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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青云霰(3)

这话落在了夏日的傍晚,终于让对什么都风轻云淡的韩未冬红了脸。夏至本想再补充几句,结果自己也红了脸,这样的甜言蜜语,他从前没少说过,这回却突然生出了少年的紧张和忐忑。

韩未冬抚了抚发梢,将杯盏往里头推了推,直起身来。夏至也跟着起身,想开口问话,却又不敢多说话,怕哪里再说错了。韩未冬似乎一眼能瞧见他的心思,走到了移门边上,单手搭在门框上,侧出半张脸对身后的夏至道:“明天见了。”移门发出轻轻的摩擦声,她走出门外,回过身来,又轻轻移上。

她自然不知道屋内的夏至直愣愣地看着她走,直愣愣地看着她合上门。他的表情由紧张变成了微笑,随即他用力转了个身,然后对着窗外笑出了声。

坐在马车内回府的韩未冬脑海中思考了许多,她回顾了一番遇到他的情形。他好听的儿化音就暴露了他不是本地人,今天从进屋子起那只放着一杯茶盏的茶台,她更该意识到自己是走错了的。可是夏至的话,那句“你来啦”的开场白,将他的企图心表现得游刃有余,苏菁曾和自己说的那些关于他的话,可以听个三分,夏至的确是个情场老手,可是那又怎样呢?夏至也对自己动了心。

韩未冬下了车,走回自己的闺房中,便迎来了母亲的询问,她懒懒地回道:“今儿和苏菁逛了逛,忘记去了。”韩未冬从未爽约过,所以母亲听了这话有些吃惊,不等母亲问话,她又补充道,“和这位宋家公子,没有什么缘分,罢了吧。”韩未冬虽然温顺,但并不代表她没有主见,母亲也并非死板的人,听女儿这样讲,并未怀疑,只是叹了口气,半晌才有些失望地点了头道:“就依你吧。”

夏夜已至,韩未冬独坐在兽爪底座铜雀镜前,她突然想起了苏菁前不久和她说的话:“你甘心就这样赴一次又一次的茶局,将自己嫁了吗?”甘心又怎样,不甘心又怎样?韩未冬嘴角浮起一丝苦笑,那些花前月下的儿女情长不过是话本子里的,有几个人能遇上,遇上了穷折腾一番又有几个好结果?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所以人应该学会认命,不是吗?

韩未冬走向窗口,轻轻推开了半扇窗,抬头望着天上刚刚捧出的一轮圆月,想着夏至的那张脸,她豁然开朗起来,这样说来,自己的命不是很好吗?她开心地笑了笑,冲着月亮眨了眨眼睛,千里共婵娟,原来是这样的意思。

她心头是有些欢喜的。

次日清晨,韩未冬起了个大早,她出现在苏菁床榻前的时候,苏菁吓了一跳。韩未冬挑了件看似简单实则也很简单的夏日墨荷襦裙,绾着半层长发,不过一件浅绿色的披帛点亮了整体的气色。

“未冬,我们约了吗?”苏菁迷糊地看着她,揉了揉眼睛。韩未冬和苏菁认识这些年来,要是想见都是提前几日约了的,这样的突然来访,竟是头一次,让苏菁猝不及防。

韩未冬揉了揉她的头顶,然后看了看窗外,丫鬟识趣地退下,带上了门。她低声道:“我遇上了一个不错的公子,没有和家里说,今天下午我和他约了出去逛逛。恐怕以后免不了出去逛逛,我都说了是和你出去逛,你记着,可别说漏嘴。”简短的两句话,让苏菁的嘴巴张开了半天也不曾合上。

尽管韩未冬十分理智地表达了她的诉求和诉求的原因,但是这个信息量过于庞大,苏菁记得不久前她还和自己说“既来之则安之”的理论,转眼她竟然看上了一位中意的公子,这公子竟然还不是家里安排认识的,这些放在韩未冬身上,是多么不可思议。

等到苏菁缓了过来,韩未冬便简单讲述了一下两人相遇相识的过程,只是隐去了夏至的名字。大大咧咧的苏菁自然也忽视了这个细节,她先是激动地摇了摇韩未冬的肩膀,随即又抱了抱她,接着掀开被褥光着脚下了床榻,兴奋地走来走去,好像迎来突如其来的爱情的是她一般。想了想,她从梳妆台的抽屉里翻出来些许细碎的银子,递给韩未冬道:“未冬,这些你拿去。”

韩未冬有些感动道:“我平日里比你花销少多了,我有积蓄。”

苏菁想想也是,便随意将这些搁在了一边,然后拉起韩未冬的手道:“那位公子能遇到你这样的姑娘,真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韩未冬被这话逗乐了,末了,她隐下笑意道:“何尝不是我的幸运呢?”

爱情来了,从来都是两个人的幸运。

下午时分,韩未冬如约而至,她刚出马车,夏至便迎了上来,兴冲冲地道:“听说在南山寺可看见长安城的全貌,不如我们吃完了素面,就上去看看?”

韩未冬笑着点了点头,夏至才发觉自己因为她的赴约有些欣喜若狂,有些失态,轻声咳了咳道:“那个,你路上来得还顺利不?”

韩未冬点头道:“顺利。你呢?”

夏至其实一早就来了,自然没有好意思告诉韩未冬自己的迫不及待。两人并肩而行,韩未冬撑着遮阳的油纸伞,保持着恰恰好的距离,少一分太亲昵,多一分又太疏离。夏至随口说着些近日听见的街坊传闻,逗得韩未冬时不时地低头轻笑。

坐车也需要半个时辰的路程,两人竟然一路聊天,走了一个多时辰,生生走到了南山寺的脚下,也不觉得累。

青山幽幽,山脚之下,有处不显眼的茅棚,那棚子里随意放着四五张桌子,已有两桌的客人,不远处就停着豪华的马车。夏至感慨道“好吃的不怕路远”,韩未冬笑着说是。她从前和母亲上完香,会来这里吃一碗,每每到了月初月中,定会门庭若市,如今是夏天,也不是上香的时候,所以人来得少些。

待韩未冬和夏至挑了个阴凉的位置坐下,她便要了两碗观音面。两人正在等着,那两桌刚吃完的客人中,有位女子十分扎眼,穿着胭脂红色的纱裙,红唇在白皙的脸上格外醒目,给夏日的午后平添了几分热烈。她的目光落在了韩未冬的这桌上,突然妩媚地笑了笑,原本与她说话的同行男子,也止住了话头,顺着她的目光望了去,似乎说了句什么逗乐的玩笑,她捶了捶对方的肩膀,娇笑着向韩未冬这桌走来。

韩未冬并不认识这样的女子,从她的谈吐穿着以及与这些人的交往上来看,韩未冬能猜出几分她的身份,目光中却无任何轻视。看着对方姗姗走来,韩未冬充满了疑惑,略一想,她便看了看一边的夏至,夏至也看见了走来的女子,脸上写满了局促不安,于是那女子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她无视一边坐着的韩未冬,径直走到夏至的身旁,抬手亲昵地拍了拍夏至的肩膀道:“我说夏公子,昨儿怎么没来牡丹阁,叫我们姐妹们好等。”

夏至的肩膀往后微微闪了闪,这位女子似乎并不在意,另一只手也搭了上来,继续道:“嫣儿姐姐可是等了你一个晚上呢,你看长安城那么多公子哥儿,可没谁能让嫣儿姐姐动心呢,你可不要辜负了。”说罢,她才注意到一边的韩未冬,目光毫不避讳地死死打量了一番韩未冬,充满了不屑和轻视,转身对夏至道,“夏公子的口味变得如此清淡,还真是始料未及。”

韩未冬的脸上没有不悦没有气愤没有一丝涟漪,这句话的前一刻她的表情是什么样,这一刻还是什么样的。夏至忙不迭地推开了搁在他肩膀上的两只手,有些尴尬地道:“以后我不会去了。”

这个姑娘目光一惊,不可思议地尖声反问道:“夏公子,是我这话得罪你了吗?怎的好端端的说这样绝情的话……”话音一转已经带上了哭腔,随即她便瞪着韩未冬,觉得一定是当着韩未冬的面,夏至才会说如此狠心的话,咬着嘴唇狠狠瞪着韩未冬。

韩未冬从竹筒里抽出一双筷子,抬头看了看她,随后又将目光落在了一边的夏至身上。夏至的脸上写满了愧疚和忐忑,见韩未冬看着自己,十分不安地正要说话解释。韩未冬终于开口,缓缓道:“夏公子,你陪这位姑娘去边上聊聊吧,站在这里,挡着了我的风。”没有对那位女子的轻视和不屑,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是四两拨了千斤,十分得体,还给了夏至足够的台阶下。

夏至连忙起身,这位姑娘嗫嚅了几句竟无从反驳,看了夏至一眼道:“今晚上嫣儿姑娘推了所有的客人,只等夏公子,您可别伤了人的心。”说罢拂袖而去。女人只有在喜欢自己的男子面前,赌气才能得到重视,若是这个男子对你没有心,你赌气,反是给了他和你断了关系的理由。

夏至站在茅棚外头,背影写满了局促不安。他回过头来,看着韩未冬,然后挠了挠后脑勺儿,尴尬了半晌,像是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般,咧开嘴不知道是要笑还是要说话,反而让韩未冬嘴角忍不住浮了浮,轻轻道:“面好了,快来吃。”

夏至连忙点点头,走回了桌旁。韩未冬递上了一双筷子,接着道:“这浇头是现做的,很新鲜,尝尝看是不是比你从前吃过的好吃些。”

夏至接过筷子手腕顿了顿,又点了点头,将筷子并拢对齐,然后低下头,垂着的刘海儿挡住了韩未冬看他眼睛的视线。韩未冬也低头用筷子夹起了几根面条,隔着一碗面,她竟然看见了夏至往面碗里掉落了几滴眼泪,这一出让她陡然一惊,手中的筷子悬在了空中,她有些惊诧,有些惶恐,转瞬,她又有些心疼他。

夏至没有抬头,继续吃面,起初只是小口,后来变成了大口。等他使劲地吃完了,眼前便是韩未冬及时递来的绢帕,他接过来,擦了擦嘴巴,又擦了擦眼睛,终于抬起头,带着一如既往的风度和笑容道:“帕子脏了,我回头送条新的给你吧。”

韩未冬单手撑着下巴,认真地注视着他,答非所问道:“我,不大喜欢你这样对我笑。”清风拂过她的发丝,她的笑容像是十里荷花绽放,宁静却不平庸,身后绵延的青山方能衬得上如此的嘴角轻弯。

这两人从一开始到前一刻为止,都在刻意保持着熟悉的朋友的关系和假象。韩未冬的这话出自真心,是她头一回开口对他说自己的喜好,让夏至有些眩晕,有些忐忑地问道:“我笑起来,似乎都是这样啊……还有不一样的吗?”

韩未冬点点头,眨眨眼,微微翘起嘴巴,有些不大高兴的样子道:“这样的笑容太过完美了,多了几分防备,少了几分真心。”她的语气有些许的嗔怪,又有些许的不满,最终化作了女子特有的羞涩,垂下了眼帘。

你看,女人啊,无论闺阁淑女还是烟花烈女,但凡有些和身份不相称的作态,定是吸引人的。

两人行至山中,山间绿树成荫,蝉声幽幽,阴凉惬意,一路至山顶的南山寺,已是日暮时分,寺庙飞檐处是大片大片的火烧云,一直燃到视线尽头。

夏至与韩未冬并肩跪在佛前,仰头望着慈悲俯瞰众生的佛,然后又看了看对方,从认识到如今,不过两个日落的光景,却一眼看懂了对方的前半生;而那高高在上的佛祖,望见的是座下善男信女的后半生,所以笑得很慈悲。

两人从寺庙中出来,韩未冬引着夏至走到西边敲钟的空地处,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她指了指脚下的一片,询问道:“好不好看?”

夏至从她身后不远处走近她肩旁,先将视线落在了她的脸上,然后移向了她手指的方向。他来长安好几回,从未见过它此刻的模样:被晚霞笼罩着的长安城,山脚下的炊烟袅袅,一派安居乐业、国富民强的景象。长安,从骨子里透露着一种骄傲和大气,一如身边的这个女人。

晚风习习,吹散了夏日的热气,他转过身看着韩未冬,突然道:“我走过不少地方,遇过不少人,但是……过得很……很荒唐。”此刻她的发丝被镶上了最自然的金边,她的美没有侵略性,那种由内而外因为自信散发出来的气质,有着颠倒众生的资本。

韩未冬并未出言打断他,仰着脸来看他,带着肯定带着期许带着和他一样的爱意,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我曾觉得,若是真心爱一个人,是多么束缚和折腾的事情,我想着只要有着这副皮囊,口袋里有着这些银票,随时可以买来陪伴自己的人,总不至于孤单寂寞,直到今天,我才发现那些岁月多么可怜可悲,我……再也不想过那种荒唐的日子了。我遇到你,未冬……遇到你,真是太好了。”说到末了,夏至的声音有些哽咽,然后他自嘲一般苦笑了下。

韩未冬听他说完,缓缓抬起手,衣袖滑落露出白皙的手腕,她靠近他,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认真中带着一丝俏皮道:“你的这副皮囊,我可是很喜欢的。”

夏至被她这调皮的话逗乐了,忍不住笑出了声,抬手覆在她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手背上,孩子气地说道:“不想你竟如此好色,以后若是遇上长得比我好看的公子,岂不是要寻花问柳?”

韩未冬“扑哧”一声也笑出了声,抬起另一只手,刮了刮他的鼻子道:“就算我寻花问柳,也还得让某个公子为我守身如玉,不接待旁的客人呢。”她嗔怪地噘着嘴。

夏至一把揽住她的腰,她双手顺势勾着他的脖颈,仰头专注地看着他,残阳洒在山间,洒在林中,也洒在了这双人的身上:“那个……我从此再不会踏进烟花之地半步,我从前……”他还要继续说,韩未冬却将手指轻轻放在他的嘴唇上,微微低头,用额头蹭了蹭他的下巴道:“你从前,欢喜的不欢喜的、荒唐的不荒唐的,都成就了今天的你,你不必为此向我解释和道歉,我遇到现在的你,和你的感受一样,只觉得真是太好了。”她轻轻背过身去,看着最后一线夕阳,“我遇到你之前,以为自己会平和安好地过完这一生,不敢奢望那些情生意动的美好,总觉得是不属于自己世界里的东西。你来了,让我的人生变得这样生动美好,这是我的幸运,谢谢你来了。”西边的尽头是燃烧殆尽的红得发黑的火焰,一行白鹭青云直上拉开了一片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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