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父俞樾父亲俞陛云
在现存的中国作家群中,如果要说到学识的渊博,俞平伯可以说是有数的一位了。他不仅精通旧诗词,新诗的创作也颇丰,他还是散文家,著名的《红楼梦》研究专家和昆曲家,此外,他还偶写小说。俞平伯,原名俞铭衡,原籍浙江德清县,1900年1月8日诞生于苏州,并在苏州长大,从小一直跟他的曾祖父住在苏州马医科巷。他家学渊源,曾祖父在清代是名重一时的曲园老人(俞樾)。他的父亲俞陛云,官翰林编修,为现代著名词家。俞平伯自幼便受到文学熏陶,他对《红楼梦》的研究,比许多红学家要来得早,他在答复笔者询问时,指出:“我在民国元年(1912年),开始看《红楼梦》(按:当时他约12岁),时在上海,……《〈红楼梦〉辨》出版在20年代之初。”20世纪20年代初,俞平伯对《红楼梦》的研究,已颇精深,曾与我国著名文史学家顾颉刚互通心得。
俞平伯著成《〈红楼梦〉辨》时,只是20岁出头的青年,但当时这本书一经出版,迅即引起文艺界的重视,从而奠定了他在学术界的地位,这本书后改名《〈红楼梦〉研究》。中国解放初期,先是由山东大学两位年青人李希凡、蓝翎发难,对研究中所表现的“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错误观点和方法”进行批判,跟着引起整个文艺界的反响,在俞平伯来说,则是始料不及的了。但无可否认的是,俞平伯对《红楼梦》的研究容或有所偏颇,然而,却是卓有成绩的,尤其是对一些问题的精心论述,仍然是受到人们的重视的。
曾询问过他对近年“红学”研究的意见,他答道:“我对于近来‘红学’的看法,觉得有些过于拘执,如大观园地点的考证。”这对于那些喜往牛角尖钻的人,无疑是一服清凉剂。
积极投入新文化运动
俞平伯长于书香世家,但他对滚滚世纪洪流并没有畏避,1919年当他在国立北京大学读文科时即参加五四运动。他的文化活动比这还要早,还在他的大学时期便开始,他最近在一封答问信中说:“我在1917—1918,因受《新青年》影响,偕同学办《新潮》杂志,开始写白话诗文,第一篇论文是谈新旧道德问题,题目已不记得,我的第一首新诗,登在《新青年》上,比《冬夜之公园》更早。”
除《新潮》外,俞平伯还先后加入了当时影响重大的文学团体,例如文学研究会、语丝社等,直接参与白话文的运动,提出了不少积极而有意义的主张。
俞平伯在新诗上的建树颇大,他不但出版过不少新诗集,如《冬夜》、《西还》、《忆》和《雪朝》(与朱自清等同人合集),还提倡“诗的平民化”,“要恢复诗的共和国”,并著文《社会上对于新诗的各种心理观》,同新诗歌运动的激烈反对者进行过斗争。与此同时,他还于1922年1月1日,和朱自清、郑振铎、叶圣陶、刘延陵几个人创办了《诗》杂志,引起广泛的重视。
诗作的三大特点
俞平伯是新文学运动初期的重要诗人,他的新诗被称誉兼备三大特点:用字精当、音节谐适、说理深透。《冬夜自序》一文,很能体现他对新诗的主张,这就是“只愿意随随便便的活活泼泼的借当代的言语表现出自我——在人类中间的我,为爱而活着的我。至于表现的是诗不是诗,这都和我的本意无关,如要顾念到这些问题,根本上无意作诗,且亦无所谓诗了”。这是突破诗的规格的做法,在当年是颇为大胆的建议。兹择他的两首小诗,以做说明:
敲罢了三声晚钟,把银的波底容,蓝的山底色,都销蚀暗淡了,在这冷冷的古梵音中。
暗云层叠,明霞剩有一缕;但湖光已染上金色了。一缕的霞,可爱哪!更可爱的,只这一缕哪!太阳倦了,自有暮云遮着;山倦了,自有暮烟凝着。人倦了呢?我倦了呢?
——《暮》
这是作者在深秋游苏州寒山寺时的怀恋之思,作者在附记中说:“夫寒山一荒寺耳,而摇荡性灵至于如此,岂非情缘境生,而境随情感耶?此诗之成,殆吾之结习使然。”俞平伯给这首诗注入旧体诗特有的凄清意境。此外,在这首诗,还可以看到作者的笔触中,具有哲理的深度和深邃幽远的况味。
如果要说到“诗的平民化”,则可以他的《到家了》为代表,这首短诗好在作者在漫不经意中,注入诗境;北平深夜特有的风味和归客倦慵的心情,一览无遗:
卖硬面饽饽的,在深夜尖风底下,这样慢慢的吆唤着,我一听到,知道“到家了”。
俞平伯的小诗是很有特色的,胡适虽然诟病他长诗晦涩艰深,但对他的小诗也不得不称赞,以下的两首小诗,也是一例:
骡子偶然的长嘶,鞭儿抽着,没声气了。至于嘶叫这件事情,鞭丝拂他不去的。
——《冬夜》第240页
颠簸的车中,孩子先入睡了。他小手抓着,细发拂着,于是我的头频频回了!
——《冬夜》第230页
这种有情有境、不涩不滑,恰到妙处的小诗,就连胡适也要赞好,认为“很有意味”了!俞平伯小诗的音节,兼有自然与艺术之美,很有令人吟徊的余地。例如《凄然》一首:
明艳的凤仙花,喜欢开到荒凉的野寺;那带路的姑娘,向花丛去掐了一握。他俩只随随便便的,似乎就此可以过去了;但这如何能,在不可聊赖的情怀?
这首诗是很有韵味的,也使人看到俞平伯新诗的独特风格。
典雅洒脱的散文
俞平伯除新诗外,散文写得典雅流丽,自成一家。曾探询他在过去众多的著作中,最喜爱的是哪一部,他回答道:“过去我写的,现在都不喜欢。比较喜欢的是《燕知草》(开明版)。”
关于《燕知草》,王瑶在《中国新文学史稿》中,有这样的评价:“《燕知草》写的全是杭州的事情,是回忆中的景色与人物的追摹。他的文字不重视细致的素描,喜欢‘夹叙夹议’的抒写感触,很像旧日笔记的风格。文言文的词藻很多,因为他要那点涩味;絮絮道来,有的是知识分子的洒脱与趣味……”
俞平伯散文很洒脱,那几乎是公认的了,他的那点“涩味”,正是知识分子所欣赏的。
从香港语文课本收入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可以明显地看到俞平伯的散文特色。这篇散文被曹聚仁誉为散文诗,是颇中肯的。因为,通篇散文意趣俊逸,诗意酣浓,充满了灵气和朦胧的美感,选择其中一段以见其余:
“我们,醉不以涩味的酒,以微漾着,轻晕着的夜的风华。不是什么欣悦,不是什么慰藉,只感到一种怪陌生,怪异样的朦胧。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美——这么淡,那么淡的倩笑,淡到已不可说,已不可拟,且已不可想;但我们终久走眩晕在它离合的神光之下的。我们没法使人信它是有,我们不信它是没有……”
这种朦胧幽深的境界,如一帧逸远空濛的水墨画,有一种“人如风后入江云”的洒脱,那种动人的情致,直令人醉倒!
俞平伯对散文有自己的一番见解,他说:“文章事业的圆成,本有一通例,小品文字的创作,尤为显明,我们与一切外物相遇,不可着意,着意则滞;不可绝缘,绝缘则离。记得宋周美成的《玉楼春》里,有两句最好:‘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这种情味,正在不即不离之间。文心之妙复如是。”
其实,俞平伯在这里所要指出的,是写文章不要太显露,要重意境,委婉蕴藉,然后才深得“文心之妙”,这与写意画重韵味、重内涵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俞平伯的散文每有令人吟诵回味的余地,如一埕佳釀,芳香醇美!
俞平伯的其他散文著作有:《剑鞘》(1924年,朴社)、《杂拌儿》(1933年,开明书店),《杂拌儿之二》(开明书店)、《燕郊集》(1936年,良友图书公司)、《古槐梦遇》(1936年,世界书局)。
俞平伯的小说
俞平伯早年曾写小说,这是鲁迅将他的《花匠》选入《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部分后,才引起人们注意的。鲁迅在《现代小说导论》一文里曾经说过:“……从1919年1月(笔者按:指《新潮》)创刊,到次年主干者们出洋留学而消灭的两年中,小说作者就有汪敬熙、罗家伦、杨振声、俞平伯、欧阳予倩和叶绍钧……”同一篇文章鲁迅对俞平伯的《花匠》有这样的概括:“俞平伯的《花匠》以为人们应该摒绝矫揉造作,任其自然。”
关于俞平伯写小说的事,曾向他本人打听过,俞平伯回信道:“小说只写过两篇:一、《花匠》,二、《狗和褒章》,均载在《新潮》上。”
俞平伯写过一篇《狗和褒章》,用心理学的说法,来反对妇女守节,相信是许多人未曾知道的。
俞平伯的文学创作是绚烂多彩的,他除了致力于新文学运动,在旧诗词的创作方面,成绩也十分可观,尤其是旧诗词的探研,每多创见,例如他的《读诗经札记》(1934年,人文书店)、《读词偶得》(1934年,开明书店)、《清真词释》(1948年7月,开明书店)等,都是这方面的佳作。
在旧词之中,俞平伯对宋周邦彦的《清真词》是有偏爱的,有人说:“平伯精于旧词,诸家之中,独崇清真。或许就是周词中的那种‘暗柳啼鸦,单衣伫立’的凄清况味,最能与他的性格相近吧!”这一说法,是颇有根据的,但他的欣赏面还要更广。
俞平伯晚年仍致力于旧词的钻研,他的一本新作《唐宋词选释》,已于1979年末,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印行。(俞平伯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已撰注一本《唐宋词选》,1965年只试印300本,在内部流传,现由俞平伯从中精选二百多首,汇编成此书。为俞平伯的力作之一。)值得一提的是,俞平伯还是昆曲专家。北京昆曲研习社,自1956年成立到1964年停止活动的8年间,始终是由俞平伯主持各项活动的。俞平伯夫人许宝驯,杭州人,早年定居北京,也是昆曲界的老前辈,他们夫妇曾合作谱写了不少曲子哩!
在“文革”期间,俞平伯的寓所北京老君堂曾被捣毁,他本人并被停职审查多年。1966年,俞平伯以望七之年,被迫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做打扫工作,后来又同比他还大四岁的夫人许宝驯一同下放到河南息县五七干校劳动。迄至1975年10月才恢复自由,却又不幸于一星期后患有右侧中风,迄未全愈,一直在家休养,行路时仍需人扶持。
虽在“文革”期间,俞平伯也没有停止学习和从事少量的研究工作。几十年他手不释卷,晚年眼力虽很差,但仍坚持每日读书,且范围很广,兴致好的时候,还作些小诗。不过依他自己说是靠碰运气,这大概就是灵感吧。
近年,内地一些出版社陆续整理了他的旧作,他参加了《唐宋词选释》的修订工作。1986年1月,中国社会科学院召开了纪念他从事学术研究工作65周年纪念会。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胡绳向俞平伯道歉,并重申确定他在“红学”研究上的重大成果。俞平伯在会上破几十年不谈《红楼梦》的老例,提出了他对《红楼梦》研究的新的学术观点。此后,他在家中经常谈《红楼梦》。上海古籍出版社还出版他的《〈红楼梦〉论文集》。
1986年底,在笔者的奔走下,香港三联书店和中华文化促进中心曾合邀他来香港访问一周。俞老以86岁的高龄,在香港举行《红楼梦》的专题讲座,颇为轰动。
1979年7月脱稿
1987年2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