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在我眼里,没有影子的人基本上只有两种,一种是透明人,一种是鬼魂。
萧雨用他琥珀色的眸子凝视了我,投以一个轻笑,接着站起来,低下了头,我顺着他的视线而去,看见了满地的黄土。
浅金色的,美丽的荒原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正微笑着,而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想,我也许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本不属于我的世界。
我们两个,背对阳光。
我们身下,只有一个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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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来到苜蓿岛!”
列车员温柔的调调至今还余音绕梁。
我开始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一切,苜蓿岛在地图上并没有记载,但是我还是顺利地买到了车票,仅仅用了一通电话。
我和萧雨漫步在没有一点绿色的荒野上,头顶飞过巨大的鸟类,我说不出它们的名字。一路上,我时不时地低头去看脚下,偷偷窥视他没有影子的步伐,虽然这样不礼貌,可是萧雨并没有生气。
“为什么你们没有影子?这……太奇怪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当全世界都是左撇子的时候,用右手吃饭就会被人嘲笑。”萧雨边说边走,不忘调侃我,“奇怪的人是你才对,小妹妹。”
我看着自己土黄色的影子,说不出话来。
和一个没有影子的人并肩走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可是身后是凶神恶煞的群众,前方是茫茫无际的荒漠,我似乎没有多余的选项。
“你为什么要来苜蓿岛?”
萧雨问,而这也是我心中的疑问。为什么我要来,我完全可以选择忘记那封信,回到我原本的生活。我掏出口袋里的绿色信封给他看,他展开信纸,眼皮忽然被什么撑了一下,不过马上就恢复了原本的样子,他近乎痴迷地欣赏着纸上的文字,特别是落款人的签名。
“你认识这个叫做微阳的人吗?”
我试探地问,他点点头。我稍稍放松了心情,也许那个微阳没有恶意,“那个微阳,因该是个好人吧……”
“不。”萧雨摇摇头,嘴角的弧度却没有消失,“他是个恶魔。”
他猛然站起来,我还来不及反应。很快,萧雨把我的信高举过头,撕成碎末。
“你在做什么!”
我试图阻止,但是身高仍然低人一等,我的挣扎显得非常无力。我看着漫天飞舞的纸屑,大鸟滑翔过天际,那些天空的清道夫把我的信纸吞噬干净,我能做的,只有瞠目结舌。我感觉胸腔里有什么在熊熊燃烧,他撕毁的,仿佛不仅仅是一纸书信。
“该死的!”
我用尽力气挥拳把他打倒在地,这是我第一次打人。他看着我,但是很快又恢复了不屑的眼神:“你杀不了我,没人能杀了我。”
“是的,你说的对,我杀不了你。”我拉起他的手,冷冷地重复他的话,“因为你的生命线。”这是我为了比赛学习命理的小小城就,我可以摸出别人的手相。
他的生命线被掐断了,而且断在黄金分割点。我从没有看过这样的手相,就像是被什么人操纵了一样……
“你什么都不知道!”他在发怒,我不知所措。
“苜蓿岛,是什么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气压让我呼吸困难。
“你可以离开这里。”萧雨握住我的手,“你会把这里的一切都忘记的。”
我被他惊讶到说不出话来,忽然天空飘起了蓝色的雨滴,这些神奇的天水愈合了萧雨的伤口。这时候我从茫茫暴雨中看到了什么东西正向我们移动,越来越近,雨水把荒野冲刷得泥泞不堪。
那是人?!我看清楚了,不下百人的队伍正朝我们的方向移动。
“那群人居然追上来了!”我企图扶起萧雨,可是他制止了我。
“别怕,那不是。”
萧雨指着半片黑压压的天空,那些大鸟们正追逐着他们。阳光已经躲藏起来,我没办法辨认他们是否拥有影子,不过他们的形态更加特别。
这群人居然是透明的,就像那些漂亮的热带鱼,能看得到他们晶莹的骨架。也许要惊讶的事情太多,我已经有些麻木了。
我们悠然地坐在雨堆里,看着一群透明的人落荒而逃,巨大的生物飞翔着啄食着他们透彻的心脏。我忽然看见了每个人内心都有的残酷一面,萧雨安静地看着他们受难,但是我不能。我站起来,向那群人的方向奔跑。
“你回来!别惹怒那些尸鹰!”
身后传来萧雨紧张的呼喊,可是我毅然冲到了人群中,挥起我的旅行包,打飞了一天空的黑色羽毛。透明人们乘机会四处逃窜了开去,只有一个可怜的透明人傻傻地站在远处 ,一动不动,尸鹰们闹哄哄的不知该怎么追踪,很快,又集中起来,啄食那个落单的人。
他的心脏被一点一点吞噬,他露出了非常痛苦的表情,而雨水却渐渐帮他修复身体的创伤。这样更痛苦,不会死,却始终在承受折磨。
那些大鸟把他围了起来,我根本没办法靠近,哪怕一步。忽然萧雨搭了一下我的背,长叹一口气,说:“别怕,他不会死的。”
我恍然觉悟,难道,这是一种刑罚吗?
萧雨告诉我,苜蓿岛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游民,一种是岛客。那些透明的人是游民,而我们是岛客。我对这些新鲜的名词感到好奇,他告诉我游民不被同情,因为他们的贪婪才把他们变成这样。
“他们是鬼魂吗?”我鼓起勇气问。可萧雨笑了,笑得很大声,甚至超过了雨水的噪音,回荡在空旷的荒野。
“不算是。”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小妹妹,我们才是鬼魂。”
一阵幽岚吹过泥土,我感觉到巨大的浪潮把我的灵魂剥离了身体。
这是我第二次后悔来到这里。
我从来没有那么奢望有谁来告诉我:亲爱的柯若,你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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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鬼魂。”
萧雨又一次重复了他的观点。在他口中,苜蓿岛是死亡的中转站,所谓的岛客,他们正在等待轮回,所以,我对于来世的怀疑惹起了众怒。那些游民则因为贪婪永远失去了轮回机会,他们用自己的轮回换取了别的东西,所以他们要作为尸鹰的猎物,遭受劫难。
不可能!我明明收到了一封信,然后定了票,搭车……我怎么可能会死?
“回忆一下你来这之前一周发生的事情吧,可能会帮你想起些什么。”
一周……按时上下课,写作业。几乎没有做什么特别事。我怀疑地望着他,这时候天空已经放晴了,白色的阳光照射着我们,我忽然发觉我的影子变得模糊了起来,并非原来的轮廓。心中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很痛。
疼痛呼唤了我的记忆,那个周三是亚彦江边游乐园工程奠基典礼,我一个人开着新车去看他。江边的风景太美,特别是那些美丽的浪花,让我忍不住靠近,我喜欢水,我说就算死也要死在大海里。
关于那些的记忆总是让我心疼,那天我在江边呆了很久很久。
忽然风声大作,远处矮小的浪头肆意的奔涌,向我扑来,我以为我可以轻易离开。我以为,那只不过是小小的浪花。
我听到很多人在呼喊,在求救,而我,只在一片白蒙蒙的光亮中沉沉睡去。
我死了吗?
我已经死了吗?
真好笑,此刻我最遗憾的居然是,我将永远赢不了那个叫周非奇的人了。
“别紧张,苜蓿岛只是一个中转站,我们还不能算是死了,只是灵魂脱离了身体。”
萧雨打量着我,非常安静,我想他可能是在偷笑,“可能会轮回,可能会变成永远的游民,也有可能会重生。你的影子还在,那一定是说明了什么。”
重生?我惊愕地望着他,可萧雨则是一脸轻蔑。
别得意了,我没有这么容易被打败,至少我还有影子!我和你不同!
天晴了,远处的尸鹰都散去剩下一具残破的尸体,如果根据萧雨的说法,那个人应该还没有死。我尝试靠近他,因为太透明了,我几乎看不见他的脸,只有一个清晰的轮廓。他很胆小,我只要一前进,他就倒退三步。我只是想检查他是否死了,而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我叫柯若,”我挤出一个微笑,试图放松他的神经,“祝你好运。”
说完,我转身回到了萧雨那边,他正非常有兴趣地看着我,像得了玩具的个孩子。我没有选择,如果我已经回不去我的世界了,那么至少我要找到那个“微阳”,既然我已经失去了起点,至少让我找回这段旅途的终点。
“你确定要带着这家伙吗?”
萧雨戏谑着说,并指向我的身后,那个透明的游民正紧紧跟着我,甚至拉着我的衣角。
“你想跟我走吗?”我问。
“……柯若”
他呼唤了我的名字,声音是那么缥缈,我居然因此无法拒绝他。我答应带着他一起去苜蓿岛,他笑了,天空的蓝色被挤成一个弧度。他没有名字,萧雨建议给他取一个,因为游民总是难以分辨,而我空白的脑袋里忽然出现一个名字。
“非奇。”
我试探着,他高兴地点点头,于是我叫了三声“非奇”,他剔透的身子发出了一阵微弱的暖光,“非奇”变成了他的名字,真好笑,我不能见到那个该死的周非奇了,可我却得到了另一个非奇。
这段旅途不好走,无论是山地还是丘林都潜伏着各种各样的危机。
我答应带着他,却不知道往哪里走,没有人知道苜蓿岛在哪里,萧雨也只是听说过那个地方,我的影子正渐渐消失,似乎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非奇能看懂我的心思,他有一次躺在地上,学习我的样子摆起Pose。
“我像吗?你的影子。”
我仿佛能听到非奇透明心脏的声音。
“柯若你看!”
萧雨兴奋地叫。我顺着前方看去,只见一头巨大的白色尸鹰翱翔天际,它飞得很低很慢,似乎在等待什么。
“那是微阳的尸鹰!快!”他一边跑,一边朝我挥手,“跟着它就能找到微阳!”
那是绝望中的希望,我拉起非奇冰冷的手,撒腿狂奔,神不会遗弃我们。风沙吹拂着苜蓿岛的生灵,我们踏上了三个人的旅程,我们都很特别,却在此刻走到了一起,我相信是上天的安排,我们追逐着尸鹰一直跑,有了它带路,我们很快找到了一个小型的城镇,幽兰的护城河水泛着微光,城门上写着扭曲难懂的文字。
我们暂停了脚步。
非奇又不见了。
每当我们停下休息的时候,非奇总会跑开,回来的时候总是很疲倦。可能游民的体力比较如弱,但是他会去哪里呢?萧雨悠闲地咬着苜蓿派,丝毫我理会我的担心。我只好独自去找他,今天我的眼皮一直跳着,总觉得会发生什么。
巨大的森里里,白色的羽毛挥动着,散发出血腥的气息。
我每走一步都忍住想吐的欲望。林中深处,一个游民正打开他透明的胸腔,取出自己已经被啃食只留1/5的心脏,递交给那巨大的野兽,白色的纯洁翎毛一下子竖立了起来,它显得异常兴奋。
“这是最后一份了,谢谢你为他们带路。”
非奇的声音依然缥缈,他掏出了心脏,透明的他居然还在温柔地微笑,死亡的微笑。
我错愕地看着那片小小的心脏,终于意识到我们已经远离荒原了,只有流民的集聚地才会下蓝色的治愈之雨,我带他离开了那里……
天啊,我做了多么残忍的事情。
“你是傻瓜吗?”我再也抑制不住我的情绪,冲到他和尸鹰之间,取出作为餐具的银叉,朝它挥舞,而巨大的兽丝毫没有被我吓到,它认为我妨碍了它的美餐,暴怒起来。
“不要这样!柯若……快跑!”
非奇拉住我的衣服让我逃,可我做不到。我已经死过一次了,面对残暴的威胁,我并不害怕。它的喙啄开了我的皮肉,巨爪拧住我的胳膊,鲜血流淌成河。
好疼,朦胧的光芒中,我看到了井然的道场,我们挥汗如雨,打过一场一场强敌,最终站在人群的尖端。尸鹰和我的距离总保持在一到十米,它的体积是我的大约四倍,在我的脑海中出现了惯用的公式,感谢上帝,还有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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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斗过后森林里一片狼藉,尸鹰被我们埋起来了,希望上帝能原谅我们的罪行。无论如何,微阳就在眼前,我们只能选择前进。
我觉得自己像个黑骑士。
进城之前,我做了一个决定。
“非奇,我希望你回去。”我把感情压到最低,几乎是完全命令的口吻,他不能再跟着我们,凭着他1/5的心脏苟延残喘。他呆呆站在原地,拉扯我的衣角,叫我的名字。
“够了,你想让我再被什么野兽攻击吗?你能保护得了自己吗?别再成为我们的负担了!没用的东西!”
我把残忍的话喷溅在他透明的躯体上,非奇僵硬了,有些不知所措。
“喜欢柯若,不要走。”
我又听到他的声音。并非哀求,而是勇敢地告诉我他的内心,我的心被抽了一下,但是我告诉自己他只是一个幻想,一个假象,他只是一具尸体、一个流民,他不会明白什么是喜欢。
“好了,我要去找微阳,他就在哪里。所以,我已经不需要你了。”
我已经不需要你了。
这是一句很重很重的话,我不知道我是抱着怎样的心态说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