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庭筠、欧阳修可能就是为当时流行的歌曲,写了有关美女爱情的小词以付歌者去演唱,哪里有贤人君子的用心,没有的。所以王国维就批评张惠言,说张惠言是“深文罗织”,可是王国维自己讲词,就在《人间词话》中,他也说过“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他说那是第一种境界,这是晏殊的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第二种境界,是柳永的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这是辛弃疾的词。他说辛弃疾的词是成大事业、大学问的第三种境界。而前引晏殊的词是成大事业、大学问的第一种境界。他不但这样说了,而且在另外一个地方,又谈到晏殊的这首《蝶恋花》的词,他又引了《诗经·小雅·节南山》里边的几句诗,说“‘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晏殊的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
《小雅》的那一篇诗,在最后一章的结尾说,“家父作诵,以究王”,他说我这首诗就是为反映我们国家的政治上的一些缺失,一些危险的情况。《诗经·小雅》的《节南山》说“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是有它政治上的意味在里面,可是晏殊没有啊!晏殊既没有成大事业、大学问的第一种境界的用意,也没有像《小雅》的“家父作诵,以究王”那种关怀政治和国家的用意,可是王国维他说“似之”。所以我们就发现小词,特别是写美女和爱情的歌词,有一种很微妙的作用,就是说,它很容易引起读者另外的联想,可是引起联想的性质是不一样的,解释这种联想的方式也是不一样的。
在现代西方理论中如果谈到一首诗或一句诗,可以有多种意思的解释,不同的理解,不同的诠释,而在中国过去的旧传统之下,总是认为,我们要推寻的是作者的原意,我们所要找的是作者他自己根本原来的意思是什么。所以常常认为,我说这个是他的意思,那么你那个意思就不对;你说那个是他的意思,那么我这个意思就不对,都认为作者他自己只有一个根本的意思。早在1940年代英国的一个学者William Empson曾写了一册书,名叫Seven Types of Ambiguity,有人翻成《七种暧昧的类型》或《多义七式》,那就是说有的时候,一首诗,一句诗它有一种ambiguity,就是一种模棱两可的情况,你可以这样解释,但我也可以那样解释,不过这种解释又有不同的情况,有的是两种可以并容的,有的是两者不能同时并存的,比如说杜甫的诗“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劣于汉魏近风骚”就有许多人有不同的解释,有的人说是卢王的诗比不上汉魏之近于风骚,有的人说卢王的诗虽然劣于汉魏,可是近风骚。
这句诗只能有一个解释存在,不能同时有很多的解释存在,我们要参考杜甫其他的诗作,与他平常作诗的态度,才能够判断哪一个是正确的,只有一个是正确的。像这样的模棱两可,这当然不是很好的一种现象。但有的时候一首诗或者一句诗,它也会同时存在有很多种解释的可能,我们可以允许它同时并存,所以有人就觉得Empson用ambiguity不好,因为它的意思是暧昧、模糊,这个字有一种不好的意思在里面,所以西方的文学批评就又有了新的术语,说那种情况是multipul meaning,或plurisignation,就是多义、多重的意思。比如说像李后主有一首《浪淘沙》词,很有名的,我想大家都知道: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天上人间”四个字又没有主词,又没有述语,所以就有了多种可能性。一种可能是问句,说流水落花春去也,那是去了天上还是人间?是一种问句。另外,还可以有一种解释,是一种感叹的语气,说流水落花春去了,天啊,人啊!还有一种可能,是说从前是天上,现在是人间了。还有第四种可能,第四种是什么可能呢?就是承接他前面的词句,前面说的是“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后面的两句就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是对“别时容易见时难”的一种诠释,“流水落花春去也”是写“别时容易”,而“天上人间”,是写“见时难”。所以这句词,一共只有四个字,却形成了四种不同的解释。俞平伯先生传统的观念比较深,所以他认为别的解释都不能接受,只有第四种的解释才是对的。可是如果用现在西方的、比较新的这种plurisignation多义的观念来看,我以为其实李后主的“天上人间”一句是可以四个意思同时存在的。李后主这个人很感性而不大理性,他觉得感动就化为文字说出来了,他根本没有用理性好好地想过,所以他的“天上人间”,可能同时有很多的感受在里边。
这就是一种多义的情况。可是传统的文学评说他们所尝试去探寻的是那种作者原来的意思。张惠言所走的就仍然只是传统的途径,就是说他认为他所找到的是作者原来的意思,温庭筠的《菩萨蛮》原来就有这种“感士不遇”的含意在里面,欧阳修的《蝶恋花》词“庭院深深深几许”本来就是谈北宋庆历政变的时候很多人被贬出的当时国家的政治情势。这是张惠言他把他讲的这种寄托的想法讲成是作者原来的意思。可是王国维虽然也把晏殊的词、欧阳修的词讲成了多重的意思,说“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那是成大事业、大学问的第一种境界,可是他在那则词话的最后结尾却说,“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也就是说,但是我如果说这就是作者晏殊、欧阳修的原来的意思,我恐怕晏殊、欧阳修并不会同意我的这种解释。那么王国维为什么会有不同于作者的想法,我们现在就回到我们要讲的讲题了,也就是文本中的潜能。
文本在英文中是text,这text本来可以当做一种“本文”的意思,甚至于学生用的课本,我们也可以说它是text。可是为什么我们中文的翻译,很多人不用“本文”而用“文本”呢?这中间其实是有很奥妙而同时也很重要的一个区别,因为你如果说“本文”,就是说,这是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是一个成品,这个是本文。可是当我们把它说成是“文本”的时候,这个意思是不同的,“文本”的意思是说什么呢?根据法国学者罗兰·巴特(R.Barthes)的说法,“文本”的意思是说一个文字组成的作品,但是我们并不把它作为一种已经固定的文章来这样看,而是说这一篇文字,这一篇语言,这一串符号,它的本体,那不断产生作用的那个本体,那个是文本。
后来的接受美学家Wolfgang Iser他又提出来一个理念,他认为文本中可以有一种潜能,英文是“potential effect”。Wolfgang Iser在他的书The Act of Reading里面,曾经有一句话,他说:“The text represents a potential effect that is realized in the reading precess.”现在的接受美学,就把诠释的重点从作者转移到读者这一方面来了。因为一个作品如果没有经过读者的阅读,它只是一个艺术成品,不管是读古诗或欧阳修的词,不管他写得多么好,如果是一个没有古典诗词训练的人,面对这些作品是没有作用的,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一个作品它的实践、它的价值是在reading process,是在阅读的过程中。所以按照接受美学的理论,我们在阅读作品的时候,我们自己是参加了再创造的过程。
可是一篇作品允许我们读者参加多少创作?作品里边给予我们的这种可能性,这种potential effect有多少?这个是不同的。有的作品它的potential effect潜藏得非常丰富,那真是我们中国说的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其间蕴含了非常丰富的可能性,也有的作品它是没有这样丰富的可能性。这样说不是一种空谈,哪样的作品有丰富的可能性,哪样的作品没有丰富的可能性?这是一个问题,而且就算是这个作品有丰富的可能性,你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诠释它,不同的读者,不同的层次,不同的阅读的背景,不同的理解,可以做出来许多不同的诠释的方式。
张惠言诠释的方式虽然是一种“比附”的方式,那也是因为在温庭筠的词里面,在欧阳修的词里面,有某一种的potential effect存在在里边。可是存在在里边的因素是不同的,温庭筠的小词,说“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他又说“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美丽的女子,美丽的蛾眉,美丽的罗襦,美丽的装饰,而这些个文本里边的词语,有一种potential effect,可是这种potential effect的来源,是什么样的来源呢?凡是任何一种potential effect里,都是由于文本里边的语言提供了这种潜能,文本里边所有的语言都是符号,如果从符号学来说,符号有各种不同的符号,有些是约定俗成的日常的语言,可是在文学里面,在诗歌里面,有时候当一个语言常常在诗歌里面出现,于是就在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他们的文化传统之中,给这个语言加上了很多丰富的联想的材料。如果根据另外一个西方符号学的学者Lotman的说法,他认为在诗歌里面有一些个语言,在国家、民族、文化、历史的形成过程之中,它已经融合了很多文化的传统在里边,那么这个符号就变成了一个“code”,它包含了很多文化材料在里边。
因为这个美女,这个蛾眉,这个服饰的美好,从中国《离骚》开始,就有了“美人香草以喻君子”的传统,“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那种装饰,那种容貌的美好,“蛾眉”的美好,从屈原开始,就有了比兴和托喻的意思,所以这一类的语词、语汇,就有了引起张惠言这样联想的可能,从符号学上说起来,张惠言这样的联想在语言上有这个可能。但是第二个问题就要问了:像温庭筠的作品,像欧阳修的“庭院深深深几许”,你如果从作者的显意识来说,温庭筠可能并没有张惠言说的那样的意思,欧阳修也可能并没有那样的意思。可是这其间却有一种非常微妙的现象,我现在就要介绍西方文学批评中的一个新的观念,有另外一个学者叫做Lawrence Lipking,在芝加哥大学教书,他写过一本书A bandoned Women in Poetic Tradition,就是《在诗歌传统中的弃妇》,他认为古今中外所有的诗人,都喜欢用寂寞、孤独、爱情的失落,或者对爱情有所追寻有所期待的妇女的形象。
这种形象有的时候是有心的托喻,像曹子建写诗,“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他自己比做贱妾,那是他有心的比拟,他是consciously这样比的。而温庭筠、欧阳修很可能就是给流行的歌曲写一首歌词,它不一定是显意识有所托喻的。根据Lipking的说法,他认为男子在一般的现实社会中,一般的社会习惯,是不允许一个男子说他自己的失败和失落的。女子爱情失败了,可以痛哭流涕地埋怨诉说,今天跟这个姊妹说,明天跟那个姊妹说。但男子有了任何的失败和失落,不管是爱情的失败还是事业的失败,他是不肯向什么人说的,而且愈是失败,他隐藏得愈深,而他这种隐藏在里边的这种感情的心态,可能当他用妇女的那个形象来写作的时候,写到妇女的失落,写到妇女的孤独,写到妇女对一个所爱的人的期待和盼望的时候,他无心之中,就透过了妇女的身份流露了自己潜意识一种感情心态。
我愈来愈觉得中国的小词是非常微妙的一种文学体式。像杜甫诗《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和《至德二载甫自金光门出,间道归凤翔,乾元中由左拾遗移华州掾,与亲故别,因出此门,有悲往事》,这么长的题目,把他诗里头要说的什么都告诉了我们。但是像花间词,像北宋的晏、欧的小词,没有一个标题,没有一个题目,就只是为歌曲填写的歌词,但在潜意识里,却不知不觉地可能流露了男子的一种失落的、失败的,或期待盼望的某一种感情,而且是男子不能够明白说出来的情思,反而在他不知不觉,不一定是有心的比兴寄托,不一定像曹子建那样的比兴寄托,而无形之中却流露出来了。小词就是有这样的一种可能性。所以张惠言的解释,有他牵强附会的那一面,但是从语言学、符号学上说,他也有些个为什么这样说的道理。
而且妇女的形象与男子潜意识的感情心态,有某一种的相似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