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利的宝剑，能断则断，是决心与智力的结合。宝剑代表飘忽不定的风，也是思维的特质。怀揣着锐利性格的少年，坚韧得令人叹为观止，却往往在骄傲背后，隐藏着淡淡的伤痛。
等她碎掉吧
文/贾彬彬
自从方方高考结束后，每年冬天，她都要狠狠发烧一次。如果一入冬就病倒的话，往往一整个冬天都在反反复复。这让她变得像个老人，战战兢兢地熬过每个冬天。今年过年热得要穿短袖，甚至一天更比一天热，她更加忐忑不安，果然倒春寒时她就病倒了。烧得比任何一次都厉害，前几天温度一直下不来，后几天虚汗一直出不尽。让我简直想打晕了她，送她去医院。
方方有过短暂而且模糊的片刻童年，在她爸爸长宿于麻将桌前。而后父母离异，代表母亲向滥赌暴躁的父亲要钱就是她人生最初几年的印象了。据她所说，并不比《情深深雨濛濛》中依萍的桥段好过。再后来，母亲也赖上了麻将桌——有点像个残酷的玩笑，父母都变成了临时炸弹。童年到青年她就像扫雷一样，步履维艰，直到她足够大去做一些兼职。一次次炸得血肉模糊后，唯一越来越强烈的就是她那敏感脆弱的自尊心。她减少了一个健康少女的绝大多数开支，药往往用她家剩下的或我家剩下的。不去医院不会死，没有钱会死——她这么说。所以她有几条明文规定，第一条就是不去医院，第二条就是拒绝有经济牵扯，这从理论上支持了第一条。
方方唯一要花钱的爱好就是看电影，她家一摞的盗版碟。这个爱好是从我们高一一起看《成长教育》开始的——我身边的小姑娘看过后就没有一个不爱这部片的。那时候还不流行大叔控，彼得·萨斯加德在影片里也实在不够瘦，但他牵着小珍妮的样子——在泰晤士河畔逛着二手书摊，跳舞，照相，简直让十八九岁的我和方方重新认识了世界。珍妮的那条紫色裙子，让我们几乎用了整个高中时间段去翻淘宝。
方方买了凯瑞·穆里根所有的碟，经常反复地看——除了那段特殊时间。
她退烧了。我把她家那条旧毯子搬下来，我们靠在沙发上——像高中时那样。她咕噜噜地灌自己喝水，我帮她擦着最后的一点汗渍，我们看《了不起的盖茨比》。凯瑞·穆里根永远都那么美。
那时候我们还不懂，所有的爱情片，都是猪拱白菜的教程。本质是一样的，结果是一样的，不会因为拱得优雅就得到逃出生天的结局。
“有这样的男人，别说牛津了，清华我都不去啊！”一起看的小姑娘说。
那时候考清华还是方方的梦想——或许一直都是。但当时她听了这混账话也只是笑笑。
年少时有少女梦，有一个两个三个……一大堆的少女梦。梦想过假期完成一大堆美好的计划，看着光荣榜轻蔑地说一句“不过是我不肯努力罢了”时，也梦想过一蹴而就、旁人艳羡的时刻，日日在班门口桌前一起吃饭、做卷子的情侣分手后，擦着油汪汪的嘴回到班门口，正对门的瞬间也会有一瞬间类似于梦的恍惚。这些梦绝大多数不可能实现，因为懒惰、害怕或者自尊心，又或者出于少之又少的理智，而更站得住脚的理由是，接近少女梦的现实场景实在太少——所以我们通常都不那么会当回事。都敏俊能飞来地球和红遍全国却与没谈过恋爱的绝色女星相恋，至少也是因为两颗行星有靠近的轨道，而绝大多数少女梦和现实往往从无相接的可能。我们乏味的成长也没有这样梦幻又血腥的成长教育。
所以孔老板真的出现时，无论是身在其中的方方，还是势单力薄、无力回天的我，都手足无措。她没刹住，我没劝住。
在孔老板出现之前，我一直不明白方方到底缺什么。很多女生都有那种棒到让自己细思极恐的朋友，方方就是这样，她聪明、漂亮、骄傲。漂亮和骄傲是最不必说的了，聪明却是求都求不来的，尤其是在女生身上有这样合适正确，甚至还有趣的聪明（而不是那种自以为的小聪明），这让多少人趋之若鹜。她脑子好，从不补课，成绩还足以放眼北大清华；她人玲珑剔透，青春期这样所有人都在犯蠢的时期她却从没做过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无论是和老师还是和社团里的人有争执、意见相左或受到误解，她永远冷静理智地选择合适的时间说合适的话，不掉面儿地给对方一个最舒服的台阶下还能让对方反过来道歉；她有天赋，语文、音乐、美术甚至化学老师都这么说，因为上手快总能显露得外行人都看得出来，去捏过一次陶艺后老板都会来问愿不愿意做假期学徒，按全职工给薪水……总之，这样庸俗的排比句，我可以说个三天三夜。就是那么巧合，她比起《成长教育》里的珍妮，有过之而无不及。
除了家庭，她简直是完美的。每个少女的少女梦往往数不胜数，可是她就理智到几乎没有，直到孔老板出现。
地点在一家书店内。学校电视台做节目的时候，那期的策划正好是针对一家独立书店。店面离市中心不远，闹中取静，因为之前已经商议好了，所以进去和店员打了声招呼就拍。书店布置得很有情调，有点昏暗，但还有一角是可开的落地窗，看得到房檐。店里面还燃着香，蟾蜍式样的香炉，挂壁上的鱼缸，密密的书架和书、沙发、圆桌，无一处不可入镜。如果早结束个两分钟，这应该是一次很好的拍摄，甚至都已经是在拍最后一个景了，天也渐渐黑了，大家都有些困倦了，担心着随时会来的雨。镜头对准了鱼缸，就差金鱼再来两个摆尾的功夫，鱼缸却忽然亮了。我坐在书店门口，看着方方轻轻咦了一声，直起腰来，落地窗被推开，一个男人站在靠近房檐的地方，手放在一个开关上，长长的房檐亮起一溜儿的灯，黄澄澄的。他声音还算不错：“怎么不开灯？”
半个小时后，天下起了雨。第二天采带子时，发现最后的镜头，鱼缸后的墙壁上的发光装置，让画面美到不行。中国式大叔差强人意的居多，中年常常就意味着倒胃口的秃顶、发福、啤酒肚，夺命三招招招毙命。如果和这些人比起来，孔老板还勉强算及格，至少够瘦，长相平整，身高没到一米八。
刚开始接触时，方方还带着惯有的骄傲。“他问我抽不抽烟，我说当然不。”她又补充，“他说他最喜欢的金庸的书居然是《鹿鼎记》。”但显然很快方方尝到了挫败感，“我们坐在沙发上谈文学，我在说北岛，他伸个懒腰，从身后的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说，我给你念念兰波吧。什么兰波？”从那之后，她开始读兰波。接下来，孔老板把握战局乘胜追击，方方一败涂地。什么品红酒啦、打高尔夫、骑马、弹吉他之类。有一次她发烧，大半夜给我打电话，我静音了不知道。第二天问她，电话里她还在咳嗽，听到收拾碗筷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说：“没关系了，孔老板来了。”然后她就挂了电话。我在学校里见到方方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每一次见她都红光满面，宣传栏里贴满了那家书店的海报。很快她的名字就从光荣榜上绝迹了。这种事情，班主任比我还着急。但她家那样，班主任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她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因为方方和孔老板从来没有普通情侣分分合合的戏码，他们的一切桥段都按照电影里的真爱路线来的。他们手牵手逛菜市，他给她弹吉他唱歌。方方晕车，他就买了小电驴接送她。她翘课时溜到食堂翻窗跳，他就在下面接着她，她双腿大叉地环在他身上，然后他蹭蹭蹭地跑，她勾着他脖子颠得一直笑，还给校门口惊到的同学打招呼。这个中年妇女掏出了许多耐心与责任心企图拯救方方，包括一起去食堂，送她回家，甚至威胁她引诱未成年人是犯法的，无奈当时方方已经满了十八岁。
班主任去堵孔老板家的门口，方方就不开门。班主任要和孔老板说话，方方不允许，隔着门求班主任快走。班主任说：“你一直以来那么努力，你比别人多学了三年的素描，你就这样废了？就像你爸爸妈妈一样？”方方就只是让她走，隔着门砸东西、砸鱼缸、砸凳子，她去拿孔老板的男士香水砸在门上，满屋子都是香水味儿，她就蹲着哭。直到开门看到人都没了——她知道老师已经放弃她了，她成了这个学校以后的、永远的成长案例。
方方刚恋爱时，我是为她高兴的。因为我总觉得她太好，清醒、理智、聪明，似乎缺乏了感情。
她说孔老板带她去看斗马，开了很久的车去山里看的，人们围成一个大圈，一点防护措施都没有——马几乎是站起来的，像是发狂一样，叫得她忍不住后退。但孔老板非常地平静，坐在树围子边，摊开速写本，并没看她。那天出战的是一白一黑两匹马，后来白马被踹翻在地，雪白的脖子上全是血印子。他给她看本子上两匹马的速写图。她说，觉得他非常失落的样子，抽着烟，他们往停车的地方走。他把烟盒往她这边递了递，她说：“男的不都是不喜欢女孩子抽烟的吗？”他说：“有的女孩子抽烟很好看。”她没有推开。那时候她还只是假抽，不过肺。她难得出现迷惑，说：“我也不懂，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失败。”
方方跟我提过一次她爸爸。在他走之前，她见过他哭过一次。那时候父亲的工作已经快干不下去了，父母整天吵着要离婚。她爸爸每天去河堤旁边的牛杂店和朋友一起喝酒吃肉，家里开饭了她就跑到河堤去牵着爸爸回来。她说，有一次她去晚了，天都快黑了，牛杂店门口昏暗的灯下，父亲蹲坐在矮矮的凳子上。店家骂骂咧咧地收拾着桌子边砸碎的酒瓶和碗筷，父亲身边却一个朋友都没有。她感觉像是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走过去也不敢说话，爸爸回身就抱住了她。我猜方方一辈子对失败的男性角色都没有抵抗力。
我还以为真爱不那么难得到。后来再谈未来，方方叼着烟，说想不清楚。她已经听不进去我的劝。
那时候已经快入冬了。华约的校荐名单出来的时候，她不在列。她已经缺考了几次了。我发信息：你真的不考了吗？她没回我。晚上的时候，我又发信息说：以前你班主任最喜欢你，你认个错，让她给你个名额。她还是没回。
后来她说，那阵子他们在吵架。孔老板劝她让她回学校，每次谈这个他们就吵得天翻地覆。她说：“你是不是要走了？你要是走了我就砸了你的吉他然后从窗口跳下去。”她反身就朝阳台走，他抱住她，说：“不走，不走。”
他们俩认识时，孔老板刚从北京回来没多久。书店开了半年，刚刚休养好一些，属于伤口结疤了有些痒的时候。方方说，他是不想在大学混日子索性就退了学去北京，父母生气，断了他的生活费。刚开始六个兄弟租一个地下室，他从小养尊处优的，也肯去夜总会端盘子，送快递，几个人一起攒钱做生意。日子刚好过了一点，一笔订单搞错了颜色，他们赔了两倍的钱，兄弟几个开始吵架，刚开始只是一个人脱口而出说散伙，最后留在地下室的就剩下了两个人，满房间的酒臭味和玻璃碎片。他没事做，跟着搞摇滚的走穴，文身，也飞叶子，喝醉了满场子找姑娘，蹲在厕所里哭着打电话给妈妈，妈妈心软，就给他打钱。醒来时看到身边赤裸裸的姑娘才会觉得短暂放心。有一段时间他抑郁，关着门。找活的人来门口敲门找他，他愣是不开门，在房间里砸椅子，卷进被子里在地上滚，于是在北京的最后一点关系也断了。他妈妈说：“你回来吧，随你想怎么过。”
方方后来和我说：“就像看电影一样，一开始就知道肯定不会成的。他肯定会走的，而且不会带上我。”
那时候她身体不舒服，总是吐、头痛，像是过敏一样，脸蜕皮。有天深夜，她发短信给我，说：如果早知道，就不会这样了。半小时后她又发信息来，说：可能还是会吧。
我知道她只是想有个家。她清醒、漂亮，一直规划有更好的未来，摆脱家庭的悲剧，其实只是为了有个家。她有过所有的浪漫梦想都是关于这个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成长教育》里，大卫带珍妮去法国，他们玩累了，坐在甲板上互相依靠着看夕阳，年轻的珍妮抚摸着大卫的背，大卫中年了，已经开始发胖。那时候珍妮就已经知道会有代价的，他给的浪漫、他的学识，她的香水、裙子，是因为他的偷盗，还有一系列的勾当。但她还是像小女孩一样依靠着他，抚摸着他。
方方只是想有一个父亲一样的男人照顾她。生病的那几天，孔老板衣不解带地照顾她。难得不吵架了。她一直不肯好，装作很虚弱。每天竖着耳朵听他出门买菜。每次睡前，他就给她念《窗边的小豆豆》。他们彼此和睦，不谈未来，他也装作看不懂温度计，纵使美好时刻留不住。终于有一天醒来后，孔老板已经不见了。打电话去，他说在忙。
她也不闹，去买了验孕棒，告诉他结果。知道时他说：“你在哪儿？我马上来。”可是她已经清醒了，她说：“你会带我走吗？不会的话，给我钱，我去做掉吧。”
方方就没有再见到他。第二天他来时，她装作还在睡。钱放在家门口的鞋柜上。“关门时很轻，”她说，“好像就是出门买菜去了。”她拿了很小的一部分钱，然后去医院，给我打电话。
我很害怕，等她出来时我就去吐了一次，因为太难受。然后我扶着她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