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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六月初的清晨,阳光照亮了露天火车站的每个角落,让它变成个巨大的室外体育场。莫斯卡走下火车,深吸了一口晚春的空气,闻到远方城市的残骸和废墟扬起的刺激的灰尘的味道。月台上,一队队穿着橄榄绿军服的士兵在火车旁集合。他和其他平民一起,跟着向导走向站外等候的大巴。

他们像征服者一样穿过人群,仿佛以前的富人穿过穷人之间,不用环视左右,便知面前会让出一条路来。被征服的人衣衫褴褛、身材瘦弱,看上去就像这一大群男人女人都早已习惯了住在廉价房子里靠教会施舍的汤粥果腹。他们闷闷不乐却又顺从地让出路来,嫉妒地盯着这些吃饱穿暖的美国佬。

出了车站,是个大广场,对面是红十字俱乐部,穿着军服的大兵三三两两在台阶上闲逛。为安顿占领军和行政人员,广场四周重建了宾馆。车辆交叉穿梭行进,宽敞的街道上挤满军用大巴和出租车。即使是大清早,也有不少大兵坐在车站周围的长凳上,每个人身边都有个德国姑娘和她必不可少的小提箱。跟以前一模一样,莫斯卡想,一点儿没变。大兵等着火车,就像郊区的主妇等候着她们通勤的丈夫。挑个漂亮姑娘,或多或少开个价。是在寒冷肮脏的车站长凳上睡一晚等待一大早的火车,还是享受一顿不错的晚餐、酒精、香烟和温暖的床铺?通常,他们都会明智地选后者。

所有通向广场的路口都站满了骗子、黑市贩子和想要设套骗机警大兵的孩子。大兵们刚从陆军福利社里出来,拿着满纸箱的糖果、香烟和肥皂,他们警惕的眼神就像以前背着一袋袋金沙的淘金者。

莫斯卡等着上大巴时感到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转过身,他看到一个瘦骨嶙峋、肤色较深的男人,戴着德国男人的标配——国防军帽。

年轻人低声地急切问:“你有美元吗?”

莫斯卡摇头,转回身,却再次感到手搭上他的肩。

“有香烟吗?”

莫斯卡开始上车,那只手迫切地捏紧他的肩:“什么都行,你有什么想卖的吗?”

莫斯卡简短地用德语说:“放手,快点。”

那人惊讶地退开,眼中满是骄傲的轻蔑和仇恨。

莫斯卡上了大巴坐下来。

那人在窗外盯着他,盯着他的灰色华达呢西装、洁白的衬衫和条纹领带。在那人的轻蔑眼神之下,他有一刻希望自己还穿着橄榄绿的军装。

大巴缓慢地驶出火车站,从广场其中的一个出口离开,带他们穿行在另一个世界。中心广场像荒野中矗立的一座堡垒,在它四周,废墟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之处,只有一个建筑群落残存下来,一堵墙还竖着,一扇门通向墙后的旷野,一座钢筋结构直指天际,砖块、迫击炮碎片和玻璃像撕裂的肌肉挂在上面。

巴士上大部分平民都在法兰克福郊区下车,剩下莫斯卡和几个军官前往威斯巴登空军基地。除了杰拉德先生外,莫斯卡是唯一一个在美国就已经拿到永久任命的平民,其他人得在法兰克福等待具体指令。

空军基地终于检查完所有的证件后,他还得等到午餐后才能乘飞机去不莱梅。飞机起飞后,他完全没有腾空而起的感觉,也不担心飞机会飞到陆地边缘,甚至都不觉得它有坠落的可能。他看着地平线朝着他倾斜,就像在他眼前忽地竖起一堵褐绿色的墙,飞机倾斜着上升,整块大陆变成一条无尽的深巷。随着飞机回到水平位置,一切秘象便都消失,他们像是从阳台朝外看,地面平坦像一块铺着桌布的棋盘。

现在他已非常接近此行的最终目的地,归程也即将完成。他开始回想在家的几个月,家人的耐心让他感到难受和些许愧疚。即便如此,他也并不想再见到他们,反而越来越不耐烦飞机开得太慢,好像悬停在无垠的晴空中。他意识到告诉母亲的那个事实其实是个谎言,就像他母亲说的,他的确是为了那个德国姑娘回来,只不过他并没有指望这次回来能找到她,也没有真期待在几个月的分离后还能在一起。但是,无论如何,他都得回这片大陆。他不指望她能等着他,因为他就像是把她留在了没有出路的丛林中,无能为力,没有任何食物为生,也没有武器来抵御野兽。这样想着,他觉得反胃,羞愧和伤感像毒药一样灌进他的血液和口腔。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她的身体、面庞、发色。在他抛下她的几个月后,他总算第一次有意识地勾勒出她的样貌。然后,终于,他回想起她的名字,清晰而具体,就像他刚大声喊了出来一样。

大约一年前,一个炎热的夏日早晨,警察局大楼在午前一刻被炸。莫斯卡当时在霍查理区的吉普里都感到了大地的震动。他等待的那个刚从美国派过来的年轻中尉几分钟后跑出来,一起开车回到康特斯卡普的军管政府指挥部,他们开回警局大楼的路上有人喊着消息,军警已经封锁了这片区域,白头盔和吉普拦住了通向广场的道路,跟莫斯卡同行的中尉给他们看证件,然后穿过了封锁线。

那栋庞大的墨绿色建筑矗立在森林大街最高处的一小块坡地上。它很大,方方正正,内庭用来停车,德国平民从正门涌出,他们的脸和衣服上满是尘土。

有些女人因为震惊而歇斯底里地大哭着,人群从建筑边散开,但建筑本身看上去很平静,毫发无伤。

莫斯卡跟着中尉走向侧面的一个小入口,它是个拱门,碎渣几乎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上,他们爬过去,进了内庭。

宽敞的内庭现在被小山似的碎石堆满,露出车顶、吉普、卡车,像浅海中沉船的船桅。爆炸把三层楼高的墙壁炸得粉碎,他们头顶办公室的桌椅和墙上的钟都一览无余。

莫斯卡听到一种他以前从来没听到过的声音,那种声音在这片大陆的城市中变得司空见惯,它好像从四面八方飘来,一个低沉、稳定、单调的野兽般的尖叫,完全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他确定了它的方位,然后连走带爬穿过瓦砾堆,到达内庭的右侧,看到一段粗肥的红脖子被德国警察制服的绿领子裹着,脖子和头都已经僵硬,毫无生机,尖叫声从尸体下面传来。莫斯卡和中尉尝试着把砖头清开,但碎石不断地滑落到尸体上,中尉只好从拱门爬回去找人来帮忙。

现在,救援人员陆续通过拱门,或是从堆满碎石的墙上爬下来进入内庭。基地医院的陆军军医仍穿着他们的粉红色制服,大兵、德国佬和劳工开始把尸体挖出来。莫斯卡从拱门爬回去。

大街上空气清新,救护车排了长长一列,在它们对面,德国消防车整装待发。劳工已经清开了庭院入口,碎石被装上等候的卡车。建筑对面的人行道上,有人摆了张桌子权作指挥点,他看到自己的上校正耐心地站在那儿等着,一些低级军官围着他。莫斯卡好笑地注意到他们都带着钢盔。其中一个军官朝他招手。

“上楼去守着我们的情报办公室。”他说,把自己的手枪皮带递给莫斯卡,“有爆炸就赶紧跑出来。”

莫斯卡从正门进入那栋楼,楼梯上残渣碎石堆成了山,他小心谨慎地慢慢爬过去,走过走廊时一直盯着天花板,以避开它松脱的那些地方。

情报办公室在走廊中部,打开门后,他看到现在它只剩半间房了,另外半间已经变成了内庭里的碎石堆。除了一个锁住的资料柜,没什么可守卫的,但能让他视野良好地看着楼下正在上演的这出戏。

他舒服地坐在椅子上,从口袋里拿出根雪茄点燃,脚在地上碰到什么,低头一看,他惊讶地发现两瓶啤酒正躺在那儿。他拿起一瓶,瓶身盖满灰浆和碎砖,莫斯卡用门锁撬开了瓶盖,再次安坐回椅子上。

在他下面,庭院里的景象像是停滞了,在满是尘埃的空气中显得仿若梦境。在他发现的尸体旁边,德国劳工正如慢动作一样小心地搬开砖头。一名美国军官耐心地站在他们上方,他的粉红裤子和绿衬衫被灰尘染白。他旁边站了个中士,手中攥着个装血浆的圆柱体,整个内庭全是类似的场景,好像是大型印刷机的杰作。在他们上方,混凝土尘埃在阳光下悬在空气中,缓缓地下落,把他们的头发和衣服都染成白色。

莫斯卡喝着啤酒抽着雪茄。听到有人跌跌撞撞地沿着走廊走,他走出房间。

长长的走廊在尽头消失,那里的地面与天花板几乎相连,从幽深的建筑内部走出来一小队德国男女,他们和他擦肩而过,因震惊和恐惧而虚弱盲目,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在队伍最后是个穿着卡其布滑雪裤和毛线衫的纤弱姑娘,她绊倒了,其他人都没有转身帮她,莫斯卡走出房间扶起她。她打算继续往前,但莫斯卡伸臂用啤酒瓶拦住了她。

她抬起头,莫斯卡看到她的脸和脖子都惨白,瞳孔因为震惊而放大,她含着泪用德语说:“让我出去,求你了。”莫斯卡放下手臂,她越过他继续沿着走廊行进,但只走了几步就靠着墙倒下了。

莫斯卡弯下腰,看到她的双眼还睁着,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把啤酒递到她嘴边,但她把它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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