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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闵氏(2)

钱先生是替柯海牵线做媒的,那一头是苏州胥口一户织工家的女儿,姓闵,今年十五,形状十分乖巧,尤其难得的,有一手好绣活。看这毛头小子正经八百地说着媒妁之言,申明世觉着挺荒唐,但碍着钱先生的家世不好流露,只说:柯海娶妻不过三年,夫妇正在热头上,恐怕无意纳娶。钱先生就笑了:我和伯父说句实话,闵女儿是柯海自己看下的。申明世当然知道是柯海在背地捣鬼,本来是搪塞,却被钱先生说破,倒有些发窘,讪讪地说:既是他看下的,就让他自己做主好了。钱先生就说:纳妾也须是父母之命啊!申明世看这钱先生,几乎是逼他,就觉得从小的劣根还在,不过学着面上端庄而已,好笑又好气。沉吟一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让他向家中大人问候。晓得是逐客的意思,钱先生只得站起身来了。出三重院迎头碰上柯海,两人走到无人处,钱先生将方才的话一一说了,柯海一脸臊色,退缩道:那就罢了!钱先生不愿意了:你要是罢了,我成什么了?专来捣蛋的吗?又说:我看伯父并没有大不愿的,正经地纳进门,又不是寻花问柳。柯海这又稍稍心定,决定去和他娘说。送钱先生到大门口,再转身去找他娘。

没到中午饭的时辰,宅子里上上下下都知道柯海要纳妾了。小绸那边,是小桃来告诉的,明显带着庆幸的意思。小绸向来心气高傲,又说过轻视庶出的话。最让小桃羡妒的,是她与柯海少年夫妻的亲昵,是小桃从来、也永远得不到的,现在,终于释然了。看着神神秘秘的小桃,小绸说,她早就知道,不用她费心来传话。小桃讨个没趣,支吾几句,走了。这时,小绸已经平静下来,她将收拾出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放回去,着人将搬去楠木楼的家什也一件一件搬回来。好在,钱先生早来一步,要不,床就移到楼上去了。重新挂好帐幔,展平铺盖,柯海的大枕头,换上丫头的小枕头。等柯海从母亲房里出来,张张皇皇回到套院,屋子里已和先前无异。小绸着人将饭菜用攒盒送到屋里来,正喂丫头吃饭。柯海张了几下口没说出话,眼泪却下来了。自此,小绸再不与他说话。

柯海与钱先生,随阮郎去扬州,不是在苏州住了几日吗?闵氏就是在那时认识的。

这一日,风和日丽,船在胥口停靠,岸上已有三乘小轿候着,专来接他们的。上了轿,颠颠地沿岸走一段,下了路,走入一片桑林,桑林后是鱼市,接了米行,再是酱园,然后皮草、绸缎、酒肆,又有一座小庙,虽不是万分的繁华,却也殷实热闹。小小的街镇,巷道纵横,一旦进了巷道,倏地静下来,听得见鸡啄食的笃笃声。巷内台门相连,其中有一扇洞开着,走出人来,到地方了。

闵家世代织工,从苏州织造局领活计,供宫内所用。四边商贾亦来定制,阮郎便是其中一家,也是有几代的交道了。闵师傅是花本师傅,织工中最精密的一道工序。画师的绘本送来,由花本师傅照了图案颜色,分配组织丝线,穿结在花楼。花楼密密紧紧排开一千二百竹棍,行话为“衢脚”,每脚穿一丝。一千二百衢脚以六百对六百错开相交叠,梭子穿行其间形成经纬。丝色调排,花样便现于经纬。柯海与钱先生路上就听阮郎形容,颇觉得神奇,进门不坐,就要看花机。闵师傅着人带去机房,自己陪阮郎吃茶。这台门并不宽,里面却很深,有六七进平房院子。因丝织忌油烟膻气,后三进机房与前三进住宅所隔的一进,庭院就格外的敞荡。石板地上排有几行大水缸,养一种小小的睡莲,花事已尽,还剩最后一二朵,浮在残叶上。庭院两端都垂挂竹篾簟,机房内铺的是一种青砖,本是用于临河房屋,隔水吸潮,用在机房也是取同样性能。三进机房中前后两进,分置着各色大小腰机,正中一进单停一架,置放于离地面二尺高的木架平台。长有一丈六尺,好似一艘船,中间桅帆般耸起一座楼,足有丈余,这就是花机,确实巍峨壮观。柯海与钱先生仰头看去,花楼上正有一双眼睛往下看着来人,原来那里立着一名小厮,年不过十一二,专司提花、理丝、观察。据阮郎说,闵师傅就是从提花小厮做起,直做到花本师傅。两人叹一时,走出来,太阳正当头顶,眼目一眩。金光四溅中,忽见檐廊底下,坐一个小人儿,伏身专注,不知在做什么。定睛一看,是个十四五的丫头,穿得很好,绫子的衣裙,白底上一朵朵粉花。一双细白的手拈着针,凭着花绷一送一递,绣的也是小朵小朵粉色的花。因是俯着头,看不见脸,只看见黑亮亮的鬓发后粉红色的耳轮,柯海不由驻步,微微一笑。闵师傅正走过来招呼吃饭,此一瞬神情被看在了眼里。

本来吃过饭就走的,可闵师傅百般留客,只得不走。饭后,又着人引这两个去灵岩山,闵师傅依然陪阮郎说话。灵岩山传说是吴越春秋时,陆大夫找了民女西施,在此开馆教习琴棋书画,举手投足,称作吴娃馆。如今看不见半间屋,连路都不大好走,又在深秋,景色有些萧瑟。倒是在山脚有一家茶馆,蓬壁草盖,竹椅竹案,沏的是山里的无名的茶,入口亦是无名的香,醇淡清新。坐在窗前,看有人车过往,车上坐着小小的女子,均是小鹅蛋脸,不由想起闵师傅家的绣花丫头,再又想起身后的吴娃馆,早已湮灭于草莽之中,生出千古悠悠的感慨。喝了几道茶,起身返回去,到闵师傅家。闵师傅大约去了机房,阮郎已在卧房内打鼾,睡得很熟。晚上的一餐,又比中午更丰盛和别致,无数的盘碟盅碗,看都不及看就撤下去,再上来新的。全是闵师傅的女人亲自下厨烹制。因中午已经饱食,不觉有半点肚饥,却挡不住美味诱惑,百般为难,直到胃胀。可最后偏偏又上来一道,让人无法释怀,薄如绵纸的面皮子,裹一点嫩红,加上青葱、蛋皮、虾米、昆布丝,好一碗馄饨汤!席间,闵师傅的殷勤也比中午更甚,不停地斟酒劝菜,无限地奉承。柯海陶陶然中,看见几次阮郎送过来的眼色,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酒足饭饱,接着是一夜黑甜,直睡到天光大亮,就要上路了。闵师傅送了一坛家酿酒与几攒盒的肉菜,让在路上饮用,然后看着他们的船渐行渐远。闵师傅则变成一个光斑,越来越小,终至不见。

风鼓着帆,有些凉,可太阳大好,眼看着金红金红地掠过岸边的柳树林,一点一点上树梢,一跃到了中天。船上多了两名伙计,称阮郎大爷,分明就是阮家的仆役,原来已经换船。这一艘是专从扬州来接人的,舱里的地板漆得通红油亮,窗棂打着小方格,格里镶嵌琉璃,舱盖上也覆着琉璃瓦。伙计点着一具小红泥炉,将闵师傅的菜热了,又温了闵师傅的酒,摆上矮几,供主客三人消磨。

喝了一盅,阮郎问二位,对闵师傅什么印象?钱先生说花机很好,道理明白,可真要做起来,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着手,可见闵师傅是高人。柯海呢?阮郎问道。柯海说不仅花机好,机房院里的几缸睡莲也好,还看见廊檐下一个绣花的女子,活脱是乐府诗的意境。阮郎笑起来:闵师傅果然是高人,一眼看出端倪,本来不相信,说他是多心,不想真有几分道理!柯海很纳闷,痴痴地问:什么道理?钱先生也问什么道理。阮郎拍着手说:这不明摆着?柯海喜欢上人家女儿了。柯海急摆着手,脸臊得通红:不敢不敢,怎么敢初次上门就打人家女儿的主意!阮郎说:并没有说你打主意,是心仪!柯海辩解道:更不得了了,只见了一眼,如何心仪!阮郎说:你看一眼,人家钱先生一眼都没看。钱先生还糊涂着:哪里有绣花的女子?我怎么没看见!阮郎用手指着道:你听!你听!柯海百口莫辩,又觉好笑,只是笑。阮郎就说:承认了吧,罚酒!柯海只得喝酒。

喝罢酒,阮郎附着柯海的耳朵:闵师傅想将女儿给你呢!柯海坐不住了:这玩笑开大了!阮郎按住他:不是玩笑,正经的呢!那女儿是闵师傅的心头肉,倘不是十分器重的人,万不肯给。柯海说:那就给钱先生好了!钱先生说:我倒是想要,可闵师傅不给我。阮郎说:再讲钱先生也没看见过人家。柯海急得不得了,推开面前的酒菜,嚷道:不喝了!不喝了!这两人一并拖住他的手,说:赌什么气啊!不怕亵渎了好好的闺女。柯海动弹不得,只能做出不当真的表情,由阮郎慢慢述说:千万别以为人家女儿嫁不出去赖上身来,闵师傅一直舍不得说亲,反正年纪还小,留几年不怕。可近来苏州城里风传朝廷来江南选妃,凡生得整齐的女孩儿,没说亲的说亲,说了亲的过门,你们没见街上,迎娶一个劲儿的。柯海与钱先生想起昨日下午走过里巷,看见有不少几扇门上贴了红纸,写“于归”二字。柯海此时安静下来,不再挣扎。阮郎继续说:闵师傅这才知道留女儿留出祸了!要真给挑进宫里,岂不是骨肉分离,更害了孩子一生一世。你们知道,三宫六院里多少白头宫女!于是闵师傅托人带话给先前提过亲的人家,不料家家都已说好媳妇,几乎是拉郎配!虽然情急,到底也不舍得随便拉一个人嫁过去!那孩子柯海你是见过的,多么乖巧。柯海眼前出现了廊下花绷前的小女子,耳轮红红的,转过脸来会是如何娇好!阮郎见出柯海心动,加倍劝说,说闵师傅虽只是个手艺人,但世代与织造局交道,是见过世面的,看上去一点不畏缩,不卑不亢,倒要比上海那些小家子人有度量。要论养姑娘,不是深宅大院,却是清门净户,就像贝里的珠子,一点俗不染的,不像大家子,人事交杂,那女儿们面上庄严,内里可称得上泼辣!……就这样好说歹说,阮郎这张嘴,说什么都义正词严。钱先生又一味敲边鼓,自告奋勇保媒。柯海其实没什么不愿意,只是怕得罪小绸。小绸又无权阻止他纳妾,她自己也有理亏的地方,头胎生了丫头,脾性那么不饶人,可他就是怵她呢!一边怵她,另一边又想她。所以,那大雪天,日夜兼程地赶回家,一是为与小绸团聚,二是为了早些过了小绸这一关,好娶闵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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