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因果关系
一个情节的统一性，在于它的诸事件之间的因果联系，叙事性联系往往与因果关系相关，这也是许多理论家不断提及的。卡罗尔所做的工作，是利用当代的哲学资源来重新描述这种通常只是被泛泛提及的认识。他旨在通过这样的尝试来回答两个难题：（1）一般而言的叙事——包括历史叙事和自然科学中的叙事——为什么可以具有因果说明性效力；（2）对于艺术中的叙事来说，为什么后面发生的事情根据因果关系是可能的或者必然的，但同时又往往出乎意料。对第二个难题的解决，与本文要讨论的叙事性悬念有重要关系。事实上，这也是亚里士多德的论述中已经暴露出来的一个问题：悲剧不仅模仿完整的行动，而且模仿能引发悲痛和恐惧的行动。当事件发生得最能出人意料，相互之间又有继随关系，那才会达到这种效果。事件以这种方式发生会比事件以自发和偶然的方式发生产生更为惊人的效果。在此，亚里士多德注意到了悲剧在两方面的要求：一方面，悲剧情节中的事件要“根据必然性或可能性”而前后相随；另一方面，悲剧又要求唤起恐惧和怜悯，而恐惧和怜悯是通过引起观众出乎意料的“惊奇”效应而被强化的。这两方面的要求似乎难以得到调和。亚里士多德提出的办法是：让事件的发生“出人意料，相互之间又有继随关系”。但这是如何可能的？在接受叙事的时候，观众对因果关系上的可能性和必然性的期待，是如何既被违反又被满足的？
卡罗尔的策略是考虑因果关系的多种形式。他首先反对把叙事中的因果性关系等同于因果决定论概念，即把前面的事件作为后面的事件的充分条件，或者前面的事件之发生蕴涵后面的事件之发生。这种因果关系对于叙事性联系来说“太强”了：大多数叙事并不是因果相继的叙事。在大多数叙事中，前面的一系列事件并不必然引起后面的事件。我们读到一个窃贼进了一家银行行窃，在下一个场景中，他在离开银行时被警察抓住，我们后来得知这个警察一直在监视他。第一个事件并不必然引起第二个事件。事实上，当窃贼离开银行的时候，我们甚至可能对警察的出现感到惊讶。然而……这仍然是一条叙事，尽管严格说来，第一个事件并不完全是第二个事件的决定性原因。也就是说，尽管盗窃银行与被捕有因果性联系，但是前者并不在因果上蕴涵后者。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可能想到在一系列的因果链条上的所有叙事的原因，在这些叙事中，前面的事件和/或事态作为随后事件和/或事态的有效原因而起作用。
在考察了多种因果关系之后，卡罗尔通过充分条件和必要条件概念来表述他所倡导的“更弱的”因果关系：如果叙事性联系不必成为随后事态的充分原因，但在某种程度上又与后来的事态有着因果关系上的相关性，那么究竟什么是叙事性联系呢？满足这些需要的一个明显的关系是：在叙事性联系中，前面的事件和/或事态是随后事态的因果关系的必要条件（或者是对这样一个因果关系的必要条件的促进）。更准确地说，在叙事性联系中，前面的事件对于叙事总体中后面的相应事件来说，构成了其发生之非必要但充分的条件中至少是必要的、不多余的促进成分（或者，换言之，它至少是J.L.麦基所说的INUS条件）。对因果关系的常识性理解，容易产生两方面的误解。一是将因果关系混同于充分/必要条件关系，在既不存在充分条件，也不存在必要条件的情况下，就认为不存在因果关系了。二是将因果关系混同于统计相关性关系，找到了数据上的正相关，就以为找到了因果关系。这两种错误，前者通常对应于单个经验事件或比较直接的因果关联，后者通常对应于大量经验事件或比较复杂的因果关联。卡罗尔引入了麦基对因果关系的INUS定义，试图避免这样的错误，进而更好地说明叙事所涉及的因果关系。
INUS条件理论是在休谟和缪勒的因果关系理论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休谟区分了“事物之中的因果性”和“我们所知道的因果关系”。事物本身之中的因果性的核心内容之一，就是诸事物以某种形式恒常地结合，或规则性地前后相继（succession）。而我们所能知道的事物中的因果性，也主要在于这样的恒常结合与规则性的前后相继性。麦基（J.L.Mackie）试图进一步说明事物本身中的因果性：“规则性的前后相继”（简称“因果规则性”）。他提出，因果规则性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因果场（causal field）。无论原因还是结果，抑或因果关系的存在，均预设了它们发生于其中的背景，但这个背景本身一般并不构成因果条件之一种。所谓因果场，即这样的背景条件的类。在每一背景条件中，事件P都可能跟随一定条件而发生，这些条件的合取分别构成了P出现的最小充分条件。但只有在这个因果场所涉及的各种背景条件中，被事件P所跟随的所有最小充分条件的析取形式，才构成P的真正原因或“完全的原因”。通常人们泛泛说到的“原因”并不是这种原因条件，而是麦基所说的“INUS条件”。可以看到，在不同背景条件中被P所跟随的那些单个条件，对于P来说是既非必要也非充分的，但它们又与P密切相关：它们都构成了P的一个非必要但充分的条件（最小充分条件）中的一个不充分但不多余的（必要的）部分。这就是P的“INUS条件”（上面括号中斜体词语的首字母缩写）。而人们一般所说的“原因”就是这种条件。可以简单地说，一般人所谈论的“原因”，就是结果的一个最小充分条件组合中的一个必要组成部分。
我们通常都无法完全地知道事物本身之中的规则性，而只能了解其中一部分情况。因此，人们所知道的因果规则性通常是不完全的。因果性认识的主要工作就是进行尽可能完全的规则性描述。卡罗尔在论述叙事结构时充分揭示了这一点，他通过我们对叙事所再现的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的把握，来解释我们对叙事发展的“期待”。
需要说明，“期待”也是接受美学非常重要的概念。接受美学同样把“期待”视为一种能够产生审美效应的结构图式，但更注重以“接受者”为基点。姚斯所说的“期待视野”，主要是在接受活动发生之前的读者视野，它在很大程度上由读者过去的生活经验与艺术经验所决定，读者总是在这样的视野之下阅读作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