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湖面激荡,八姨太的小舟一会儿就到了雷峰塔的废墟。三年的荒废,这里已经成了一个无人光顾的小丘陵。八姨太爬上废墟,还未缓过神来,便看见废墟的残墙后面站起来一个人。正是陈子虚。
八姨太轻声叫了一声:“子虚!”眼泪就流了下来。
陈子虚连忙就低下身子,说:“怎么是你来了?”
八姨太带着哭声说:“子虚你不相信我!”
陈子虚看看她摇摇头,说:“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
“为什么?”
“你跟姚亦安的国民党陷得太深了!”
恐怖和流血对军官子虚的党固然是最沉重的打击,但对这对大革命时代的青年男女,却又是一种天赐良缘。要知道在此之前,他们的关系几乎已经岌岌可危。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军官子虚是不会再走近八姨太的。是的,他们看上去固然年龄相当,郎才女貌,而且一见钟情,但他们在精神追求上其实是有很大分歧的。至少,军官子虚对八姨太是不曾完全撤除防线的。
军官子虚是一位阶级斗争的战士,从表面上看他虽然与同学姚亦安保持着私人友情,但实际上对八姨太与姚亦安的国民党那种看上去有些随心所欲的交往并不赞成。这种隐约的不满夹杂着妒忌,使他们之间那根暗藏的情弦突然就绷紧了。
事情要从一次简单的集会说起。那是共产党方面组织的一次黄包车夫的革命宣读活动。这本来是一次彻头彻尾与八姨太没有关系的集会。但陈营长却请了八姨太。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对八姨太有那么一种自信,他以为,凡是他陈营长开口的事情,八姨太是不会不喜欢的。他给八姨太打了电话,八姨太喜出望外,一口就答应了。陈营长隐隐约约的就有一种自豪感,他不清楚那是因为请出了杭州城里的大人物资助革命呢,还是因为请出了杭州城里的美人。
这革命加美人的理想,在他心里还是生出了那么几分虚荣心。他甚至已经想到了那些衣衫褴褛的无产阶级分子当中坐着一个珠光宝气的美人时的情景。这情景又让他发愁又让他得意。他没有想到这一切根本无法实现,临开会之前,八姨太打来了电话,临时决定不来了。她的理由很简单,刘老爷子不让她参加这样的活动。刘老爷子息政多年,早已不闻窗外之事,他不同意他的家中有任何人介入时局。
陈营长心里暗暗恼火,因为他知道集会中的黄包车夫,有不少是冲着美人来的。但他表面上依旧保持不亢不卑,只是应了一声知道了,就不再说话。八姨太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加了一句对不起,说她事先考虑不周,又问他什么时候到刘庄来喝茶,刘老爷子想他了。军官子虚淡淡地回了一声再说吧,就把电话搁掉了。
如果事情仅仅到此为止,那么也就算了,但接下去的事情让陈营长几乎和八姨太翻脸。因为相隔一天之后,他在那场由姚亦安以国民党名义组织的义卖活动中看到了八姨太。义卖在孤云革舍举行,姚亦安亲自给他打了电话,说你陈子虚既然是双重身份,还是国民党员,就应该到现场来参加这样的慈善活动。孤云草舍是当时的国民党省主席的别墅,共产党内的同志都劝军官子虚不要去,因为形势已经很严峻,看上去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冲突已经在所难免,姚亦安在这样敏感的时刻把陈子虚叫去,其中必有文章。陈子虚力排众议,决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去了现场,还没见到姚亦安,却和八姨太碰了一个顶头呆。
八姨太一看到他,首先脸就红起来了。这一来陈营长更加发现了蹊跷,就说:“你怎么来了?是刘老爷子让你来的吗?”
八姨太勉强说:“子虚你别误会,我是在三太太家打麻将。有车来接她参加这个义卖活动,就把我也一起拉来了。老爷还不知道呢。”
这么说话的时候,姚亦安就出现了,他微微曲起手臂,那意思是让八姨太挽着,一边就对陈营长说:“你等下在休息室里等我,我有事情找你。”
陈营长注视着八姨太,想,原来是这样。他的脸就沉下来了。
他受到了伤害。为革命,也为感情。真理和忌妒从两方面给他以激情,使他在接下去的时刻无法保持冷静,使姚亦安的好意受到了严重的摧残。
姚亦安的本意是想告诉他一些两党之间的内幕,让他有一次何去何从的选择。,因为陈营长和别的共产党人不同,他是在北伐军中的跨党人士,又在黄埔军校读书,据说蒋介石很欣赏这位大同乡,明明知道他是共产党也没有对他疏远。如果趁此机会重新选择站队,全部投向国民党,前途不可估量。
他们说这番话时,就站在孤云草舍的西洋式栏杆旁,正好能看到里西湖的湖面。三月的江南,湖上春气萌发,风和日丽,鸟语花香,谁会相信,不日之后,血溅杭城。
陈子虚说:“亦安,你明明知道我是不可能改变的,你还来跟我说这些无用的话。”
姚亦安说:“我也知道你是不可能改变的,不过我总还是要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以免我自己后悔。”
陈子虚便又说:“我知道,你还是在给你自己留后路,万一哪一天你拿枪逼着我时,我们彼此无话再可说,你也觉得你已经问心无愧。”
姚亦安一声苦笑,说:“正是如此。”
他们这么说话的时候,就发现一辆马车沿北山路开进来,姚亦安指着马车说:“刘老爷子到了。”
话音未落,就见刘老爷子举着文明棍站在了大门口。他也不进门,就在门口举着一根文明棍喊:“请八夫人回家!”
姚亦安连忙就喊:“刘老先生您等等,我这就下来!”
刘学询就喊:“你是什么牛黄狗宝,也配应我。我喊我们刘家的人,关你什么屁事。八夫人,你翻了天了,跑到这里来蹬浑水!”
话音未落,陈子虚已经架着八姨太从屋里走了出来。八姨太面孔发白,还想挣扎,嘴里轻声喊着:“我受够了,我不去!我受够了!”
陈子虚也低声地咆哮:“你给我住嘴!你昏了头了,这是什么地方,你掺和到什么事情里来了!”
八姨太那双慵懒的眼睛第一次睁得大大的,眼泪就流了出来,一边指着他,声音发抖:“好,好,好,原来你们都是一路货色。
我算是把你们看透了。我算是把你们看透了!你给我滚!”
陈子虚架着八姨太毫不放松,一直把她架到马车旁送上车,这才对刘学询说:“刘老先生,人在这里,你送她回去吧!”
刘学询拄着文明棍,看看呆若木鸡一般站在楼上的姚亦安和站在他眼前的陈子虚,说:“你!真英雄!落难来找我!”
真英雄果然就落难了,他被通缉,又出不了杭州城,七转八转就想到了刘老爷子的那句临别赠言,差一个耳线把消息通给刘学询,刘学询立刻安排了接头地点。也是天数,此地正是当年英雄救美之旧地也。
想不到直到此时陈子虚还不相信八姨太,急得八姨太直跺脚,指天发誓:“我跟他什么事情都没有。我对天发誓,我跟他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
陈子虚又叹了口气:“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但你让他觉得你们之间已经发生了什么。他会跟踪你,我就危险了……”
八姨太说:“你放心,这地方谁都不会来。老爷说,让我赶快把你接回去躲起来,过了这阵风就好了。”
陈子虚依然迟疑地看着她,就见八姨太从包里拿出那块佛像砖,说:“你不相信我,你总该相信它吧。”
话音刚说到这里,就听稀里哗啦的一阵声音,黑暗中就走出了姚亦安。他身边是全副武装的军警。姚亦安说:“我就知道你会躲在这里。你跟这个地方有缘!”
陈子虚先是大惊,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指着八姨太说:“真没想到,还是你把我送上了死路。”
八姨太失声惊叫:“不是我!姚亦安,你这个背信弃义的东西,你这个骗子!”
八姨太举起手里的佛像砖要向敌人扔去,一颗子弹响了,佛像砖打碎成两半。子弹穿过砖头,射中了八姨太的胸膛。
陈营长抱住了八姨太,血染佛砖,八姨太举起手里的半块砖头,放到陈营长手里,说:“不是我,不是我!”
陈子虚回过头来,看着姚亦安,一枪射去,姚亦安应声倒地。
陈子虚一个猛子扎进了水中。西湖水哗啦啦地响了一阵,就不再有声音了……
许多年过去了,青年军官已经成了杭州城里的百岁老人,听说雷峰塔要重修,他天天坐在电视机前,重温往事。雷峰塔发掘那天,他让他的重孙推着轮椅,把他送到夕照山下……他仿佛又看到了历史的重演,又看到了那个古塔倒下时从花车里探出头来的杭州姑娘……
事件发展到此,已经到了曲终人散、水落石出的地步,但陈子虚比任何时候都坚定不移地认为,事件绝不会到此结束,他绝不允许事件就这样结束了。他斜靠在汽车站牌下,把滚烫的面颊贴在站牌的铁柱子上。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但他知道,他的叙述出现了问题,无论八姨太还是军官子虚还是长衫亦安,都不会一枪了结,他们的故事还长着呢。他抬起头来,在忙忙碌碌的人群中寻找着,他在找绿衣人,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绿衣人来接替他的叙述,他们之间的叙述,应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