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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这天文沙场赶集,小街显得拥挤热闹,周边农民都来交易。覃天恕和冉幺姑也混在人群中巡视观望,在他们前后明显有些大汉跟随。蒋团长也便服出现在人流中,与他们相遇,彼此会心一笑。三人朝乡政府门前走去。他们详细观察着驻军的分布和地形。

旧司堡也是一个小集镇,坐落在覃家大院下方。关勇波看见院墙外的小街上也在赶集,隐约觉得多了许多无所事事的男人在闲逛,他单独出门去人流中观察。跛豪和棒老二及其匪众也在人群中不时闪现,却总是与他失之交臂。

踱豪带着两个小匪健步上山,坐在一个高处,正好可以俯瞰覃家大院。他边看边用石头在地下比划,嘴里念念有词哼唱——我坐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兵马闹纷纷。

旌旗浮动乱山影,原来是司马发来兵。

胡队长再次命令士兵搜查大院,老范带着一人检查完厨房,发现水缸没水了,顺便拿起水桶往水井去挑水。棒老二带着一人挑着蔬菜朝院子走来,被岗哨拦住。胡队长正好在院子里伫立沉思。棒老二说,听说解放军买菜多,给现钱,我们来送菜的。

胡队长喊老范给他们过秤,都收了吧。

棒老二担起担子往里走,趁机东张西望。却看见老范惊慌地从井下跑出来喊老胡,不好了,你快来看。胡队长急忙随之往井下甬道走去。

关勇波在人群中游走,仔细观察各色人等,他发现街上多了许多江湖卖艺的人。

那些卖打药、玩魔术、算命看相的人,似乎对生意好坏皆无所谓。他朝大院走回,棒老二朝院外出来,两人在门口擦肩而过,彼此皆未认出,他进门问哨兵人呢?哨兵说都下井了,里面好像有啥事?

他匆匆朝井下走去,看见胡队长老范等人正在那里检查。胡队长骂骂咧咧说,狗日的他们真的把东西埋在这里的。真可能让你说准了,被提走了,还剩下一点弹药。

关勇波说别在这儿耽误时间了,赶快准备吧。

他们赶紧上来回屋商量,关勇波说他去街上看了看,发现比以往赶集多了许多闲人。这儿只是一个小乡场,一般都是农民交易,不会有那么多江湖闲人来卖艺。

胡队长说那抓几个来审问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关勇波担心地说他们要没带武器在身上,怎么能鉴别呢?从现在看,井里的武器已经被取走了,一定是有人在暗中操纵,而且肯定是针对我们要有所行动。他还是建议工作队向文沙场靠拢,两边加起来的武力,估计还能一搏。

胡队长觉得这儿易守难攻,不走为好。万一土匪在路上拦截,这十来个人无所凭依,会更加危险。他对关勇波说你是本地人,好糊弄,你现在马上赶去文沙场,一是要他们派人和县里联系,要独立团支援。二是看那边情况正常的话,带战士们过来打援。

关勇波说这样也好,这儿兵力弱,他就单独去了。你们马上关门锁院,严阵以待。

他估计光是覃家的武装,一时半刻是拿不下这个院子的。事不宜迟,他换上农民装束,插上手枪出门。胡队长指挥大家关门上锁,各自安排据点守卫。

龚营长带着队伍一直在寻找那股国民党溃兵,但是几次都扑空,让他很是恼火。

这天他们正在行军,远处跑来两骑解放军,飞身下马报告,说有县委紧急指示——文沙场一带工作队久无消息,县委怀疑那边出事,要他火速带部队去察看并支援。

午后,覃天恕和蒋团长握手告别,他说这边就拜托兄台了,今天就实行分餐制,他负责拿下旧司堡的所有共党。冉幺姑还是不放心,希望继续陪他去干。他觉得有跛豪所部就够了,还是不希望她现身,这样对以后可能要好些。

关勇波急匆匆朝文沙场赶路,忽然听见前面有一批马队踢踏奔跑声迎面而来。

他急忙躲进一堆树丛趴下观察。覃天恕带着他的亲兵蒙面骑马飞奔直向旧司堡,两人皆未看见对方。他看着马队绝尘而去,心中更加担忧,继续赶路。

覃家大院外,薄暮时分,寒气初降,世界一片安静,但已经杀机四伏。覃天恕和踱豪带着几个随从在远处观察覃家大院,院门紧闭,院墙上也没有岗哨游动。他发现平时都有岗哨,今天突然撤了,显然这是故意设的陷阱。他得意地笑道,这帮傻逼,也不想想这是谁家的院子,今儿就是他们的坟场。跛爷,委屈你,你带弟兄们从正面佯攻,只需要吸引他们的火力和注意就行了。我家有个通到外面的地道,他们从来不知,我从地道进去背后偷袭,他十几个人,很快就玩完。你只要看到里面放礼花了,就冲进来,咱们一个也别放跑了。

两人分手,各自带着人马迅速出动。

蒋团长带着士兵首先控制了文沙场街头街尾和制高点。他们秘密包围乡政府大院,闯进周边房屋架设机枪。他亲自带着几个士兵朝乡政府大门走去,月光下哨兵看不清,拉动枪栓喝问——哪部分的?站住。蒋团长抬手一枪将哨兵射倒。里面的战士持枪往外冲,被蒋部的火力压回。他在一棵树下静静观战,脸上露出狞笑。

关勇波气喘吁吁地奔跑,忽然远远看见文沙场燃烧起大火并传来密集的枪声,他顿时傻眼了,呆立着不知所措。他现在才知道这不像一般土匪和暴民的行动,而是计划周密且有多股力量参与的大暴动。他突然又听见大队人马远远跑来的脚步声,只见龚营长带着一个连匆匆朝文沙场赶去。他认出是独立团的部队,急忙站出来高喊首长,首长,快停一下。

龚营长听见喊声,驻足过来,关勇波赶快说我是县委派到文沙场工作队的关勇波,这是我的证件。土匪大规模暴动了,我们还有十几个同志困在旧司堡,非常危险,快去救救他们。

龚营长说你没看见文沙场街上也暴乱了,县委是让我先赶到文沙场支援的,那儿有我一个加强班的战友呢。听这枪声,这边肯定是我一直追击的那些蒋匪军,看来这边是他们主力,我不能多给你人。三班长,你们班跟这位同志去旧司堡打援。

夜色中的覃家大院,静谧之中更显肃杀和恐怖。胡队长躬身在院墙上巡视,队员和战士各就各位,不时观察着外面的动静。月色很好,大地微明,鸟鸣虫叫,似乎一片安详。胡队长来到老范跟前低声问,发现什么不对的没有?

老范说正好你来看看,是不是我眼睛老花了?那堆稻草垛白天看着远多了,这会怎么越来越近了似的。他从射击孔移开,让胡队长观察。

胡队长注视良久,突然惊呼狗日的好像在往我们墙边移动呢,肯定有鬼,通知大家准备射击,先用手榴弹把那草垛给灭了。等我口令。

突然他们看见一个跛子农民赶着一群牛朝墙边小路经过,胡队长说我靠,别把这老乡给炸死了。

老范站起来俯身往下低声喊老乡,快把你的牛赶走,这儿危险。只见那跛子挥手发出一支药箭,射中老范的脖子,老范惨叫一声倒下墙去。

胡队长立即喊打,一时枪声大作,跛豪滚进死角,胡队长没办法射他。战士一起开火,手榴弹扔进草垛,爆炸燃烧,里面发出惨叫。土匪也开始还击,火力压倒工作队,双方不时有人被射中惨叫。

覃天恕带着十几个人来到一棵大树下。刨开草堆,现出一个洞来,大家鱼贯而入,穿过一段地道来到一张床下,他探头观察无人,爬出来,后面的一个个家丁全跟着出来。他们透过窗户看见所有的干部战士都在门墙上射击。他带队冲出开枪,墙上还击,不时有人被打下来。礼花升天,跛豪在外面发起总攻,土匪翻过院墙,大门打开,拥进无数匪徒。

一场屠戮展开,胡队长完全没想到会两面夹击,且有这么多土匪。他挥动着两把手枪频频射击,不断有匪众被他射杀。覃天恕看出他是为首的,组织围攻。要活捉这个戴帽子的,谁抓住重赏。胡队长也盯住他,朝他射击;但很快看见所有战友都被杀死和抓住,绝望之中只好翻墙逃跑,覃天恕紧跟着跳下追杀,他射中胡队长的手臂,胡队长栽进一个苕窖里。覃天恕一边吹着枪口,一边慢慢走过来准备抓俘虏。

关勇波带着一班战士远远就看见大院的战火,迅速奔来。遥见一人带着几个匪兵在追赶着另一个人,那人倒下,匪徒渐渐接近。他急忙和战士开枪营救,敌人卧倒还击。黑暗中他和覃天恕互相射击,打得眼花缭乱。

匪兵越来越多。关勇波对班长说你火力掩护,我去救那个同志。

班长点头,关勇波朝苕窖爬去,覃天恕的子弹点射着他,他跳进苕窖,被胡队长用枪逼住,胡队长认出他哭喊道都牺牲了。他妈的,我跟他们拼了。

关勇波怒吼我推你上去,赶快撤,否则还要牺牲更多的战士。他把胡队长推上去,自己也上去卧倒和覃天恕所部对射。他们迅速一起爬回班长身边,一边还击一边撤退,在一挺机枪的掩护下,覃部只好放弃追击。

蒋团长带兵围攻乡政府,遭到了猛烈还击,双方皆有死伤。他干脆采取火攻。解放军只好突围,被他全部射杀。他得意洋洋地清理战场,救死扶伤。忽然听见街头传来更为激烈的枪声,他一听就知道遇见了正规军。他率部又朝下街冲去,很快就和龚营长所部交火。双方开始对攻和巷战。

冉幺姑焦急地听着外面的枪声,忧心忡忡。一个袍哥进来报告说,来的是共军的正规部队,估计有一个连。她急忙带他躲闪着流弹找到蒋团长说,你不要被他们缠上了,赶快趁夜晚撤退,我可以安排弟兄掩护,他负责带路,你们先去旧司堡,覃天恕那边肯定已经解决了。蒋部分批退下,部分袍哥顶上继续保持射击。待蒋部走远,她率领袍哥迅速消散在各家各户之中,枪声陡然停下。龚营长率部警惕地步步推进,没有再受到抵抗,他有些怀疑。

关勇波胡队长和几个战士疲惫不堪地撤退向文沙场,夜色中踉踉跄跄。他撕破自己的衣服为胡队长包扎手臂,胡队长懊恼不已。关勇波说你没想到会有这么大规模的暴乱吧?我早就提醒你,不要轻易点燃火药桶,你就是不以为然,现在知道后果了吧。

覃天恕无限感伤地坐在石阶上看着手下打扫战场,这是他曾经的家,现在彻底毁了。三先生带着几个人抓来放羊老头,扔在覃天恕的面前,又有人将批斗会上哭诉的那个婆婆抓了过来。三先生指着老头说,就是他控告老爷杀了他儿子的。

覃天恕死死地盯了他一眼,挥手做了个除掉的动作,手下把老头拖到一边一枪打死。

那个婆婆哭骂,你们这些断子绝孙的东西,你们毁了我一家,我也不活了,我跟你们拼了,你们不得好死啊,老天在上,你们早晚要填炮眼,要遭报应呀。

三先生对覃天恕耳语道,她也是参与批斗过老爷的,寡妇。

覃天恕皱眉厌恶地说放了吧。起身去巡视战场,只见跛豪杀红了眼,此刻提着双枪在院墙上得意洋洋地逡巡,看见解放军的伤员和尸体,一律补上两枪。几个土匪把负伤的小吴和老赵捆绑着押过来,跛豪提着枪就要处死,覃天恕赶紧架开说先留着,也许有用。押下去看着。

龚营长带队收复文沙场,在乡政府清理战场,看见战士基本都牺牲,只有几个重伤员,他愤怒不已吼道,赶快抢救伤员,全镇戒严,搜捕一切敌人和可疑分子。几个战士押着几个受伤的蒋军俘虏过来,龚营长愤怒揪出其中一个少尉军服的问道,你们是他妈哪个部分的?

少尉立正行礼报告,说他是国军六十一师三团一营少尉排长杨天喜。龚营长一脚踢倒骂道去你妈的,你还是国军?你是哪国的国军啊?

关勇波一行人赶来报到,他向龚营长介绍胡队长,胡队长欲上去握手,龚营长冷冷看着他不伸手,他很尴尬。

龚营长对关勇波发火说,我给你一个班的兵,你就给我剩这么几个回来?就为救这个人?

关勇波说旧司堡那边也暴动了,土匪很多,同志们都牺牲了。眼前当务之急是尽快向县委报告,要求增援。敌人估计有多股,他们占据了旧司堡的覃家大院,我们要趁他们立足未稳之时赶紧围歼他们,机不可失啊。至于我们的错误,县委肯定会追查的。

龚营长斜看了他一眼说,看你还比较了解情况,这样,我拨两个人给你,护送你快马赶到县里去报告。要独立团再调一个连给我,这边我会迅速处理残局的。

蒋团长带着残部疲惫地赶到覃家大院。覃天恕一袭长袍礼帽,在大院门前迎接。

蒋团长赞叹道宝邸可真是山中豪门啊,气派,一看就是簪缨世家。覃天恕也感叹,祖上倒也算耕读传家,出将封王的也都有过。他是生于末代运偏消啊,弄到现在不仅祖业难保,还要忍看这百里家山惨遭兵燹,罪过啊。

蒋团长劝慰道不必太过感伤。自古以来两家兴兵,都是百姓遭殃;端公斗法,病人吃亏。若非共匪为祸,想这大好河山原本是桃源仙境,何至于遭此荼毒。当此乱世,正需要英雄豪杰崛起于草莽之间,替天行道,扶持社稷,我辈正当其时,责无旁贷啊。

覃天恕说他只是天生散材,向元鸿鹄之志;原本只求苟全性命于乱世,何曾想到要被迫斧钺加身,揭竿而起。这都是命数,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者难逃。

关勇波和两个战士驱马奔跑在崎岖的路上。他内心充满了各种内疚,表情十分凝重。他觉得没能及时制止这场暴动他有责任,又觉得今后不知如何面对好朋友覃天恕。他担心随之许多亲邻和一些无辜百姓。他在马上挥汗如雨,一路狂奔。

马县长和几个常委以及独立团的领导都在会议室倾听关勇波的汇报,空气中充满紧张和凝重。关勇波站住墙边的地图旁仔细解说——现在基本可以肯定的是,这场暴动不是一般的家族复仇事件;参与这场叛乱的有土匪,有地主家丁,还有国民党的正规部队;总规模大约在两百人以上。目前所知我文沙场土改工作队除胡队长之外,大约已经全部遇难。文沙场驻军一个加强班大约也都光荣牺牲。独立团龚营长所部可能也损失不少。

马县长拍案而起说,这种损失太惨重了,是我省土改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可以定性,这是一场有计划、有组织、有规模的反革命暴动。是一群政治土匪对我们新生政权的严重挑战。对此,我们一定要进行无情的镇压。这个事件,我们必须马上向地委和省委报告,它极有可能引起连锁反应和地区性动荡。弄得不好,他们甚至会来攻打我们县城。形势严峻啊,同志们,这就是我们掉以轻心的结果,血的教训啊,太沉重了。你接着说。

关勇波分析引发这次暴动的原因有以下几种:

第一,暴乱首先在旧司堡覃家大院打响,显然与工作队枪毙恶霸地主覃慕文有关。覃家在当地不是一般的地主,而是带有浓厚的封建领主性色彩的豪绅,从前拥有自己的私家武装。我工作队在对当地民风民情没有足够了解的背景下,且没有掌握和收缴地主武器的情况下,就以很少的人马驻进其大院,枪毙其头人,很显然这将会迫使对我党心怀不满的族人破釜沉舟,跟我们决一死战。

第二,国民党残兵溃退我县,没有及时围歼,造成溃兵与山匪串联勾结,并联合穷途末路的地主武装,一起向我人民政府发起疯狂进攻。我认为,他们一定还有更大的野心,他们有可能妄图在这山大人稀的武陵山区,重新恢复建立反动政权,并企图与还在南方中国进行垂死挣扎的国民党反动派遥相呼应,以期达到他们反共复辟的目的。

第三,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地区,自古以来就是匪患严重的穷乡僻壤。土匪的构成也特别复杂,有劫掠为生的土匪世家,有占山为王的地痞恶棍,也有揭竿而起的农民起义,还有历年来过境掉队的散兵游勇。历代地方政府剿而不尽,抚而不顺;匪过如梳,兵过如箅,老百姓深受其苦。我军解放本县,实际到目前还只是解放了城镇,广大的乡野还处在一种无政府状态。我们如果不真正发动群众,来帮我们清匪剿匪,那么这些顽匪还会继续在这些山林之中如鱼得水。我认为我们眼前必须迅速解决这个匪患问题,对不同的匪类给与区别对待,或招或剿,采取一定的分化政策。

马县长说党中央早就给了我们政策——协从不问,首恶必办,立功受奖。问题是我们的同志怎样去充分用好用活党的方针。机不可失,时不我待。王团长,各位常委,我提议,马上成立新的文沙场土改工作队,并任命关勇波同志担任队长,原胡队长的错误如何处理,待我调查后再开会研究。独立团再抽调一个加强连,随我一起赶赴文沙场。李副书记暂时负责主持县委工作,王团长要加强警戒,严防其他地方的连锁暴乱。我们马上出发。

龚营长的部队封锁全镇,挨家挨户搜查疑凶和残匪。他亲自带着前伪乡长和战士挨户清查外来人口,全镇陷入恐慌之中,鸡飞狗跳。冉幺姑在二楼彩廊上冷冷观察着解放军的抓捕行动,轻轻叩击着手中的茶碗。

龚营长来到门前,打量着这个显然富贵的人家,问伪乡长这是哪家啊,挺阔气的。

伪乡长知道冉家的地位,惹不起,嗫嚅着不敢直说。楼上的冉幺姑看着,不卑不亢地接话说乡长,告诉解放军啊,请长官进来喝杯茶吧。

龚营长闻声抬眼看见一个美丽姑娘,大大方方的反而使他愣住了。

伪乡长支吾说冉幺姑在家啊,这位姑娘,她就是房主,就她一个人,老的都,都那个没了,要不进去看看。

龚营长问姑娘,你家没来外人吧?

冉幺姑哈哈大笑,说长官这是说的什么话?您这可是毁我一个姑娘家的清白啊。

门开着,进来坐坐,解放军和咱老百姓是一家嘛。

龚营长犹豫一下说谢谢,改日再来拜访,说着走向下一家。冉幺姑看着他们的背影冷笑,将一口茶吐到茶盂里。

田樱和姑妈在庭院里剥胡豆,乌鸦在头顶的叫声让田樱阵阵心惊。一个邻居的大婶端着洗完的衣服过来串门拉话,表情神秘紧张地说,听说你婆家那边,前天打起来了。田樱一下站起来,惊慌发呆。那大婶继续说坡上的寒武刚从那边回来,听说你婆家人啊,把那些上头来的人都杀了,为你们老爷复仇呢。

田樱昕完,突然晕厥,摇摇晃晃欲倒下。姑妈急忙去扶住往屋里拉,一边对那个大婶说你走吧你走吧。她扶田樱到床上躺下安慰说没事的,别听乡下人胡说。

覃天恕独自在自家的院墙上漫步,他看着庞大的家园感慨万端。跛豪躺在房里抽大烟,享受着他的美好时光。蒋团长在庭院里独自徘徊,显得心事重重。忽然从内院传来一阵吵闹声,蒋团长跑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土匪和他的一个士兵为争一双鞋子打了起来。双方的朋友也跟着取枪在手,互相对峙。蒋团长来到,恼羞成怒;跛豪和覃天恕也闻声赶来,双方各自骂走自家的部属,覃天恕答应给每个弟兄配一套衣装。

蒋团长咬牙切齿说不能在这儿守株待兔,还得出击。这些兵一旦过惯了这种舒服日子,就无心打仗了,还得他妈的闹内讧。

跛豪带着这些长年喝风饮尘的弟兄,到这儿像是享福来了,哪儿都不想去了。蒋团长认为这儿是无法长期坚守的,与其站着挨咬,不如迎头一棒;最好的防御莫过于进攻。现在大家是利害相关的同盟军,事到临头要抱团打天下,否则就会被共军分而食之。覃天恕觉得开弓没有回头箭,卒子过河只能往前拱了。他估计这次行动,肯定已经震惊朝野,共军毫无疑问正在准备更大的报复。既然已经扯旗放炮了。按江湖行话讲,叫做——换帖子容易拔香头难,何不干脆把事情做大做绝?老话说打蛇不死,反被蛇伤。

跛豪说少爷这话我爱听,像我们江湖子弟的道道。好,我听你的,你说咋整就咋整。我反正老骨头一把,放在火上也烤不出二两油了,你是初出道,火气旺,我就跟你发顺风财吧。于是三人凑堆密谈,开始设计下一步的动作。

胡队长在乡政府的院子里吊着负伤的手臂提审抓来的各个疑犯。院子里蹲着一大群被捆绑着的人,有国军伤兵,有被抓的袍哥,也有冤屈的乡民。另一个房间则摆着一批棺材,那里躺着他死去的战友。他咆哮说今天你们要不交出谁是主谋,我就把你们一个一个也放进去陪着。说,先从当兵的说起。

国军少尉杨天喜站起来,理直气壮地申辩——报告长官,自古以来,两军相对,各为其主;互动干戈,难免死伤。我杀了你的部下,你也杀了我的弟兄。我们只是当兵的,士兵以服从为天职,不能承担战争的罪责。我们无能,现在成了你的俘虏,解放军向来是优待俘虏的,这我们在东北战役时就知道。根据《日内瓦公约》,你不应该虐待和追究我们。

胡队长拍案大怒,骂道放屁,你以为你还在正面战场啊?你只是一群流寇,到处杀人放火,流窜做案。你还跟老子谈什么公约,根据人民共和国法律,你这叫反革命暴动,要一律镇压。说,谁主使你们暴乱的?杨天喜不卑不亢地说他的长官是蒋团长,他只知道是他下的命令。其他弟兄也只知道这些,希望长官不要与他们为难。在这儿,他的军阶最高,若真要问罪,那就由他承担吧。

胡队长气愤地上前要动手,正好马县长和关勇波走了进来。

马县长一看见胡队长就来气,呵斥道你要干啥?他巡视一眼那些俘虏,命令战士去都松绑了,押进屋。自己转身来到另一屋。胡队长小心翼翼跟进去说,我正在审问他们的主谋。

马县长脸色铁青吼道,一些小喽哕,他知道个屁。你来这儿的时候,我怎么给你交待的?捅出这么大的娄子,全省震惊,你本事大啊你。死了多少优秀的同志,你知道吗?你就知道弹压,知道枪毙,群众呢?你发动起来了吗?敌人,你孤立了吗?没有群众的支持拥护,我们就没有眼睛耳朵。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个道理还不懂?搞到现在,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竟然连谁是主谋、谁是首犯、谁是主犯都完全不清楚,我看你这脑袋只能当夜壶用。哼。从现在起,撤销你文沙场土改工作队队长的职务,由关勇波同志接任。你暂时代理副队长,继续留在这里接受考验,至于如何处分,等县委研究决定。去,把龚营长找来。

覃天恕的四姐带着母亲隐居在旧司堡的一个村舍。母亲已经听说了暴动之事,也知道是儿子所为,内心焦急,病倒在床。他得信后,分身赶来第一次拜见母亲。他的随从在院外守护,他自己单身敲门,四姐开门一见就流泪哽咽,说你终于回来了。他招呼一声急忙快步进里屋,看见母亲病重卧床,一下子就跪在床前,拉着母亲的手嚎啕大哭起来。母亲老泪纵横,他也泣不成声。母亲埋怨他不该回来陪葬,要他赶快远走高飞。他说他救不了爹,但死也不能再丢下母亲,他一定要带她走,离开这罪恶地方,要让她安度晚年。四姐一直在旁边抹泪,怕他们太伤心,过去拉开了弟弟。

冉幺姑在乡政府安插了一个卧底,随时向她提供工作队的情报。她背对他注视着街上,脸色凝重地听他说,一个姓马的县长亲自来督阵,从准备的碗筷来看,大约有两个连的人马。听说今晚他们要出发,准备去夜袭覃家大院。她问那些被抓的弟兄如何,袍哥说新来的一个官正在逐个审问,已经放了一些人,其他的不知道。

她担心覃天恕他们被偷袭,单骑飞奔去旧司堡报警。几个犁田的汉子傻傻地看着这个英武的姑娘,一个汉子轻薄调戏高喊妹儿呢,下来让哥哥骑一下嘛。她潇洒地挥起长鞭,只听啪的一声,那汉子脸上出现一条血痕,其他人哄笑着看她绝尘而去。

关勇波走进临时监舍,观察那些疑犯。他发现所有人都老实坐着,只有杨天喜一个人站着在看后窗。他认出这是和胡队长顶嘴的那个少尉排长。

他喊杨排长过来谈谈,带他到院子晒太阳,问他是那个军校毕业的。

杨天喜恭谨地报告长官,说是桂林步兵学校。

他又问现在这支部队原属于哪个作战单位?现在直属于谁指挥?

杨天喜说都是白崇禧将军下属六十一师的,徐蚌会战打散了,逃亡过程中I临时拼凑的一个连,现在由上校团长蒋光心指挥。

关勇波问原计划要到哪里去,为何要在此地停留暴动?

杨天喜说队中多是两广子弟,听说白长官还在主持西南战役,我们想回家,就一路朝西南走到了这里。听蒋团长说,他得到了白长官的指令,要我们在原地组织游击,等待国军光复,所以暂时留驻。听说蒋团长在这儿又认识了几个朋友,是他们一起策划的这次暴动,我们是下级军官,并不了解详情。该杀该剐,都由长官您处置了。

关勇波问,看你还像条汉子。你为何要当国军的?

杨天喜说我也是中国人,抗战爆发,事关国家兴亡,李宗仁将军号召八桂子弟投笔从戎,我们桂军背井离乡,北上抗日,几番大战,血流成河,当年一起出来的兄弟,几乎百不剩一。抗战胜利,谁知又内战兴兵。我们也是血肉之躯,何尝愿意弟兄相屠。

但乡关万里,欲归无计,我们只想回家啊。可是不结队就难以成行,结队就要受人辖制。乱世不从军,可是谁让我们就生在这样一个无穷无尽的乱世呢?他说着眼泪打转,哽咽难语;关勇波眼睛也红了,两人沉默。

关勇波感叹他也算是投错了门户。杨天喜说,长官,成者王侯败者贼,这是古理,我懂。两党相争,中原逐鹿,谁胜谁负,岂能预知。我只是一个平民子弟,我不懂政治,我是为精忠报国而从戎的,谁知又会卷入自相残杀。哎,我穿了谁的衣服,就只好端谁的枪了。这不是我的选择,这是命。

关勇波认为一个男人在这个世界,不能一味地怨天尤人,要学会审时度势,要懂得顺应历史。蒋家王朝是一个独裁政府,蒋介石实行的是寡头政治。在这样一个权力垄断的社会里,穷者恒穷,富者则贪得无厌。共产党之所以能够小米加步枪,就打败你几百万精兵强将,是因为他站在了劳动大众的立场上。这,就是历史潮流,任何人都难以阻挡。你这样的人,早就应该弃暗投明,参加革命队伍,做人民的子弟兵。只要真诚地弃暗投明,是可以将功折罪的。愿意回家的伤兵,人民政府可以发给路费;愿意戴罪立功的,可以加入改编。杨天喜听得心动,当即决定留下来在军前效命。

冉幺姑一骑红尘,飞马赶到旧司堡,正好遇见蒋团长在部署排兵。她问天恕呢?

蒋团长说去看他母亲和太太去了。明天回来吧。

太太?她十分震惊地问。

蒋团长说是啊,我见过,从省城一起回来的。你还没见你这位表嫂啊?很漂亮啊。

她并不知道覃天恕是带着女人回来的,顿时非常失落,走神地说漂亮就好。很好。那我走了。

蒋团长说你大老远来,一句话不说就走啊,我不也是你表哥吗?

冉幺姑突然清醒说喔喔,你看我差点忘了正事。今夜共军将要来夜袭,兵力接近一个营,你们是否考虑赶快撤退,避其锋芒比较好。

蒋团长说,我会打他个措手不及的。战事在即,那我就不留你了,改日找机会慢慢讨教。

两人握别,蒋团长有意把她的手多拉了一会儿。她在马上缓缓而行,突然忍不住泪崭满面,伏在马背上抽泣起来。蜿蜒山路上,她像一个游魂在月光下飘荡,泪眼在月色下泛着银光。

关勇波独自在古镇文沙场街上逡巡,眼看着坊肆灯火百姓炊烟,他内心深觉沉重。这是他熟悉的土地,现在他回来执掌生杀大权,关系着一方民生,他感到悲欣交集。而眼前的危机四伏,且牵连到他的故人家族,他更觉得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现在形势十分复杂,他面对的是多股敌人,而且多在暗处。龚营长带大部队去旧司堡了,他担心敌人围魏救赵,反过来再次偷袭文沙场。

龚营长的队伍在夜色的掩护下,没有受到任何抵挡,就接近覃家大院完成了包围。他带着几个干部在一个制高点用望远镜观察着大院的情况,看见庭院里灯火通明,门户洞开,人群喧杂,竟然没有任何岗哨。他把望远镜交给身边的连长,内心犯疑觉得不对劲。连长接过观察半晌,觉得像在开庆功宴似的,提议乘其不备一锅端。龚营长发现他们一个个都没笑脸,而且还有很多妇女老人,万一他们抓了些老百姓来当掩护,这一打那就麻烦大了,上级非毙了他不可。

连长质疑他们为啥要这样呢?等到天亮不是一下都明白了吗?早晚他不一样要挨打?龚营长自言自语等到天亮?等到天亮?突然惊叫啊,我明白了,他们这是圈套。

关勇波查哨后回到院里打水洗脸,遇见已经穿上解放军制服的杨天喜也在洗漱。他问杨天喜那个什么蒋团长是个什么样的人,杨天喜说他是黄埔十三期的,正规的职业军人,久历战事,非常善于用兵。虽然后来编人我桂系,但他一向自命为天子门生,对总统十分愚忠。他和我们不一样,他有他的政治理想,也有军事才干,是一个很难对付的劲敌。他在这里发难是因为与你们本地的势力联合勾结了,你们大军出动,我认为他肯定会获知消息。他的天性不是那种守株待兔的愚人,因此我估计他会将计就计反过来打你一个冷不防。

关勇波一听不禁冒出冷汗,说那你觉得我们能把这里守住吗?杨天喜说守住守不住都要付出沉重代价,只是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把这里守住?关舅波说部队如果撤离了,这儿的人民就会遭到烧杀抢掠,那他就难辞其咎了。杨天喜诚恳地说,首长,我觉得您的判断有误。蒋团长现在至少还打着国军中央军的旗号,还以政府军自居,用以迷惑群众。他想要在此地扎根,他就会也以保境安民的口号欺骗大家,我们沿途走来,他也确实不许部下扰民,他不过是利用你们对人民的责任来寻求战机。我认为,即使我们暂时放弃此镇,他也不会在此无恶不作。

关勇波认为他说的有道理。说既然如此,我们既不死守,也不放弃。何不也打他个出其不意呢?兵者,诡道也。通知,集合。

当夜,蒋团长果然带着他的部队朝文沙场急行军而来。跛豪的队伍则十分隐蔽地朝一个巨大的山洞走去。关勇波决定带着他的一个排在一个来文沙场必经的垭口处埋伏,紧张准备各自的掩体和位置。龚营长恍然大悟敌人的阴谋,对那个连长指令道,敌人这是在调虎离山,你带一个排留守这里,先别贸然进去,等天亮了观察清楚再说。我估计他们回头又去打文沙场去了。我带兵去追,争取和关队长两面夹击,在运动中消灭敌人。如果有小股逃兵退到这里,就交给你了。

蒋团长的队伍刚进入埋伏区,关勇波就带头打响了第一枪。子弹雨点般射下,顿时蒋军倒下一片。蒋团长机警地躲在一岩石后,沉稳地指挥战斗。他听枪声不是主力部队,估计人数不多,要一班佯攻,二班和三班赶快设法从两边山崖翻上去,两面夹击。其部伍都是老兵,一时慌乱之后,迅速稳定下来,开始步步为营的反攻。

峡谷里彼此不辨敌手,互相点射着,不时双方有人发出惨叫。关勇波和万排长沉静地指挥战斗,他们只想把敌人拦截在这里,等待龚营长的回援。他们一个排不可能把战线拉得很长,两边的山峰都无法去防守,敌人肯定是要想法突破的,万一敌人占领了两边的制高点,向下俯射,他们就被动了。但关勇波判断敌人肯定比他们更慌,已经知道我方有准备,就肯定不敢再去攻打文沙场。他决定先顶住一会儿,如果敌人攻势猛烈,他们就暂时撤退。

一个班长焦急地来向蒋团长报告,说是远远看见后面山下隐约有许多人往这边赶来,肯定是共军,要么赶快回撤寻路回避,要么就得在这儿撕开一条口子突围,否则恐怕就被动了。这时两边山上传来枪声,蒋团长大喜,起身指挥强攻,两边的侧翼也开始向关部压下去,但他们一路没发现很大抵抗,就顺利占领了垭口,共军却踪迹全无。他站在垭口上沉思了一会儿,决定在这里回头伏击后面的共军。

龚营长带着部队匆匆赶路,渐渐进入峡谷。他用鼻子嗅闻着空气的味道,一个职业军人的经验使他变得十分敏感,他闻到了空气中有硝烟味。刚才还隐约听见有枪声的,这会儿怎么突然安静了,不对,这里有情况。他对身边几个干部说,敌人要打文沙场肯定要经过这里,难道关队长他们知道了,然后在这里伏击?他没有多少人啊,敢唱空城计?邪门了。你们先派个侦察班前面探路,后面保持接应跟上,不要都掉进口袋里了。侦察班出发摸索前进,一会儿就和敌人接火了。枪声再次大作。

撤退中的关勇波所部,忽然听见背后传来密集的枪声,大喜。他命令就在这儿断他们的退路,等天亮之后发起围攻。

包围覃家大院的连长,带着战士悄悄摸进大院,大喝一声——不许动,战士持枪包围所有在庭院里的人。没有任何人反抗,也没武器。—个老头站起来哀求道,我们都是院子外面的农民啊,下午这里的长官逼追我们来这儿,要我们就在院坝里坐着,谁要跑的话,就要打死谁。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黎明时分,大雾弥漫笼罩了整个山谷,五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枪声早已停下。

蒋团长所部在浓雾的掩护下静悄悄地翻越丛林潜逃,龚营长关勇波两边皆无法贸然前进。直到中午迷雾散尽,战场上已经空无一人,只见几具国军的尸体。

覃天恕看了母亲,急忙前去姑妈家探望田樱。他悄悄进屋,田樱在屋里洗衣服,他过去从后面搂住她,将头久久地贴在她的肩膀上。她已经认出是他的手,僵持着,既不回头,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垂泪。泪水滴落在他的手腕上,他内心生出无限内疚。

他依旧想亲热,试图吻她的耳朵;她挣扎扭动,生气说把你的手放开,你放开,你的手有血腥味,你杀人了,我闻到了。

他听见这话,明白她一定听说了什么,情绪顿时失落,颓然松手,良久沉默,垂头丧气低语我没有。她转身疑惑地逼视他,他不敢对视,抽出一支烟点燃,转身对着窗户喷出烟圈,很无力地说,你要相信我。她说她和姑妈都听说了,他的父亲死了,姑妈的眼泪她难道看不见吗?他默默溢出眼泪说是的,他被杀了。

她说文沙场和旧司堡然后暴动了,这么大的事情,难道不是你干的吗?你的性格我还不了解?除了你,还有谁敢这样一意孤行,胆大妄为?你是怎么对我承诺的?你带我回来是救人不是杀人的。难道你父亲死了,还嫌这大地上的血腥不够,还要千百个生命为之殉葬吗?你知道你在挑战什么吗?你要把你,我,甚至整个家族,都要带进毁灭的深渊,才觉得够吗?

面对她的连串数落,他说在这个罪恶的土地上,发生任何事情都不算稀奇。暴力时刻都在酝酿,黄土每天都在掩埋生命。他越说越来气,声音渐高——难道所有的残杀,都要我来承担?我和你一样无辜,那些死去的所有生命也和我们一样无辜。你想要谴责我什么?你尽管谴责,我不想杀人,我也没有杀任何无辜的人。

她被他的震怒吓住了,咬着嘴唇,泪花乱颤说天恕,我好害怕啊。自从你走后,我天天心惊肉跳,夜夜噩梦不断,我怕你把我丢在这迷茫的山谷,我再也找不到你了,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可是你知道吗?你知道一个女人每天倚门的守望吗?父亲走了,无论是衔冤还是在劫,我们尽力了,我们可以安心了,我不要你去复仇,不要你去死,天恕,你死了,你就忍心把我丢在这他乡陌路?我不许你离开我,你带我一起去死吧。她哭得涕泗交流,柔肠寸断,他被深深感动,走过去将她拥抱在怀,她伏在他胸部继续哭泣,他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说没事了没事了,我发誓我要带你回去。好了,别哭了,我不会再丢下你啦。

关勇波和龚营长胡队长等骨干开会研究敌情。敌人突然销声匿迹了,很可能在酝酿更大的阴谋。他们虽然收复了文沙场和覃家大院。并不意味着取得了彻底的胜利。甚至这才开头,更大的威胁正在后面潜伏着。因为到目前为止,他们明确知道的敌人还只有一个——那就是匪军蒋团长。在他后面的那些本地匪徒是哪些呢?这是他们眼前必须查明的。

胡队长说那天偷袭他们的明显不是正规军,是本地的山匪。老范同志就死于一个瘸腿的老土匪手里,他竟然用的是毒箭。关勇波插话说他可能知道这个人,叫跛豪,真实姓名无人知道。是本地最著名的惯匪,长年占据星斗山一带,以劫掠绑票为生,是个极端阴险毒辣的职业匪首。他过去见过此人,应该属于没有什么政治意图的土匪,为何参与到这次暴动中来,甚至成为中坚力量呢?看来很复杂啊。

胡队长觉得这个事件不可能跟覃家没有关系,从那个放羊老头被杀来看,明显是为报仇而来的,那天晚上,一直追杀他的那个年轻人,他怀疑是他们的领头,这人会是那个覃老爷的儿子吗?他希望从这儿重点调查。关勇波内心也非常担心这点,问那个追杀他的人他还记得吗?什么长相?胡队长说也许见面认得出来,描述可就无法描述了。

龚营长问这儿除了跛豪之外,还有哪些著名的土匪?关勇波说据他所知,鱼木寨还有个彭秀才,也算是占山为王的。不过,似乎属于过去反抗国民党政府而揭竿起义那种,平时不太为恶,主要还算劫富济贫。估计他没有参与这次暴动,现在还不是讨伐的重点对象。因为历史上覃彭两家有血海深仇,为此械斗连年,而且彭秀才就是为这个被逼上梁山的,他的问题可以适当先放一放。我们还是马上围绕覃家这支敌人抓紧调查,兵分几路,龚营长负责追剿蒋部和跛豪,胡队长负责追查潜伏的敌特势力和组建农会及民兵组织,他负责去调查覃家的问题。大家同时要开始发动群众,争取更多的农民成为我们的耳目,这样敌人流窜到哪里,我们就能及时跟踪到哪里。这儿是少数民族地区,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掌握好政策尺度。

关勇波带着两个战士再次来到覃家大院巡视检查,这里还驻扎着一个排的解放军。他想重新来寻找线索,他既想要找到谁是暴动的幕后策划人,又担心真是他的好友覃天恕。他在一系列房间仔细地搜索,这里的看房人经过战事,都跑了。

他突然在一间黑暗的储藏室里,发现了他当初给小吴包扎伤口而撕的布条。他捡起来察看,上面还有血斑。他找来排长问他们进来后处理原来那些牺牲的同志,总共掩埋了多少尸体?排长说都登记了。还缺两位失踪的工作队员,根据比对,是小吴和老赵。

他带着两个士兵来到旧司堡附近的一个小村转悠,村子显得很凋敝,忽然他听见前面一家院里传来夫妻吵架的声音,他们循声走去,远远就听见女人的骂声。他出现在门口,看见男的蹲在地上抽土烟,女的坐着在剁猪草,女的看见他们出现,立刻闭嘴不做声了,男的斜看了他们一眼,略显惊慌,顿时也埋头不语。他进门问当家的贵姓啊?男人慌张说我姓覃,啊覃。他说那是这儿的大姓啊,问是什么字辈的呀?男人说是那个地字辈的。他点头说,天地人和,那你比覃天恕要晚一辈啊,你得叫他叔吧?男人说天字辈的都是叔。他突然问你见过你这位叔吗?最近。男人说天字辈的多了,还没听说过叫什么天书的。

关勇波见他虽然慌张,但确实不像在说假话,心里也坦然一点,站起来对他说,看你还算老实人,劝你一句——你媳妇不错,你别再乱跑了,我现在也不问你跑哪儿去了,你就老老实实地回来种田,我们马上就要给你们分地了,你要不在就没你的份儿。我隔三岔五就来看你一回,你要再跑,那我就帮你媳妇收拾你。

他们三人回去的路上,看见村民在围观一个新的布告,凑近看,原来是文沙场乡政府的名义发出的一个收缴民间枪支的公告。公告上要求全乡村民必须按时上交自家的武器,土铳和弓弩等都在收缴之列。如果过期不交,一旦发现,就以通匪论处。一个识字的先生读给大家听,大家议论纷纷,关勇波在一边静听着。几个老者七嘴八舌议论说这只怕是回到秦朝了,要聚天下刀兵啊?那老百姓还有菜刀呢,怎么不一起收缴啊?要造反,扁担都能打死人,这是逼人造反哟。把它撕了。

关勇波急忙出面制止说老乡们,先别撕,毕竟这是政府文告,你们不愿交暂时也可以不交。一个战士介绍说这是文沙场土改工作队的关队长,他说了就算数。关勇波说我回去商量一下,你们呢,也别急躁。现在土匪暴动期间,是有些特殊情况的。我们为谁剿匪?还不是为你们不受欺负。就凭你们那几杆枪,你们能抵抗土匪吗?我们是人民政府,是来保护人民的,你们呢,也要帮政府,协助政府剿匪,地方安定太平了,你们的生活才有保证。众人觉得他讲得合情合理,齐声附和了事。

他们回到乡政府院子,进门就看见胡队长还在用毛笔书写那份公告,地上还摆着一摞。关勇波苦笑摇头说老胡啊,你别写了,更不要派人下去张贴了。胡队长发火把笔一摔道,什么啊?不要张贴了?你什么意思啊?他说你别急,你听我说。你想想,这里山大人稀,野兽众多,老百姓护秋看家,世世代代靠的就是几支猎枪,你要收缴了,那不是要他们的命吗?他能不跟你急吗?

胡队长认为就是这些人,平日务农,战时为匪。现在不缴,哪天又冒出来一大批.看你咋办?关勇波说我们制定一条法规,首先要考虑它是否合理,是否可以执行。先不说合不合理,单说如果老百姓都不交,你我怎么办?把大家都以通匪罪论处?是杀还是关?漫山遍野的穷困百姓都有枪,我们把他们关在哪里?真正的土匪没抓到。结果官逼民反的暴民却在倍增,那我们如何去面对整个山野里都拿着枪和我们对峙的乡民?一个政权的稳定不在于民间有没有枪,几百年来这儿的老百姓都有枪,如果不是官府强征暴敛胡作非为,真正有几个平民无缘无故地铤而走险呢?刀兵带凶气,老百姓深知此理。现在,大家对新生政权正是疑虑重重的时候,老百姓也在观望,我们是不是站在他们的利益和立场上,如果我们上来就采取高压政策和手段,那你还希望老百姓和我们同心同德吗?胡队长要保留他的意见,转身离去,把地下写好的文告全部拿去撕了。

乡政府的院子里,随地坐满了一些看去就很穷困的年轻农民,这是经胡队长反复做工作然后前来参加民兵组织的人。关勇波进门看见歪七倒八的这些人,正在一个个登记,领生活用品,心里就来气。他见杨天喜在门前值班,挥手叫过来说,我记得你是正规军校毕业的吧?从现在开始,我把这支民兵队伍交给你训练。就是这些农民.你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他们训练成为合格的民兵,马上执行,昕清楚没有?

杨天喜立正说听清楚了。然后笑着小声说队长,那你不要太干预我了,我是按正规步兵操典来的哟。关勇波笑笑,颔首说你看着办吧,别惹祸就行。杨天喜得令,正步跑进院里,大喝一声全体起立,所有的人看见他身着军服,都懒散地慢慢站起来,他过去对着最后两个慢的屁股就是一脚,所有人立即快起来。

龚营长清剿的队伍正在一个村边休息吃干粮,忽然有个农民模样的人跑来呼救,说前面,他们那个村来了土匪,正抢东西呢。十几个,都带着枪。龚营长急忙命令三排长,赶陕带他们排跑步前进,正面堵截,他带大家两翼包抄,不许放跑一个。

三排的战士跟随农民跑步向那个村子,刚到村口,又见一个农民焦急地指着一个方向说,把我们的耕牛抢走了,朝那个响水洞跑了。战士继续朝那个方向追,果然看见前面有十几个人牵着几头牛在跑。战士狂追,只见他们转过一个山坡,钻进一个很大的岩洞去了。三排长回身没看见那个农民了,略有疑惑,但眼看就要抓到,他只好命令战士往里冲。进洞后土匪失去踪影,他们在黑暗中摸索前进,格外警觉。里面完全看不见之时,三排长打手势让大家停止搜索。

突然从黑洞深处狂奔出十几头着火的牛,牛尾巴被土匪捆上了火球,牛在燃烧中向他们冲来,大家闪身欲躲,牛身上炸药开始爆炸,随后枪声大作,在洞里产生极大的回响。许多战士纷纷中弹。三排长高喊还击撤退,战士边打边退,损伤许多,土匪和蒋部士兵怪叫着冲出来肉搏。惨叫呐喊与刀枪进鸣,在洞中引起惨烈的轰鸣。

龚营长带着的左翼部队包抄到小村外,根本不见战士和土匪,忽然听见远处的山谷里发出巨大的爆炸声。龚营长怀疑可能中计了,命令快去营救三排。大家又向那个山洞口冲去,正好遇见三排长带着残兵边打边退,他们急忙过去回击掩护,土匪又忽然渺无踪迹。战士杀红眼睛,要往里冲。龚营长大喝一声都回来,不要进去了,地形对我不利,先在门口设伏。战士止步,退回洞口去拖战友的尸体和伤员。龚营长愤怒地在洞口来回走动,提着手枪骂娘。

关勇波带着两个战士又来到那天吵架的那对夫妻的小院,他心里知道那个叫覃地瓜的男人肯定参与了暴动,他那天故意放他一马,想看看此人是否可以利用。他推开院门,只见那个女人在喂鸡,院坝里还有两个孩子在地上爬。没见男人,他心里一惊。正要问女人,男人推门进来,看见他,略显害怕地说您,啊您,又来了?关勇波问他们家靠什么生活,男人说给覃老爷家的庄园扛长活,勉强糊口。关勇波问你们不是同族的吗?男人说早脱了五服,各支各派的旺相不一,各端各的碗啊,谁还论血缘?关勇波说那你何必为他们卖命呢?男人又一惊说穷人的命不值钱啊,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没法的事情。关勇波说还是我来给你指一条正路吧。男人张大了眼睛看着他,等待着下文。

冉幺姑独自在镜子前梳头,看见自己一张日渐消瘦的面孔,厌倦地扔下了梳子。

她对覃天恕还是抱有痴心的,但知道他带了太太回来,内心自然十分痛苦。她的侍女杏儿给她端来一碗银耳汤,小心放在她面前,她摇摇头说拿走吧,我不想喝。去,把牟舵爷给我请来。

覃天恕和田樱在田野里漫步,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聊着。覃天恕叹气感慨,他最近常常在问自己,当年为何要出去?现在为何要回来?为什么又梦一样站在了人生的起点上?接下来,还要去向何方?她问他究竟在质疑什么?还是赶快走吧,她总觉得在这表面宁静的山水之间,暗藏着一股杀气,仿佛风暴正在酝酿之中。她每时每刻都在担心,总觉得他们会迷失在这丛林荆棘里。

他自言自语说,可是田园迷径路,归去路何从啊?过去我们是少不更事,总以为天下板荡,与我等庶民无关。现在才知道古话说得好——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啊。她劝慰道人生总不免有厄运之时,个人也许无法回避灾难,但至少可以不去把灾难扩大。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尽快结束这些痛苦记忆,一切都还可以从头来过。她希望还是早日回去,他说他在等,母亲病重,他不能再扔下她了。正说着,一个蒋部的便衣走来找他,交给他一封信。

张二娃是被龚营长误抓的一个农民,经关勇波审查释放后,成为了张家湾的土改根子和民兵队长。这天,他急急忙忙来找关勇波,哨兵把他带进关勇波的办公室。

他说他终于打听到了,土匪现在还藏在一个叫做朝阳洞的地方。外面山上有暗哨,难以接近。一般不出来,那个洞他以前也进过,很深,出口也多,没办法进去打。他有个主意,不知合不合适?他凑近低语说,这些土匪平时都好色又贪财,我们假设……关勇波昕完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说我们再完善一下,你等着,我去商量一下,明天就行动。

朝阳洞洞口的上方,各自站着一个腰里插抢的土匪在放哨,观察着远处和四周。

这天上午,一个采药的药农,一个打柴的樵夫挑着柴火和一个担着土豆的农民,各自慢慢靠近这三个岗哨。这时山路那边传来唢呐声,是一支送亲的队伍转过山来。土匪的视线转过去,三人迅速出手干掉他们。送亲的队伍越来越近,山上埋伏的龚营长带着战士迅速在洞口周围埋伏。一会儿,一个小匪跑出来观看,大笑,对里面吹口哨大叫道有人赶羊子上山来了,开荤了。

大队的土匪从洞里跑出来,远远地喝令送亲的队伍停下,送亲的显得很惊慌地停轿。土匪喊把新娘拉出来看看。新娘是关勇波伪装的,从里面出来,手里端着机枪开火,所有送亲的都拿出武器开火。土匪大乱,一边还击一边回跑,龚营长的队伍跳出来堵截,土匪倒下大片,剩下的多数缴械投降,只有少数跑进洞里。龚营长命令乘胜追击,洞内又一场混战。一会儿几个战士扶着小吴老赵出来了,关勇波非常激动地上前拥抱,小吴和老赵激动得呜咽说不出话来。

关勇波和龚营长等几个干部回来兴高采烈地议论总结,关勇波说好好审问一下这些俘虏,要找出其中罪大恶极的,给与严惩,要枪毙几个顽匪,以示警告。上次抓的有些人还没处理,其中有几个死不交待的顽抗分子。据调查,都是本地江湖帮会中的人。县里要我们押送进城,以便进一步了解反动会道门和地下黑社会的情况。龚营长你负责安排一下押送的事情,千万不要出错。

冉幺姑在后院里修剪花草,一个背影对她说,后天要押送他们进城,您看是灭口还是劫道?冉幺姑问他们大约多少人押送?背影说估计一个班,不会更多。冉幺姑说容她想想,明天再说。背影担心明天就怕来不及了。她说那也得想想,救得了是义,救不了是命。明天听她的回话。背影走后,冉幺姑找来牟舵爷密谈,一些男人在院子里紧张地走进走出。

当夜,一支马帮在黑暗中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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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n North Seamus Heaney found a myth which allowed him to articulate a vision of Ireland - its people, history and landscape. Here the Irish experience is refracted through images drawn from different parts of the Northern European experience, and the idea of the north allows the poet to contemplate the violence on his home ground in relation to memories of the Scandinavian and English invasions which have marked Irish history so indelib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