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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大人别怕

兰芽带双宝回到灵济宫,脑海中已经隐约有了一个轮廓。

之前她就曾存疑:既然她已扳着冯谷的手写下了半个“雨”字,便是要将冯谷的死引到仇夜雨身上去,那仇夜雨怎么还敢大张旗鼓地到皇帝那儿去诬告司夜染?

除非那个字被有心人给抹掉了。

果然,现场查勘给了她确定的答案。

那么这件事就好玩儿了:抹掉那个字的“有心人”,不是仇夜雨本人,就是秋夜雨的爪牙。只要将这件事掀开、证实,那么这个消失的字反倒会成为铁证,证明仇夜雨一派的心虚。

于是原本跟仇夜雨没有关系的命案,反倒因为他们的掩饰而给盖上了铁印。

所以这个案子归结到她这儿,重点已经不是要追究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凶手,而简化成为找回那个消失的字,凭此将仇夜雨钉死……这就够了。

这件命案说到底,不过是司夜染与秋夜雨之间一场不动声色的斗法罢了。

一夜浑浑噩噩睡,竟然莫名又梦见当年那回随着爹爹出使草原。她被从马背上摔下来,回到使团大帐还不甘心,觉着虽然自己是不会骑马,但是也是小心遵从骑马的种种动作,不至于刚上去就被马给摔下来才对啊!

她不甘心,便去找爹爹手下骑术最好的将军讨教。

将军趁着夜色带着她悄然去查看了那匹马,在马腹等处发现了小小咬孔,周围有红肿。

将军便说,由这些小孔可鉴,她被马给摔下来,果然不是她自己的错,而是那匹马被嗜血的虫子给咬了。

将军说草原上的嗜血虫非常凶悍,一旦叮上血迹便绝不松口,即便自己被人给一掌拍碎也在所不惜。马匹经了那嗜血虫的咬,便会变得十分烦躁,所以才会受惊将兰芽给摔下来。

梦境一转,兰芽又跟虎子并肩行在街市上。

卖肉的屠户认得虎子,笑眯眯打招呼。兰芽刚走过去,就被那屠户猛地推开,说,有虫子,会咬血的。

那屠户还跟虎子抱怨,说这批羊肉是从草原来的,结果羊身上叮了草原的嗜血虫,赶都赶不走,恼死人了。

兰芽便在梦里笑出了声儿。

兰芽的笑声没把她自己给惊醒,倒是把隔着两道帘子上夜的三阳给惊醒了。

寻常不用三阳上夜,他只管外头的粗活;今晚是双宝给吓着了,回来提到他躺在冯谷尸体原址上,感觉地下冷飕飕有寒气渗入肌骨,还吓得直淌虚汗。三阳这才主动代替双宝来给兰芽上夜。

兰芽没那么多规矩,晚上不用上夜的给端茶倒水拎马桶之类的活儿,但是三阳也好歹得给守望着窗、户。

于是三阳这冷不丁一醒来,先稳稳神,确定不是兰芽有什么事,便随即一盯窗口。

这一看,坏了,窗口上分明印着一道身影!

三阳也不敢声张,顺手抓起手边一盏烛台,悄然起身奔着窗口就去!

才八岁的孩子,他自己实则也害怕,于是说时快那时迟,他的速度其实是相当慢的……于是等到他终于磨蹭到了窗口,装模作样举起烛台要砸向外的时候——那身影如他所期,早已不见。

三阳长出口气,抹掉额头的汗,心说:一定是睡糊涂了,看花了眼。这是灵济宫啊,谁敢夜探而来?

翌日一早,三阳没提这个茬儿,兰芽自己便也自然不知道。

她元气满满地带着双宝又出了灵济宫。有些奇怪地瞧见双宝一对黑黑的大眼圈儿。

兰芽便小心问:“如果你害怕,那就别去了。”

双宝一提腰带:“公子都不怕,奴婢要是怕了,那岂不太丢人!”

兰芽赞了一声,便带双宝往肉铺子里去。

今儿兰芽特地穿回了从前跟虎子一起当小贼时候的衣裳,那屠户愣神儿看了两眼之后,果然认出来了,不过却有点脸红:“咳,我当然记得小哥。虎子没来么?不是被官府拿了吧?咳,他上回送我两猪尿泡的好酒,我还说要请他吃肉,居然这么久还没请上。”

兰芽笑:“咳,就别提猪尿泡了。”

屠户上下瞄着兰芽:“不过你上回来,脸上都是黑灰,我倒没看清你长什么样子。今日一见,我地个乖乖,简直比女娃子还俊俏!”

市井中人,口无遮拦,屠户便凑到兰芽耳边笑说:“怪不得虎子攥着你的手攥得登紧……还有,自打认识你之后,他连小姑娘看都不看了!”

兰芽这个尴尬,扭头果然看见双宝一双贼溜溜的眼珠子。兰芽便连忙截住屠户,不让他继续胡说八道下去:“大哥,小弟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屠户一听兰芽来意,也十分意外:“那霸道虫子,你要它做什么?”

兰芽一笑:“总之有事。大哥给我抓一些吧?反正你也用不着。”

屠户一摇脑袋:“对不住,都没了!我好容易把那些小瘟神都给送走,可希望再也不遇见了!”

兰芽便傻了:“都没了?一个都不剩?”

屠户点头:“都没了。一个都没剩。”

“为什么呀!”兰芽就急了,“大哥不是说那东西很是霸道,很难死的么?”

屠户被吓了一跳,讷讷解释:“那东西是霸道又生性,可是终究是草原的虫子,来咱们中原便水土不服,先时凶猛了几天,结果还没等爷爷我想辙治它,它们就一个个地自己死了。”

兰芽垂头耷脑:“唉,太可惜了!”

屠户都听急了:“哎你怎么说话呢?怎么还替那些虫子惋惜?你看我笑话是不?”

兰芽这才回神,拢着屠户的手臂赔笑:“大哥误会了。小弟怎会那般?小弟是想用那虫子办点正经事,一时急了才那么说。”

屠户上下瞄兰芽一眼:“那算了,看在虎子面上,我不跟你计较。罚你下回一定要带虎子来,我还得偿他的情呢!”

兰芽和双宝怏怏地离开街市,兰芽忖着该到哪里再去找那虫子,双宝却揪着屠户的话没完没了地转弯抹角问:“公子你跟虎爷……呃,攥着手一起来逛街?虎爷对公子……呃,比对小姑娘还好?”

兰芽气得踹了双宝一脚:“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跟我搬弄这些!”

双宝委屈摊手:“那不然咱们现在还能干什么?”眼珠子一转,随即笑了,凑上来说:“公子,不如咱们去向息风将军求助?或者实在不行,回宫去向大人问问计策……”

“滚!”兰芽直接赐他一字,心说,她才绝对不会让司夜染看扁!

司夜染不是质问她“能办什么差事啊”么?这一回她非要办给他看!

日暮时分,兰芽伸脚踢了双宝一记:“草原的虫子,得向草原人来寻。你且先回去,我自去办事。”

双宝指着天色:“这天儿都黑了,公子你一个人儿去哪儿啊?”

兰芽一拍腰牌:“有这个宝贝做伴,我有什么怕的?大不了抓几个巡夜的官差保护我好了!”

瞄着双宝的身影走远了,兰芽还不放心,悄悄儿又跟了两个街口,确定双宝是一根肠子直接回灵济宫,而不是留下来偷偷监视她……她这才放心转身,朝着心心念念的方向去。

本司胡同,教坊司。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是徇私,依旧还是为了办案。草原的事既然该问草原的人,那她认识的人里只有慕容这一个草原人。她不来问他,还能问谁?

她真的不是因为思念。

不是因为心念不动则已,微微一动,便再管不住自己的心、自己的魂,连带自己的脚步……

不是,真的不是。

她纵然想他,却也不敢再去看他。她怕他再因为她而受到伤害……那她百死而不能一辞。

天边一大片的晚霞,烧得像火,她在小巷里贴着墙根儿坐着,只觉那红霞一直烧到她心里。

等晚霞终于淡了下去,她起身走进一件估衣铺。

人家正在关窗板,打算打烊。她进去闷声不响抓了件极为轻佻俗丽的长衫。

出来在小巷里换上衣裳,从随身的荷包里拿出顺手买的脂粉盒子,对着小铜镜将自己面容给重新勾勒了。

一转身,便是个俗不可耐的男子。衣裳极夸张,面容却极丑。

这一次她只想去偷偷看他,不让他认出来便是。

终于熬到掌灯时分,她在教坊司门外磨磨蹭蹭,只看着一批一批的宾客盈门,跨过门槛,笑意吟吟进内寻到了自己可心的人,半拥半坐着吃酒、赏舞,她才磨磨蹭蹭地进门。

满堂喧哗,以遮掩她一身寂寞。

她这回没敢直接问慕容,决定采取迂回策略,自己沿着走廊,一面一面地去找。

边走边立着耳朵,期待难免有一两个提到慕容呢,她也好知道个下落。

却都没有。

她独个儿倚在廊上,看楼下酒过了三巡、菜过了几十味;舞台上的歌舞管瑟也起起伏伏了十几回;身边的过客更是如云如流水般经过了几十个……却都没查到慕容一丝半点的消息。

眼见光景见晚,许多宾客都拥着姑娘,挽着小倌上楼歇息去了,她也不好意思继续形单影只继续在廊上这么站着。

又不甘心今晚这是白来了,便还是耐不住,扯住身畔一名龟儿,问这院子里的鞑子少年下落。

那龟儿果然一愣。

兰芽幸已想好应对,便故弄玄虚地乐:“……你看本公子这一身穿戴,难道还猜不到本公子是谁家的?咳,实不相瞒,我爹他们来你这尝过那鞑子,回府去悄然议论,被本公子爷给听见了。本公子爷便也想来瞧瞧……”

龟儿上下打量他,仿佛真的信了他是哪位官员家的公子,便叹了口气说:“公子来晚了。那胡儿,已是走了。”

兰芽狠狠一怔:“走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走了,走哪儿去了?”

龟儿摇头:“小人哪里晓得?都是大人们的安排。”

兰芽心口一窒:“你是说,是朝廷里的人安排他走的?”

“没错。”龟儿说完便借故跑了。

兰芽回望这满堂喧哗,只觉心都被掏空了。

他竟走了,在她还没来得急再见他一面!

没来得及,知道他上回究竟伤得重不重;此时又是否已经康复……

当她费尽心机,终于鼓起勇气来再见他一面时——他竟已走了。

心内便是怒火翻腾:是谁让他走的,是谁这样随意安排他的命运?

究竟是教坊司所属的礼部,譬如上回所见的那个搂着慕容的礼部尚书邹凯?

还是说,有可能是司夜染的安排!

她一时悲愤,忍不住攥拳打在栏杆上,啪啪地响。

旁边有人经过,偏头向她望一眼。见她还砸,拳头已是红了。那人蹙了蹙眉,停步走过来:“这位兄台,你喝醉了么?”

兰芽心底痛极悔极,神思便都有些恍惚。迎向那人去,脚步身形也有些踉跄,便索性苍凉一笑:“是啊,醉了。这样浑浊不堪的世间,何必还要醒着?”

那人蹙眉:“兄台可需要小弟知会龟儿?”

“不必,谢过。”兰芽挥了挥手:“仁兄自顾其事便罢,不必管在下。”

那人又蹙了蹙眉,“方才隐约听见兄台向人问起鞑子之事……实不相瞒,小弟便有一半鞑子血统。兄台有事不妨跟小弟说说。”

兰芽心底一亮,扭头望那人。

奈何真的仿佛醉了一般,几番眨眼竟也看不清那人眉眼,只觉混沌一团。

她心底便笑:岳兰芽你真是傻了,你自己打扮成这样,为的就是不让人认出来;可是你怎地偏要看清旁人?

只说重要的吧。

她便转回头去,只看向楼下不知疾苦的寻欢众人:“我想找一些草原上的嗜血虫,仁兄可否有法子?我出重金!”

那人仿佛挑了挑眉:“那东西本没什么稀罕,可是若要刻意去寻,反倒真不易寻到。不如小弟给兄台指一条路——所有进京师的牛羊猪马,都得入城交税。兄台不妨去找这样的地方,说不定能赶上身上还叮着虫子一同刚进城的牛羊。”

兰芽心底一喜:“对呀!”她躬身到地:“多谢仁兄!”

抬头去看,那人已经转身,身影翩然而去。

兰芽回了听兰轩,跟双宝要了两贴膏药,剪成指肚大小,一左一右贴在太阳穴上。

期冀用这法子能让自己冷静下来,专心想案子,而不是琢磨着该怎么样拎着剪刀直奔观鱼台去宰了司夜染!

慕容她得顾,可是秦直碧她同样不能不管了。

所以她现下得忍。

可是脑袋不听话,贴了膏药还不时走神,她便也不管不顾地扯头发。于是到后来,等司夜染无声走进来的时候,瞧见的正是她披头散发、两边脑袋上一边一块膏药的惨状。

司夜染便立住皱眉:“丑极。”

兰芽吓得一骨碌滚到地下,赶紧见礼。用袖子遮着自己的脸,恳求:“大人先回去吧。若有传召,小的待会儿梳洗更衣了马上过去。”

司夜染居高临下睨着她的惨状,问:“缘何这般?”

兰芽只得实话实说:“烦……一烦,就忍不住这样。唐突大人了。”

司夜染没退反进,云靴绣花的鞋尖闯入兰芽视野。

兰芽心窒了下,心说他来是做什么?口中却答:“是查不到草原来的牛羊,该到哪处官衙交税。”

按例正常的牛羊入城,自然都有官衙收税;可是草原来的,是特例。皆因朝廷与草原,几年交好,几年作战;作战时牛羊便自然停了,衙门闲着长草,便给撤了。待得几年之后,重又开了互市,草原的牛羊就又来了,便又说不清哪个衙门收税了。

“就为这事?”司夜染不请自来,撩衣在床沿儿坐下:“你怎不来问我?”

兰芽仰头,却瞥见他白脸红唇地诡秘一笑。

兰芽心底呼啦一声,悄然问:“难道说……”

司夜染点头:“嗯,就是在本官处。”

从前私出灵济宫那回,她就隐约听绸缎行掌柜的说什么宦官坐地收税,她只以为是固定店铺的税,却没想到原来什么税他都敢收啊!

司夜染猜到了她的心思,便点头:“朝廷律法总有不尽之处,于是无所归口的税赋,本官都一并替朝廷收了。”

兰芽便一声欢悦:“太好了。大人帮小的捉虫!”

更深夜半,牙行街,春和当。

司夜染裹着墨色的大披风,面上也兜着巾子,皱眉跟在兰芽后面,鬼鬼祟祟进了院子里暂时圈着牛羊的马厩。

兰芽在前面走得很兴奋,提着灯笼,一路殷勤地替他照着路,还不时柔柔软软地说些赞美他的话。

结果到了门口,看她提着灯笼闪到了一边,他才终于意识到不对。

他蹙眉望她:“何意?”

兰芽鼓着腮帮说:“……说好了的,大人帮小的捉虫啊!”

司夜染眯起眼:“本官自然说到做到,这不是已然带你来了么?你说不要惊动那些牛羊贩子,更不要惊动店里的伙计,我也都依了你——你现在又是何意?”

兰芽脸微微一红:“就还是——大人帮小的捉虫……”

司夜染终于听出些不同,“你难道是说,本官替你动手?”

兰芽脸更红了,使劲点头:“那些虫子很厉害的!见了血,咬住就不撒口!”

看他目光越发凌厉,她才嘿嘿一笑:“不瞒大人,小的,呃,小的害怕。”

司夜染终于听明白了,恼得狠狠一咬牙:“你害怕,所以让本官替你动手!”

兰芽使劲点头:“大人也说过,小的不会功夫,手无缚鸡之力,连逃跑的速度都没有……而大人不同,大人英明神武、武艺高强、无所不能……所以小的在一旁给大人打着灯笼,大人帮小的,捉虫。”

司夜染咬牙,忍不住冷笑出声:“你好大的胆子!”

兰芽轻轻叹了口气:“小的也是帮大人办差,大人与小的本该彼此扶持。大人说,不是么?”

司夜染咬牙瞪着她。

幸好灯光昏暗,他的目光才没有往日看起来那么瘆人。

“你怎不去找息风?”司夜染还在计较。

兰芽心说:我才不会告诉你,我是故意要让你被虫子咬两口才欢心呢!

兰芽只恭顺答:“此事关系到办案,于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司夜染目光幽黑地凝着她:“按你意思,我今晚是必定无法拒绝的喽?”

兰芽忍不住嫣然一笑:“大人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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