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水河上的祈水桥下走过一群鸭，一个小丫头站在桥下很认真的数着二四六七八。
一个小男孩儿双手抄在袖子里，很是奇怪的问道：“月牙儿姐姐，你每天都数数这鸭子干啥？这些鸭子已经这么肥了，要不我们把它们弄去卖了？卖些银子来添置几床棉被吧，晚上睡到天明被窝子里都是冰凉冰凉的。”
月牙儿转过头来瞪了小男孩儿一眼说道：“我就是担心你们这些调皮捣蛋鬼偷偷把鸭子捉两只去卖了，才每天都数上几次的。柳叶啊，再坚持坚持，到了三月入了春，就不会那么冷了。主要是这鸭子……我答应过西门哥哥等他回来做姜母鸭的，如果现在去卖了，西门哥哥回来了怎么办啊？”
柳叶就这么抄着手擂了擂鼻子，说道：“可是，西门哥哥去上京了呀。我听说上京可热闹了，比我们西凉人多得多，西门哥哥只怕没那么快回来吧。要不这样，我们先把这一批鸭子卖了，然后再买一些小鸭子回来养着怎么样？”
月牙儿咬着嘴唇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道：“还是再等等，等到三月柳树抽了嫩芽儿再说吧。那时候才有小鸭子卖的，如果那时西门哥哥还没回来，就按你说的去办。”
柳叶看了看身旁的柳树，柳树上挂着一些细细的冰条儿，这是才融化的雪，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刚刚才凝结的冰。
他使劲的跺了跺脚，嘟哝着道：“这鬼天气，化雪比下雪冷多了，我这脚指头都冻得没有知觉了。”
月牙儿看了看天说道：“不知道黑土他们有没有抓到鱼了，中午炖一锅鱼汤喝喝，鱼汤喝了暖和，晚上也不会觉得太冷。”
“要是西门哥哥在就好了，以前冬天哪里会这么难熬的。西门哥哥会早早的给我们送来新的被子，会给我们足够过冬的口粮，还有新衣服。自从西门哥哥走了以后，我们又过回了原来的日子，比原来的日子还惨。你又不准我们再去偷抢，黑土他们倒是去找了个正经的活儿，可这大冬天的人家哪里有那么多的牛来杀啊？这个把月已经没有一个子儿入账了，压在箱子低下那些钱最多还能吃上十天半个月的。可钱大户家的牛起码得到了三四月才能出栏，得想点什么法子了。”
柳叶一双小眼睛滴溜溜的转着，月牙儿走到他身边说道：“不可以乱打主意，不能偷不能抢不能骗这是规矩，我们好不容易改过来了，哪怕饿死，也不能再回到原来去。”
“那，我去讨总可以吧？”
“也不行，那屋子是西门哥哥给我们盖的，里面有很多书，没事去读书去。”
“可是……读书也得填饱肚子啊，书又不能吃，如果读书读死了，那可是这西凉城一大笑话。”
月牙儿愣住了，也沉默了。
她低着头，一只脚在地上画着圈，很快地上的积雪就被她画成了一个洞，洞里有些湿哒哒的，露出了埋在雪地里的黄土来。
“我再想想办法，存了三十个鸭蛋了，等下先去卖掉。你去看看黑土他们有没有抓到鱼，叫他们注意安全，别掉到冰窟窿里去了，那样神仙都没法救他们。”
月牙儿没有抬头，她低着头向岸上走去，心里却一直在想着应该如何正经的去赚一些钱。
她才十二岁，如果放在家境略好的人家，还是个懵懂的快乐小丫头。
可她看上去却显得有些早熟，她的头发因为缺乏营养而有些枯黄。她的脸很是粗糙，却很红。这不是红润，而是长期被风霜吹割之后的冻伤。
她的嘴唇上也是一道一道皲裂的口子，口子也很红，那是裂口流出的血。
只有她小脸上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清澈而明亮，那双眼睛里充满坚定，充满不屈，充满对外来的希望。
她曾经希望自己就是那只丑小鸭，以后会成为白天鹅。
然后在西门映雪离开西凉的那一天，她知道了那只是西门哥哥给他们讲的童话故事，故事里的东西都是假的。
但那美好的愿望却留在了她的心底，她坚信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变自己这只丑小鸭的命运，她坚信自己一定能够成为白天鹅，成为一个很有用的人。
十多个孩子里面她看的书最多，她在书中明白了一些道理，这些道理还很模糊，但她至少明白了一条，那就是人必须立着，在任何时候都不可以倒下。这就是人格，可以卑微，却不可以卑贱。
于是，便有了那些规矩，那些规矩是她立的，那些规矩就是不能偷，不能抢，不能骗。现在还得再加上一条，不能乞讨。
哪怕饿死，也不能坏了这些规矩。
这些规矩一坏，人也就倒下了，再难以爬得起来。
她不相信会被饿死，因为他们虽然还小，却有手有脚。
她打算去找个大户人家看看有没有针线活儿可以做，打扫院子，做些杂活也行。
她需要存上一些钱，她看中了河对面的一块地，那块地卖得很便宜。如果能够买下来，起码够得上这十多张嘴巴好生的过冬了。
她一路想着，便回到了青瓦房外的院子里，然后她便愣住了，双眼顿时放射出了光芒，脸上露出了微笑，小嘴儿微微张开，牵扯着嘴唇上皲裂的冻口，便有一丝血溢了出来。
她没有感觉到疼痛，她太开心，以至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疼痛。
西门映雪看着走来的月牙儿就笑了起来，笑的有些心疼。
这是一个极为懂事的小丫头，但她曾经却是西凉城里最有名的小偷。
直到她偷到了西门映雪的身上，被西门映雪一路跟踪，找到了她的窝，然后她便站了起来，再也没有倒下去。
那时候她才八岁。
她却带着十几个游荡在西凉城里的孤儿，以偷、以抢、以骗为生。
“小月牙儿，是不是没有想到哥哥来了啊？快过来快过来，哥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哥哥给你们带回来的嫂子，是不是很漂亮？”西门映雪乐呵呵的说道。
月牙儿这才将眼光看向坐在西门映雪身边的芊芊，但脸上的喜悦却变得有些僵硬，眼光里也隐隐藏着一丝嫉恨。
她的一双冻裂的小手握在了一起，搓了搓，然后走了过来笑道：“西门哥哥好，嫂子好。宝儿你也跟着跑来了？你们用过早饭了没？我去熬一锅粥，你们先聊着啊。”
说着她就想要离开，刚好走出一步却听到西门映雪说道：“我们刚在宝儿哪里用过了，特意来看看你们，过来，让哥哥看看长高一些了没有？”
月牙儿低着头，挪着步子来到了西门映雪的面前，心里却想着，我这是怎么了，西门哥哥带回来的嫂子很漂亮啊，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和西门哥哥真是天生的一对。我怎么会不开心呢，西门哥哥特意来看我们，说明他没有忘记我们啊，我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心跳会这么快啊，怎么感觉心里空空的。
芊芊已经听西门映雪说起过月牙儿他们的事，此时见了月牙儿，才知道这些孤儿生活的如此艰苦，如此坚强。
“我实在是大意了，离开之前没有好生安顿你们。你看看，冻成什么样了？手伸出来我看看，听话。”
月牙儿扑闪着眼睛将手慢慢的从背后伸了出来说道：“我们有手有脚的，哪里能够一直给哥哥添麻烦。哥哥不是说过吗，人当自立，自力，自励。我们已经立起来了，便需要自力更生，便需要自己给自己鼓励，只有这样才能站得更直，走得更稳，更远。”
西门映雪没有理她，捧着一双手很仔细的看了看，便站了起来，在院子里来回走着。
“这样下去不行，这样吧，你们去北平，我给你们盘缠和一笔钱，再派几个士兵送你们过去。你们去了那里寻思个什么营生自己做，我相信你们能够做好，怎么样？”
月牙儿偏了偏脑袋说道：“不去，我们哪里也不去，我们就在西凉，我们可以在西凉好好的活下去的。”
西门映雪有些好奇的问道：“为什么不去？那里比这里条件好多了，有什么理由说来听听。”
月牙儿微微垂首说道：“我们虽然是孤儿，可也是在西凉城里长大的。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为什么把我们抛弃。如果他们有一天回心转意了，想回来找我们，可我们却去了别的地方，他们岂不是就找不到我们了？”
这便是希望，他们的希望就留在这里，如果离开了，这个希望只怕就没有了。
西门映雪想了想又说道：“那，我便在这里贴一张告示，告诉所有人你们去了北平，这样不是就行了？”
月牙儿又低声的说道：“还是不想去，在这里呆久了，那些街坊邻居也不再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们了，他们甚至还会给我们一些帮助。我不是在意他们的帮助，而是想着以后得回报他们。西凉很好，这里的人很好，就连这里夏季的黄沙，我都觉得很好，这就是我不愿意离开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