以真正引起憎恨。端坐在课堂中，泽帛身心放松而愉快，因为老师的授课方式很合他的心意，那种方式就是寓教于乐的方式。对于每门学科，他都充满兴趣，翻看内容互不相同的教科书、倾听老师们娓娓动听的讲解，对他而言都具备极大的吸引力，激动着他的好奇心、求知欲和想象力。除了知识，他在课堂上同时还获得了充实感和幸福感。最难得的，是他觉得生动、有趣，教室成为一个让他不断体验喜悦、永远朝气蓬勃的可爱世界。放学后，他乐于跟父母讲述新学习的课程、班级里发生的有趣的事，以及自己的想法和感受。给伦巴写信时，他说的最多的就是自己的学校。
“爸爸妈妈为我买了新玩具。我没见过这样的玩具，我有很多拼装玩具，像这么漂亮的还是第一次见。真的，如果你看见，肯定会和我一样喜欢。我刚刚拼好一座城堡，简直太棒了。”
写到这儿，泽帛不由得停下笔。他所说的城堡就摆放在眼前，看起来像是17世纪建好的德国海德堡城堡。其实，这个模型的原型的确是兼有哥特式、巴洛克式、文艺复兴式三种风格的海德堡城堡，是泽帛从父亲的一本书上看到的。那座耗时300多年才建好的红褐色古堡，现如今已然残破，可是依旧壮观雄伟，按照19世纪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的说法，“如同暴风雨中的李尔王”。泽帛组装成的玩具虽然体积渺小，却颇有原型的风采，雍容华贵，气势磅礴，这一半是由于拼装者的匠心独具，一半是由于玩具本身的缘故。那些玩具零件使用的不知是何种材料，晶莹剔透，闪着宝石般动人的光泽，表面的花纹图案或是镶嵌、或是刻镂、或是涂绘，无不栩栩如生、精致异常。盯着城堡模型观赏玩味，泽帛不知不觉入了迷，良久，他才从沉醉中回过神，继续写信。
“爸爸妈妈问我长大想做什么，我告诉他们，我要做一名建筑师和音乐家，因为我既爱玩拼装玩具，也爱弹钢琴。对啦，那个玩具叫ZZ牌玩具，名字挺奇怪，或许，好玩具都起着奇怪的名字吧。
“昨天晚上我梦见你给我回信，都笑醒了。多希望那不是梦。伦巴，你能写封回信吗？我真想你！”
信写完了，一阵伤感涌上心头，泽帛鼻子发酸、眼眶湿润了。纯洁无瑕的少年心系挚友，无时无刻不挂念着天堂中的伦巴，小鹿那织锦一般的花纹和乌黑的双目恍如正在眼前。他毫不怀疑，终有一天，伦巴的回信将穿越雾霭，飘落云端，分毫不差地飞进自己的小窗。
他从头到尾把信又回顾一遍，纠正了写错的字和不当的标点，然后开始将信折成飞机的模样。
究竟给小鹿伦巴写过多少封信、折过多少次纸飞机，泽帛完全不记得，不过，对于自己和父亲一道为纸飞机做过的50多次改进，他基本上历历在目、如数家珍。从第一个只需6步就折好的简单型，到1930年发明的诺斯罗普型，再到后来模仿真实飞行器的千变万化的复杂式样，他和父亲不知道查阅过多少资料、做过多少次实验。为了让飞机飞得尽可能高、尽可能远、尽可能抵达天堂，他们使用过胶水、胶带、别针、钉书钉，尝试过薄厚有别、轻重不一、材质各异的所有类型的纸张。泽帛现在采用的飞机式样，是根据美国工程师罗家洛在1948年为航空航天局设计的悬挂滑翔伞翼制作而成的。跟常见的纸飞机不同，它没有横断面呈V字型的机身，完全是薄薄的滑翔伞翼的形状，机翼修长伸展却极为结实。双翼在飞机中部交叠固定，避免了飞行中因气流冲击造成的抖动。飞机后部伸出两片不大的尾翼，用以平衡飞机前后重量。整个飞机是前尖后宽的锥形，这就大幅降低了空气阻力，提高了飞机的平稳度。飞机没有使用信纸以外的任何其他材料。
纸飞机很快折叠完毕。泽帛走到窗边，打开窗户，顿时感受到夏夜里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大约是晚上九点钟光景，七月的深圳燠热潮湿，远处灯火通明的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潮交织，一派闹市景象。少年脑海中闪过小鹿俊俏的身影，心里默念着伦巴的名字，扬手将纸飞机用力抛向深圳上方漆黑的夜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