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毕业后我就没有读书了，同村有一个在上海做包工头的，我随他一起到了上海，我觉得我运气不差，一去就找到了一份送空调的活儿。1994年的时候，上海装空调的企业和人家已经挺多了，我们送空调的也很忙。我从仓库里将货搬出来，将它们抬到车上，然后随车到用户那里，再将上百斤的主机背到用户家。有时楼上楼下的一天要搬三四十趟，到了晚上累得睡觉都不敢直腰。刚刚挣到第一份钱的时候，我还是很兴奋的。等到混熟了，才知道我们送一台空调是10块钱，而安装工装一台空调可以拿180块钱。他们每人可以挣90块钱（安装工规定是两个人）。我暗暗盘算了一下，一个安装工一天就可以稳赚360块钱。按空调热销的两个月计算，一个夏季就稳挣2万块，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从那时起，我努力和安装师傅们多聊天，多帮忙，和他们搞好关系。第二年夏天空调开始热销的时候，因为商场保证三天安装到位，安装工不够用，我和认识的一个秦师傅说好，我和他搭伙。每装一台空调他拿120块，我拿60块。我又花了900块钱弄到了相关的证件。
我就开始我的空调安装工生涯了。秦师傅人很好，他教我也挺认真的。在最热的时候，我们一天装过10台空调。那时候太阳照在水泥地上白花花的一片，反蒸上来的热气让人汗也来不及出，但是越热我们活儿就越多，所以大家都盼着快点热起来。干活儿的时候，我用一条湿毛巾裹在头上，在高高的墙上打孔，枪钻从砖头上“嗒嗒”地将孔打进去，我脸上的汗水随着震动从额头逐渐凝聚在鼻尖，然后滴落下来。这样干一天，不仅全身污渍斑斑，脸上全是灰尘掺杂着汗水蒸发后留在脸上的盐末子，手一碰生生的疼。晚上回到住处连洗澡的力气也没有。经历了我有生以来最累的一个夏天后，我挣了1．4万块钱。那也是我以前从未有过的事。
第三年，我已经能独立操作了，我换了新搭档，我靠我的技术赢得了大家的尊重。我们公司准备在苏州开一家分公司，我也作为人手来到了苏州。同时我将父亲也弄到了公司里送货，毕竟农村挣钱机会太少了。这里虽然累一点，但还是有回报的。装空调是危险又辛苦的活。因为许多有技术的人不愿干，没技术的人干不了，所以有了我们一些生存空间。我进入过这个城市的许多家庭，许多家庭的豪华令我瞠目，许多市民的精明与高高在上的自我感觉又令我嗤鼻。我去给儿子将要高考的一家装空调，可以看出这是一个不太富裕的家庭，因为从言谈得出女主人已经下岗在家没有收入，而他们的吆喝声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装了空调似的。她询问我们的收入时显得自己高高在上，而得到确切的数字后，惊慕的神色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我知道我的收入对有些人来讲是微不足道的，但对于他们，我一个夏季的收入可以顶他们一年。可是在城市里没有人尊重我们这些为他们工作的劳动者，大部分人只尊重权力和钱。还有一次我去一个老夫子家里，因为说明书上写着空调可以达到的最低温度是16℃，他就在安装好后，将温度打下来，然后用温度计在风口测温，且不说外面温度当时有39℃，也不说温度计如何，单看这种方法也是不科学的。然而他不管，只要温度不够，他就要求更换机器，重新装过。一下午累死累活给他换了三台机器，却只挣了一台的钱，临走还说我们公司产品质量有问题。也许因为现在挣钱难了，花钱的人每一个都花得斤斤计较，挣钱的人每一个都挣得委曲求全。这几年，家电年年打价格战，厂家、商家都在压缩成本。几轮价格战打下来后，现在我们装一台空调只能挣40块钱了，同行们不顾程序，除了柜机以外，其余能一个人装就一个人装，也算节约成本。反正只要不出事，公司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然而不出事怎么可能？前两天别的公司有个同行摔死了，公司说他独自操作违反了安装规程。一切挺让人寒心的。一方面他们为了从安装服务上超越竞争对手，睁只眼闭只眼，另一方面出了事故又推卸责任。我想我如果出现这种事，公司也一定会这样说的。
冬天的时候，我和父亲就租个摊位卖糖炒栗子。做生意不行，我想肯定弄不过那些正宗生意人。所以我还是选些粗活儿干，只要舍得下力气，钱还是能挣到的。来买栗子的多半是年轻人，他们和我差不多大。他们年轻、开心，和我说话显得很不耐烦。我深深意识到我和他们从出生开始就打下了不同的烙印，也许永远也不会相同了。
我有一个女朋友，她是我的同乡，刚开始的时候在这里打工，后来有机会在这里的一家公司当了文员。工资不算高，可是工作环境不错。能够和那些衣服光鲜的人坐在一起工作，我很为她高兴。可是日子久了，日常接触的都是城里人，无形中她对我有了隔阂，好像不再有以前的那种感觉。想到有可能会失去她，我会很烦。有一天我在寒风中挥汗如雨地翻铲栗子的时候，隔壁音像店里传来歌声唱着“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我忽然掉下泪来，泪水和汗水一同滴人翻滚的栗子中。我在这个城市已经四年了，我喜欢这个城市，想融人这个城市，可是好像这个城市并不接受我。
以后几年，我还得在烈日下去维修和安装空调，还得在寒风中挥动炒栗子的大铲。我想以后要在苏州买一套房子，那时就可以办两个蓝印户口，可以和我爱的人结婚。弟弟要上大学，如果他不愿读书，我也不会反对，但是只要他愿意读，我一定要将他供出来。毕竟有学问还是好。父亲老了，送货这种活儿吃不消，过两年也该回去了。现在干装空调这一行收入也大不如前了，可是我还得干下去。每天早上起床，我都忙忙碌碌的，这种感觉挺好。没活儿干我就会很烦，竞争越来越激烈，我尽量不去想以后，我守着自己的希望，干好眼前的事。只有这样我才踏实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