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展
《申报》载十四日中央社电:“文学家刘复月前赴平绥路考察方言,因水土不服,抱病回平,至十二日忽剧,重入协和医院诊治无效,十四日下午二时一刻逝世。据医院诊断,刘系黄疸症,因病根早伏,乃致不起。学术界同人闻讯,均甚惋惜。”
唉!刘复先生死了吗!我读完了这个专电,不觉“凄然者久之”!可要来一个声明,不曾“凄然下泪”。因为中国的语言学者又弱一个,为学术上设想,我们那得不“凄然者久之”!然而我和刘先生从来没有一面之缘,所以听到他死了的消息,并不曾顾念旧情,“凄然下泪”!
大约半个月以前罢,《大晚报》载着绥远通信,写的是刘先生和这位记者的长篇谈话。刘先生谈到了他在五四运动时代为着“文学革命”奋斗的旧事,他不甚感慨地说:“现在我没有勇气了!”我们正在希望刘先生再能鼓着勇气,继续奋斗,参加大众语运动。不料刘先生竟一病不起,我们失掉听取一位语言学专家的意见的一个机会,仅仅就大众语这个问题而说,这也是一个顶大的损失呵!何况刘先生这次冒暑旅行平绥路沿线,原是为了调查方言,只因水土不服,抱病而死,他的那种尽忠于学术的精神,真可佩服!一个地域的方言虽然不就是大众语,可是我们要建设大众语文学,对于国内各处方言的调查研究,以及大众语中的方言问题的检讨解答,也是一种急需而且重要的工作。像刘先生那样肯用他的生命之力在方言学上的一位学者,竟无法延长他的生命,他不得不放弃他的最宝贵的工作,这不是目前从事大众语运动的人,大家都该痛惜的吗?
前几天我写《新诗乱谈》两则,投登《中华日报》的《动向》,就是因为看了《大晚报》绥远通信所记刘先生的谈话才触发来的,我本来预定第三则就要谈到刘先生用江阴方言写的瓦釜集,不料手边没有这部书,今天还不能写成。现在就我感触到的而说,自有新诗以来,出版的诗集怕在百种以上,只有《瓦釜集》算是全用方言写诗的第一部,虽然说不到怎样大的成功,但比那些叫人看不懂的欧化诗(例如赵景深先生在《现代诗选》序里认为“简直不通”的象征派诗),以及堆砌许多古典词藻的白话诗,《瓦釜集》自有它的独特的价值。我虽不懂江阴方言,然而每一读《瓦釜集》里“车车夜水也风凉”“人比人气煞人”等诗,就受了很大的感动。他不像刘大白先生一样,社会主义和劳动问题,可是他的《瓦釜集》的感人之力是在刘大白先生的《卖布谣诗集》以上的。可惜他还是不肯俯就(?)一个农民诗人的位置,不曾用他的全副生命之力,充分地把农民苦难的生活,农村悲惨的现实从他的诗歌里呐喊出来。不过他已经留给我们一个用方言写新诗的实验报告,这也是可宝贵的。
记得刘复先生在主持女子学院的时候,布告女生相称做“姑娘”,不要叫“密丝”,因此引起了许多人的讥刺非难。平心论之,倘若刘先生仅仅反对白话文中不必要的欧化成分,那有什么不可?刘先生对于欧化太过的白话文,是常常表现不满的。他在《中国文法通论》里说:
我现在只举一个简单的例: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这太老式了,不好!
“学而时习之,”子曰,“不亦悦乎?”
这好!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子曰。
这更好!为什么好?欧化了。但“子曰”终没有能欧化到“曰子”!
刘先生嘲笑欧化太过的白话文,截至最近,还是和从前一样。《大晚报》绥远通信,载着他和那位记者谈话:
“提倡白话文是为得使人容易懂得,但是后来弄得比文言还艰深,如欧化得利害,以及无谓的堆砌。”
他(刘先生)对这一点很感慨的说:
“这实在是我们当初所没有料到的!”
不错,“欧化得利害”、“无谓的堆砌”、“比文言还艰深”,这真是目前流行的白话文(尤其是白话诗)的大毛病。假如白话文不是走到了一条这样的末路,也就会没有人出来提倡大众语呵!因此,我们要说刘先生还在世的话,他会有一天参加大众语运动,至少他会以语言学者的见地,给这种运动一个相当的评价,这个假想是有成立的可能。何况刘先生说他“现在没有勇气了”;究竟他还是有很大的勇气的。
最近他有一篇论文,题目我忘记了,大约是《南无阿弥陀佛》罢,登在南京的《民生报》,《论语》半月刊也转载了。他这篇文章怕要算是他的绝妙的绝笔,发出了他的生命的最后的光辉,这就足以证明他有生命的一日,并不像自古以来许多曲学阿世的名流学者一样,只是“因尸身难得腐朽,权厝于空气之中”的一条活尸!
我对于刘复先生的死,就在这里表示一点哀悼的意思。我写完这篇文章,真是不觉“凄然者久之”了!
载《申报·自由谈》1934年7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