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几百万人次的公交、地铁、走路上下班流动，碰上熟人的概率并不低，但是从那么多急促的脸上认出熟人的概率却低得可怜。
念书时，有天傍晚回家时下起了瓢泼大雨，那时地铁还没有很多线路，公交站牌下有很多行人等车，有的拿包遮雨，有的干脆不畏雨淋，少有的几个人撑着雨伞，好半天才来的公交一下子挤满了人。我前面上车的女孩抢到了位子，正从包里翻出耳机，站在我一旁的男子在接电话，大约是女友来电，语气特别温和。
男子挂完电话后惊呼一声，座位上的女孩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呀，是你啊！”
“你怎么在这儿？”
“我家住附近。”
“中学毕业后就一直没见过你啊，你现在好吗？”
“还行，我刚下班。你现在怎么样呀？”
“过得去。你家搬到这里了？那我要去你家吃饭的。”
“好啊，好啊。”
女孩笑了起来，男子耍宝似的开始逗她笑：“你变得我差点不敢认了，上车前还想着这美女是谁呢。”
女孩咯咯地笑：“你现在双簧管不吹了，改吹牛了是吧？”
“你怎么知道我不吹双簧管了？”
女孩将话题转去别的事上，这两人就在拥挤不堪的车上聊起了近况。没几站路男子要下车了，他立马想起问女孩要联系方式，一边挤向车门一边还在说：“我一定要去你新家吃饭的，这可不能错过。”一旁听到的乘客不由打量了下那个女孩，她有些不好意思，反唇相讥：“我是在学做烹饪，你可以当小白鼠啊！”男子下了车还冲她回头笑，脸上挂着雨滴，隔着迷离的玻璃窗，竟有几分时光荏苒的伤感。
女孩望着那个身影，低下头戴上了耳机，忽然静默下的神情仿佛戛然而止的乐章，还没听够，就结束了。
我看到她对着手机上的号码怔怔发呆，猜想是刚才她同学的号码，她关上手机靠在玻璃窗上，在昏暗阴霾的车厢里，面目再难分辨。
南倩总嚷着要减肥，其实一点都不胖，穿衣服从来都是最小号的。她喊减肥的口号得照着反方向去理解，天生的瘦，怎么吃都不胖，可既然是美女，摆摆架势总还是要的。
家里的豆浆机买了大半年，只用过一次，当初只想着买最好的一款回来榨豆浆，性能好功能也多，连水果也能榨汁，只要不加热。南倩来我家串门时，见我将一碗五颜六色的谷物倒进豆浆机，很好奇地问：“你在玩什么？”
“煮粥。”
她立即凑上来说：“我也要一碗，医生说要我忌口几天，我快饿成干尸了。”
前一晚临时起意，将红豆、绿豆、眉豆、花生、薏米、紫米、小米、玉米碎、黑米、红米、糙米洗了一遍，浸在水里一晚，倒入豆浆机煮两三个小时后加红糖调味。南倩听我说完，很感兴趣地说：“《红楼梦》就有提到以粥养生，你煮的杂粮粥正合我意。”
她凑近瞧，又说：“你知道吗？以前我早餐经常吃粥，但后来粥卖得越来越贵，买的人还多，我就吃不上了。你这个粥，我小时候好像吃过，那时还觉得不好吃呢，你怎么会突然想到煮粥？”
“家里正好还有剩下的材料。”
南倩脸上一道阴云浮过，嘴上没停：“味道还不错，我不喜欢太甜的。你明天煮什么粥？我们一起出去逛逛啊？”
在她的张罗之下，每到夏天就厌食症发作的朋友都来了，地点在南倩家。我扛着豆浆机，一路杀过去。似乎不趁着年轻倒腾点犯二的事，这日子就白过了。
每个人根据自己的口味带了相应的材料，如菠菜、卷心菜、大米、加盐的火鸡肉，荤素搭配，不用担心饿肚子。绿豆、大米、红米、西米、加冰糖的干百合，盛夏用来消暑是最好的了，晚上用作消夜，就不用老惦记着烧烤摊上的烤肉了。最奢侈的算是鲍香鸡丝粥，我们每个人都瞪着眼睛看，阿K说：“早餐能吃到这样的粥，一天的精气神儿都有了，现在煮好，想吃了稍微加热一下就行。”
南倩明知自己目前还消化不了鲍鱼、鸡肉这些东西，可看我做的时候特别认真。
食材有东北米、鸡胸肉、鲍鱼肚、鸡骨，米洗干净备用，鲍鱼肚、鲍鱼、鸡胸肉切丝，鸡骨熬成高汤，高汤和米一起煮成鸡粥，大约四十分钟后加鲍鱼肚和姜末，煮二十分钟左右，加盐、胡椒粉调味，撒上鲍鱼丝、鸡丝、葱花、香油和白芝麻。还在等的时候，众人已经被一阵阵香味引诱得不行了。
忙活了几个小时，每个人带来的材料都用上了，还临时做了创意的更改，味道好的被哄抢，不好的就都推到一边，所有吃货们全部吃个肚子满满。多出来的材料，如鸡肉、熏火腿，摆上好酒一起分了。南倩家有源源不断的红酒，吃货们也都带了各自喜欢的饮料，原本一场煮粥大会，演变成了饕餮盛会，众人一边吃还一边感叹以后一定要多聚聚。
“南倩有男友，她哪有那么多时间啊？”
她立即反驳：“哪次聚会我缺席过的？”
一直到傍晚，聚会才散了。剩下南倩和我，我将洗干净的豆浆机带回家，手上还有三个保鲜盒的粥，天晓得路上怎么办。她男友来的时候，我还在打包，以前没见过，听说是南倩后来认识的，可能觉得感情不确定，还处于初始阶段。
南倩做了简单介绍后，她男友坐到沙发上看电视，在厨房收拾的南倩问我：“我一直想带他来参加聚会，不过……”
“你在担心什么？”
“我觉得他好像另有想法。”
她男友似乎有几分眼熟，大概这个年龄的男子都喜欢拉长脸装酷，长相也差不多。南倩的担心我听出了弦外之音：“他还有别人？”
“我没打算很认真，如果他有别人我也不在乎。”
我后悔问了，南倩有公主情结，她无法接受喜欢的人心里还惦记着其他人，即便她并没有多喜欢对方，每次分手最让她受打击的是：她只是别人的备胎。
有那么一刻，我忽然想起她男友看起来很像是那天在公交车上偶遇的男子，不过此时的他看起来更成熟内敛些，完全没有当时那种恣意外放，我想自己可能是认错人了。
我家附近的学院周围，每到晚上大排档都人潮涌动，学校放暑假也不例外，住在附近的居民都跑出来吃消夜。
学校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一个女孩坐在门口前的石墩子上，手上拿着黑管子，仔细一看应该是乐器。不一会儿，走来一个男子，两人有说有笑地聊天，从他们的肢体语言上看得出他们很喜欢对方，但表现得更像一对认识很久的朋友。
我买了份汤面准备回家吃，看见他们在我前面一张桌子坐了下来，那一瞬间，我认出男子是南倩的男友，那女孩似乎是雨天在车上听耳机的那个。南倩的男友没注意到我，女孩长得眉清目秀，一双眼睛望着他时很灵动，嘴角带着难掩的笑意。
我看不见南倩男友的表情，但他一直热络地问女孩喜欢吃什么，有哪些忌口，夜排档上没有女孩喜欢的饮料，他便跑去便利店买了不同口味的回来，拧开瓶盖之后才递给她。女孩的目光一直追逐他的背影，虽然灯光迷蒙，我无法辨别出她此时的情绪，但却能感受到那种释放的、无法掩饰的快乐。
“这支双簧管和你以前用的像吗？”
“嗯，你朋友肯转让，我很惊讶。”
“你会考虑和他们一起练习吗？那天你的表演，一点都不像已经放弃双簧管的人。”
“记忆还在，但感觉已经很不一样了。”
女孩忽然住了口，微微低下头。那会儿，我等的汤面已经好了，经过他们时，听到“演奏的时候你就像另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
“你内心想成为的那个人。”
我看不见他们此时脸上的表情，却仿佛听到了某种默契相融的声音。
曾有那么几次，我想提醒南倩，只是她很少提到男友的事，我猜想是不是已经分了，下一次聚在一起煲粥聚会时，每个人也都默契地避开这个话题。
“她怎么了？”
被问的人，犹豫地看了眼正在厨房忙碌的南倩，压低声音说：“听说分手了。”
“不是好好的吗，发生什么事了？”
“好像是吵了一架，然后南倩发现他手机里一些短信、通话记录，她男友非常生气，说他不需要再有一个妈来管着他。”
“南倩每次恋爱，都会很紧张，就算嘴上说不在乎，可心里完全不是这样。”
“她发现什么了？”
众人面面相觑，悄声说着话，我偶然看到厨房门口伫立的身影，立刻把话题岔开。当所有人都走了之后，只剩下我和南倩，我将那晚在夜排档上的情形告诉了她。南倩一直安静地听着，有时会忽然看着我，像是疑惑我是不是在对她说。
南倩是我认识的人中最情绪化的，冷静下来的时候她也很讨厌自己的脾气，她说她缺少安全感，必须很努力才能克服自己的浮躁和妄想。每当发生这种症状时，她就会暴饮暴食，吃到再也撑不下为止，然后去卫生间再吐出来。上次她吃坏东西，就是因为急性肠胃炎病发，每到一定阶段就会周而复始，生不如死。
“是因为焦虑吗？”
她点点头：“我不能吃难以消化的东西，可我还是忍不住专挑这类尝试，越不可能的事才越值得去做。我认识他的那天，是在朋友的聚会上，我跟别人打赌能追到他，他当时看起来心神不宁的样子，我看到他正在拨一个号码，一会儿又按掉。我猜一定是某个女孩子，我就去和他聊天，他看起来很高兴也很意外，晚上他送我回家，他约我下次一起出去。”
“我们第一次约会时，他带我去听音乐会，他喜欢古典乐，能说会道，他满足了我从小到大对男友所有的幻想——”
“完美的幻想？”
“有时我想跟他坦白那次赌约，就算说不出口我也想问他关于那个电话号码的事，我会不可救药地沉迷于琢磨不定的事，觉得很有意思。”
“南倩，你想引起谁的注意呢？”
她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我听说她很小的时候父亲离开了她，几年后重组了另一个家庭，尽管父亲抛弃了她和母亲，但南倩更爱父亲，她喜欢去父亲的新家。她母亲是个很严厉的人，凡事苛刻，臻于完美。即便南倩表现得再好，她母亲从不会肯定她一句，所有母亲反对的，她就要服从，包括食物、选择男友。
天渐渐黑了下来，静悄悄的，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是我。”
南倩的男友忽然站在门外，手上拿着黑色的双簧管，我赶紧告辞先走，她冲我皱了皱眉，我只当没看见，从门口走了出去。
站在楼下，我不禁回头看了看，隐约中听到双簧管清新幽美的乐声。
“他对我说，不是让自己变得完美，而要让自己过得快乐。”几天后，南倩给我打了电话。
“他的那个同学呢？”
南倩想了想，说：“如果那天他不是迟疑该不该给她打电话，而我也没有因为妈妈数落我的失败而郁闷，我大概不会跟人打赌去追他。他已经知道了，反而还很开心，他和那个女生很早以前喜欢过彼此，但一直忍住没说，后来就错过了。”
“你们算是和好了？”我笑着问她。
“能有人忍受我爱唠叨又神经质，没事就爱煲粥、煲电话粥的，那么，就他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