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夏何东与萨哈西纳的关系并不寻常:”对他关怀备至,亲之以情,哺之如子”、”宽容的布夏何东试图让他重获老律师的恩宠”、”温情永远是最有效的武器——直到一种父式的善心唤起了他的感激”。师傅扮演着”娘”的角色,而这位”娘”又对徒儿的某些方面管敎甚严:”一旦他快要抒放散逸起来,又将重要的工作委托给他”、”只能不无深痛地目送这个对人生之事,出于原则之故,还一无所知的年青人”。
“furie”不仅有”盛怒”的意思,更是”复仇女神”的本名。罗兰·巴特在此并未提及复仇女神,但说了:”……而且,又像这位中产阶级母亲一样,(留意着)他的性活动。(译自《S/Z》英译版[179])”这更多地是指”一旦他快要抒放散逸起来,又将重要的工作委托给他”。可是,无论是用”盛怒”还是”狂潮”,都不足以说明为什么要用”emporter”来作动词。让萨哈西纳痴迷在艺术中,不正是布夏何东的责任吗?萨哈西纳沉浸在艺术中,难道是离布夏何东而去?这个”合理范围”最终的目的莫不就是”重大的掌控”?此处的”furie”隐约就如布夏何东的一个对手,是一个阴性的能指,要来抢夺萨哈西妠。
我对这个词的内涵有点无可奈何,只得折衷——用描写女人蛮横妒忌的”悍妬”来代替,因为”furie”还指悍妇,是复仇女神的一个引申,同时也离”怒”不太遥远。虽然这对布夏何东构不成对手,至少添了点婆娘气在里面。
⒉”她带萨哈西妠穿过一连串迷宫般的楼梯、回廊和套房,漆黒一片,唯见月亮蒙昧的晕光〔les lueurs incertaines de la lune〕”
月亮这一意象,全文共出现三次。可能大多数人不会注意到:”内厅中央吊着一盏灯,白玉灯罩,使一抹甜美的光彩投在画布上,让我们能够看清这画中所有的美妙”。这张白玉灯罩,正是画中牧羊少年阿多尼斯的”月亮”。月亮只能反射光芒,是内在空无的象征——赞比内拉在年轻之时,可以借助女性特征投射”甜美的光彩”;到了老年,便成了”那些树,雪衣褴褛,在构成云天的灰茫底色中勉强现形,几乎不为月光洗映”。不知为何罗兰·巴特没有提及萨哈西纳即将步入骗局之前楼梯上的这个”蒙昧晕光”。虽然”lueur”是微光的意思,但”les lueurs”(其复数形式)却有”肤浅的认识”之意,而”incertain”[蒙昧]除了”不确定、不稳定”外,又有”靠不住”的意思。这里面的象征并不蒙昧。可在汉语中实难找出一个”微光”与”浅见”之意并存的词语,而若将”incertain”直接译成”靠不住”,又会使象征沦为明示,几乎是直接揭了底牌。在此,我又有了一个脆弱希望,那就是”蒙昧”的两种意义都能得到读解,从而使”晕”的读音受到怀疑。
⒊将来完成时
⑴”记住,阁下,我将不曾骗过您”〔Souvenez-vous, seigneur, que je ne vous aurai pas trompé.〕〔英:Remember, Sir, that I will not have deceived you〕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无法把将来完成时转成习常的汉语,因为在这里还不能漏出太多的蛛丝马迹。
赞比内拉正在为骗局戳穿之时将要面临的危险而担心;他之前就已经染上了这种顾虑:”可是,她又突然披上了一副少女的端庄正经,就在萨哈西妠讲了一桩事,暴露了他极端暴力的性格之后。”他也许在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真情泄露”,”放浪地翘着二郎腿”,”穿了胸衣”,让”一条蕾丝”“隐瞒”“胸前那对珍宝”,还”冲雕塑家婉然一笑”,还”眉来眼去”,好一个”放肆的、恋爱中的女人”。这个”唯一精疲力竭的人”现在虽想驱除未来的危险,可话却难说,”他会杀了我的!”
“记住,阁下,我将不曾骗过您。”这仿佛在说:【到骗局被戳穿之时,在您极端暴力的性格发作起来之时,您还是要记住我的这句话啊!】如果萨哈西妠不是那么”浑噩”,或赞比内拉停在这句话上,那萨哈西妠不这样问就很奇怪了:【什么叫”将不曾骗过”?为什么是”将”,为什么是”过”?】幸好,赞比内拉接下去说了让萨哈西妠更加接受不了的话,使这句”真情泄露”悄悄离开了论域。
在马车上的对话还可以有别种读解,但无论如何读解,这句话的这个时态所表达的意义不会变化。所以,不能简单地加一个”到那时”以表将来,那样就完全在阅读层面上捅破了真相的外壳;也不能忽略这个时态,翻成”我没有骗过您”或”我不会骗您”,前者时间不对,后者则丧失了对心中所想的泄露;”将来也不会骗”就更不对了。这些都会使这个没有加、也不能加时限的未来完成时毁于一旦。
在最后一遍检阅这份翻译说明之前,我一直选择将其处理成一种”条件式”——”我是再怎么也不会骗您的”。如果将这句法文改成条件式的话,整句话只比原文多一个”s”,而且这个”s”是不发音的,读起来完全一样:”Souvenez-vous, seigneur, que je ne vous aurais pas trompé”。但现在我又读了几遍原文,觉得这句话在原文中也是足够怪异的。”再怎么也”的缺陷在于无法把赞比内拉担心的那个时刻点出。这个意思只有用”将”才能点出。既然作者要说这么一句突兀的话,而且又没有其它办法在汉语中完整表达上述这些意味,我想,那就不如将这句有点别扭的汉话放入赞比内拉的口中吧,否则我们又怎能知道他那一刻在想着什么?怎能知道那前前后后有多少是骗多少是诚?
⑵”在那之前,没人会懂我!”〔Personne ne m’aura connue!〕〔英:Nobody will have known me!〕
这句话中没有时限,但前面有提示:”对啊,纯洁的灵魂有个故乡在天堂”。这个”没有人会懂我!”和后面的”我为此而自豪”是在说:【纯洁的灵魂只有在天堂才呆得下去,只有到了天堂”我们”才能得到庇护;在这世间,在这一切都那么肮脏、没有德行的地方,没有人懂才是”我”的自豪。】
她原本是敍述者脑中”关于黒与白、生与死”的”想法”,”化成”了”人形”,成为一个”仿佛男人一眼就能将她刺穿”的”娇薄”女子,一个”霸道手势”就能让其”全然不知所措”的”美妙生灵”,但她在”审视了这精致优雅的轮廓”,”不无满足地甜美微笑着”,还”把他当作情敌一般审查了一番”之后,便能够”毫不在意”敍述者的”奚落挖苦”,在谈判协议(”讲故事”和”授予我服从您的权利”)时还”去和一个青年武官跳华尔兹”;第二天,她更是能够使敍述者”仰视着她的目光”,以命令的口吻启动了他的讲述,成了”德·罗谢菲德夫人”,还自诩比敍述者更懂风情——”您连这都看不出来?”;可她最终也被送入了阉割的空无:如果”在生活的狂风暴雨中……不知道自己能否像一块顽石那样风雨不侵”,她可能”来日就去信宗敎”;就像”又脆弱又迷信”的赞比内拉曾经”留在沉思中”,她也”留在了沉思中”;就像”被迫看着它时时刻刻逃我而去”,她被判处”对生活和激情深恶痛绝”;就像”您给不了我想要的爱”,她说:”让我一个人待着”;可是,”美德在这里没有祭坛”,(”不以粗俗激情为目的的,纯洁的”)”灵魂”啊,我们”有个故乡在天堂”,”没人会懂我”……对于一个”对生活和激情深恶痛绝”的人来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够为之”自豪”的呢?
如果对照原文直接译,如”没人将懂过我”,这在语文层面上很别扭,而且,意思也不能表达清楚——原文中接上句含带着【到了天堂就会有人懂】的意思,汉语中如这样说,恐怕没人会这样想;若是省去时态,直接”没人会懂我”,虽然已经构成了一句标准的汉语,但同样会遗失与”天堂”的关联,而原文却蕴含着【到了天堂才到了家园】的意思。所以在此加上了”在那之前”。
⒋”到了敎堂,他赞歌不唱,反而自得其乐地,在做日课时,〔déchiqueter〕一条长凳”这个词在其它各版译文中分别译成:”notch〔刻(痕)〕”、”schnitzeln〔割、刻〕”、〔whittle〔削〕”、 “凿刻”。
“déchiqueter”是”Déchirer irrégulièrement en petits morceaux”〔扯碎〕,又可引申为”Attaquer (qqch., qqn) avec violence, de manière à détruire〔”粉碎敌人的……”中的”粉碎”〕”。罗兰·巴特对此句的读解为:”*义素:不敬神。不敬神在此是一种挑衅,而非无动于衷:萨哈西妠是(并且将来也是)一个违抗者。构成违抗的,并不是漠视礼仪,而是通过一种颠倒的行为,即色情而幻觉的〔déchiqueter〕,来取代(戏仿)它。**义素:〔déchiqueter〕。对完整对象的破坏、向偏爱对象的(执意)倒退、分割的幻觉、对恋物的探求,都将在萨哈西妠为了描画?比娜拉的身体而在心中剥除她的衣服时再次出现。(译自《S/Z》英译版[162])”
我在这个词上不知道更改了多少次,因为以下几点:①”扯碎”;②宾語为凳子;③是违抗敬神礼仪的、颠倒的行为;④破坏性的、探求性的,更为触目的是,色情而幻觉性的。扯碎(或粉碎)一张凳子?颠倒的行为?色情幻觉?这些都十分难以处理。而”刻”、”割”、”削”、”凿”,有哪个可以满足以上这些条件,并与⑤下文的”摁捏一团黏土”〔pétrir la glaise〕交相辉映?另外,⑥此句的前一句在说他画(画〔dessiner〕、速写〔croquer〕和涂〔barbouiller〕),后一句在说他刻〔sculpter〕,中间这句还会是”刻凿”之类的动作吗?
冲突主要在于其词义和《S/Z》的读解,找不到让它们握手的气氛。《罗伯特法语大词典》还是”罗兰·巴特”?这是个问题……
最终,我把视线偏向了后者。因为这篇译文是基于《S/Z》的,字典不能描画词汇在使用时迸出的火花。
所以,我将”déchiqueter”翻成了”解剖”。这个词能够满足③和⑥;于④,可能应人而异;于⑤,还算能构成关系;于②,并无什么不可以;离①的一半”碎”已经不远,”解剖”不就是一种专心致志的”碎尸”吗?
我也用过”肢解”,它与”凳子”似乎还更惺惺相惜;并且,是”碎尸”的另一个名称;但它在⑤这一点上有点迟钝——在”白天就是摁捏一团黏土”那里,《S/Z》谈到:”摁捏……象征性地暗示了与〔déchiqueter〕一样的形为;手必须插入,包膜必须被刺穿,以领会一个容体的内在,抓住那下面的,那真相。(译自《S/Z》英译版[265])”“肢解”和”凳子”可以成为好友,但”解剖”和雕塑家本来就是搭挡。
所以还是用了”解剖”。
⒌”可这赞比内拉,或者,娜拉?”〔— Mais ce ou cette Zambinella ?〕〔英:But this-male Zambinella or this-female Zambinella? (为说明起见,这里加了字,以表英文无法表达的性别)〕
在最初的翻译中,我也多加了意思,使句子变成”可这赞比内拉倒底是男的是女的?”,就如两个英文版一样:”But this Zambinella, he or she?”、”But this Zambinella, male or female—”。但后来发现,这是不可以的,因为下句直接回答的是这个人的身份:”还能是谁呢,夫人,除了玛利娅妮娜的舅公〔— Ne saurait être, madame, que le grand-oncle de Marianina〕〔英(采用近似的字对字翻译):Not(none) could be, madame, than the great-uncle of Marianina〕”。其实,这个”问”并不在”或者”上,而是在句末所省略的一个词上:”……是?”。本来么,如果罗谢弗德夫人故事听到这里都还不知道赞比内拉是男是女,那也太笨了;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个人罢了。庆幸的是,后来我采用了”赞比内拉”和”?妣娜拉”来区分性别和读音,用在这里,倒还补救了一点语法上的局限(这也恰好能提醒读者,出现两种写法并不是因为粗心打错了字)。”ce ou cette”表现了她的犹豫,因此,我用了较长的”,或者,”,企图制造口气。
这句话里的花样只有在那些冠词有性别的语言里才能完美翻译,如在德语版中就没太大的问题,除了漏掉了”Meine Gn?digste”〔madame〕:”Aber dieser oder diese Zambinella?Dürfte kein anderer sein als Marianinas Gro?onk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