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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Prom Queen 舞会皇后(1)

十五年前,曼哈顿。

许多年过去,人们渐渐忘记了她原本的名字,甚至连她自己都记不起那三个汉字背后的意思了,它们只静静地存在于某一页移民文件的最后,笔画匀称,语音悠扬,身边却没有几个人会读。有人故意忽略,有人嫌发音太难,在他们眼睛里,她只是Esther。甚至连姓氏也按照广东拼音写成Poon(庞),毕竟没人希望自己姓Pan(平底锅)。

只有他记得,她是潘筱颖。但是,在开始喜欢他之前,她花了太长时间来无视他。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林肯中心那个芭蕾舞学校的排练厅里,那时Esther十四岁,来考暑期班,他比她小一岁,却已经是正式的学生了。

他看见她,用中文问了一句:“你好,你从哪里来的?”

她看看他,用英文冷淡地回答:“我就住在曼哈顿。”

暑期班开始,Esther又在走廊里遇到这个男孩子,这一次,他仍旧用中文对她说“你好”。

不知为什么,这让她很生气,索性恶作剧似的用法语道了声“日安”。

他不明白,她便冷着脸,用英语揶揄道:“你跳芭蕾,却不会说法语?”

他倒没生气,反而一本正经地回答:“Panché,Arabesqué,Pirouette①……我会说的法语词恐怕就只有这些了。没错,我是不会说法语。”

而后,有几秒钟时间,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Esther还记得那时他脸上的表情,友善的,同时又带着那么点嘲笑,她搞不懂那究竟代表了什么,气鼓鼓地走了。

不久之后,她偶然间看到一堂男生中级班的课,他站在十几个男孩子中间,每个人都是白衫黑裤,全都优雅地扬起头,但只有他浑身带着种特别的光晕,不很亮,也不透明,却是纯粹白色的。她听别人说起他的名字,Han Yuan,说他是为跳舞而生的。那个时候,她只是撇撇嘴,不愿意相信。

暑期班结束之前,她爸爸来学校参加家长日的活动,碰到一个熟人——四十几岁的男人,开一辆小型货车,车身上写着个俗气的中餐馆的名字“采莲斋”,衣服上带着一股油烟和甜酸酱的味道。Esther怎么也想不到此人会是她爸爸在普林斯顿读大学时的同学,同时也是Han Yuan的父亲。

①Panché,Arabesqué,Pirouette都是芭蕾术语,因为芭蕾起源于法国,所以这些法语词一直沿用至今。

她记得爸爸问那个男人:“你太太好吗?还在老地方教书?”

“死了。”男人回答,“两年前,车祸。”

和面熟的陌生人聊天,最怕就是触碰到此类话题,若是对方突然痛哭流涕起来,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不过,他们面前的这父子两人却都没有流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就好像这只是段寻常的往事,倒是Esther的爸爸说了许多悼念的客气话。

Esther心里想,这家人可真够怪的。那次之后,她再看到Han,总觉得他身上平添了一分神秘。

她装作不经意,向爸爸打听Han家里的事情。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只是一个倒霉的鳏夫,事业上也不甚得志,原本拿了基础物理博士学位,在大学研究所里做助理,妻子死后,他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家里的事情,在实验室疏于职守差一点惹上了官司,丢了工作,房子也卖了,最后只落得用亡妻的保险金入股一家中餐馆,蛰居在新泽西的一个小镇上,独自抚养两个未成年的幼子。

这些事情,她听过就忘了,只记得爸爸说,Han的母亲生前曾是普林斯顿中国留学生圈子里有名的美人,性格又好,还拉得一手好琴。只可惜老公是一个很平常的人,她除了在社区学校教一班华裔小孩子拉大提琴,还要打几份零工,用以补贴家用。爸爸还说,Han长得看起来更像他的母亲,他在舞蹈学校的成绩,也应该是遗传了他母亲艺术上的天分。

没想到这番话却激起了Esther的妈妈无尽的好奇心,当即提出来要请Han到家里吃饭,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老同学的儿子一个人在纽约,总要照应一下。私底下却只是想见识一下那个“有名的美人”的儿子。

Esther觉得这样的企图很讨厌,而且她又是个极其骄傲的人,自以为跟Han是有过节的,若要她主动开口去请他,绝不可能。最后,还是爸爸去学校接她的时候,向Han发出了邀请,对他说:“Esther的妈妈想见见你。”

“好的,我很愿意。谢谢您,先生。”Han回答得有礼有节。

过节归过节,有一点Esther不得不承认,Han长得很漂亮,而且总是很安静,从不惹是生非,在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里面是极其罕见的,所以,他很讨大人喜欢,尤其是女人。Esther的妈妈也不能免俗,吃过第一次饭之后,就开始时不时地请Han到家里来。他有时来有时不来,话不多,却很有礼貌。Esther跟他始终都没有很深的交情,只是喜欢暗地里观察他的表情和一举一动。她相信他平静礼貌的外表下面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她有些好奇,却又不愿意贸然去触及。

十六岁之后,Esther不再上芭蕾课,生活的另一面逐渐在她面前展开。她家搬去了一个更好的社区,她进了一所有名的私立学校读书。从那里毕业的学生绝大部分都能进名校读大学,几乎每一届都有女生受邀去参加克里翁舞会①,但至于是真的受邀,还是家里大人存心花了钱张罗的,就不得而知了。那个时候,此类学校里还看不到几个中国人,出生在大陆的更是少之又少。一开始,Esther在学校里默默无闻。不过,她总算是名门之后,自有一种区别于旁人的气度,习惯了被瞩目,被议论。她苗条漂亮,伶牙俐齿,成绩全优,很快就又成了明星学生,畅畅快快风风光光地过了三年。她牢记着Daphne Guinness②说的话——“有钱的好处就在于,你可以实现许多事情。”是的,她拥有美丽的衣服、鞋子,在最好的学校读书,和最抢手的男生约会。

唯一的不幸是,最抢手的男生真的被抢走了,而且就在毕业舞会之前。她哭了一场,检索了一遍交际圈子里的男孩子,一无所获。最后还是她妈妈想起了Han Yuan。

在Esther的印象里,那几年她和Han经常见面,却没说过几句话。Han总是很沉默,非常安静。Esther身边那些同龄的男孩子总喜欢取笑他,笑他学跳舞,到处说他是神经病。她始终冷眼旁观,她知道他们笑他并不真的是因为他跳舞,或者因为他的沉默。他们憎恨他与众不同,所有人都没办法无视他的与众不同。并不是说他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出众,她心里很清楚,他不过是一个靠助学金上学的少年,母亲死了,时不时地还要去看心理医生,吃些莫名其妙的药,到了假期还要在父亲的小饭店里帮忙做事情。在他们这群快乐无忧的人中间,他本应是个悲惨的笑话,但是,他身上就是有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既有吸引力,又拒人于千里,让所有人都着迷,既爱又恨。

她打电话给他,问他两周之后的那个日子是否有空。这样的事情,她只空前绝后地做过这么一次。

①克里翁舞会,名门少女的成年舞会,每年在巴黎举行。从1991年开始至今,已被产业化经营成了一场高级时装首饰品牌的“时尚盛典”。

②Daphne Guinness,英国名媛,1999年与希腊船王之子Spyros Niarchos离婚之后跻身时尚界,其头衔有时尚偶像、高级定制服收藏家、设计师等。

好在他答应了,说不上高兴,但也没表现出为难。这样就足够了。

那天晚上,夜幕降临,门铃响了,妈妈在楼下喊她,说:“Esther,他来了。”

她从楼上下来,经过楼梯的转角,看见他站在门厅水晶吊灯下面。她在那里站了一秒钟,看着他,心里知道,这一夜,哪怕那些跟她比风头的女同学真的带个王子过来,他也不至于露怯。至于跳舞,就更不在话下了。他就是为跳舞而生的。

Han开来一辆很旧的蓝色雪佛莱,并告诉她这是他爸爸店里用来送外卖的车子。他是故意的,眼睛里带着点笑,等着看她的反应,紧接着又凑过来打开副驾驶位子上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盒子,扔在她大腿上。盒子很冰,里面装着一朵白色的玫瑰花蕾,花萼下面系着一条纤细的白缎带。她打开那个盒子,想要自己戴,却很难。他拉过她的手,帮她打那个结,低头看着她手腕细薄的皮肤下面青蓝色的静脉。

舞会在学校的草坪上进行,他并不总跟着她,却也没让她落单。他带着她跳舞,步法和她学的有一些不同,但很快他就让她忘记那些所谓的步法,那些左右旋转步、前进步,或者踌躇步。她任由他带自己旋转,跳出了那一小方地板。她记得鞋子的细跟踏在柔软潮湿的草地上,记得那种感觉——站在泥足深陷的边缘,然后被一股不可违逆的力量带走。

回程的时候,他像以往一样很少说话,最后还是Esther打破了沉默,“他们说你是为跳舞而生的,我以前还不相信。”

“别相信那些话。”他冷笑了一声,看上去不像是故意谦虚,“事实是,时间久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跳,但如果不跳舞,对许多人来说,我就一钱不值,比方说,你母亲。”

Esther有些生气,却又没办法全然否认,她父母,包括她自己,习惯于给身边的每一个人贴标签:

A先生是会计师,一家声誉良好的事务所的合伙人,儿女成绩很好,很有希望考进常春藤联盟学校。综上所述,此人是“成功者”,可以在一起聊聊儿女教育、地产投资,或者全球经济形势。

B先生到美国之后一直不甚得志,无论是职业、头衔还是家庭住址都不能响亮而大方地说出口来。所以,B先生不幸成为“失败者”,偶尔见面也只能谈谈天气。

Esther不用仔细掂量,便知道Han的父亲就是个B先生,之所以她母亲会对Han加以青眼,不过就是因为他在全美最好的芭蕾舞学校学舞,因为一般的学生通常要参加两到三年的暑期班,才会被接受在秋季学期开始前参加入学考试,而他只上了一次暑期班就被正式录取,更因为身穿白衫黑裤,长相古典的卡拉曼洛夫斯基先生,手指梳过一头金发,曾经操着带些东欧口音的英语,当着许多学生家长的面说:“Han Yuan是个天才的舞者。”

这些念头让Esther心里很不舒服,她是个骄傲的人,相信自己不至于这样俗气。于是,她故作潇洒,问Han:“如果不跳舞,你今后想做什么?”

“做个厨师,开间小餐馆。”他回答。

她以为他又在捉弄自己,“我知道,你以为我是个庸俗势利的人。去你的吧。”她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说出一句脏话。

而他只是摇头,说:“我从没这么想过。”

她转过头,看着路上纷乱变换的灯影映在他脸上,问:“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别想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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