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你笑什么？……”“我笑米库神父，你也知道，就是唱经班学校的米库神父……你还记得他吗？……”“我怎么会不记得他！”我们又开始一边笑，一边谈……这一次是我比他理智，说道：“应该睡觉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以后，我又忍不住说起来啦：“还有小红毛，雅克。你还记得他吗？”
说到这儿，我们又大笑起来，喋喋不休地谈下去……突然靠我这边，也就是床里侧的隔墙，有人在那一边砰的用拳头捶了一下。我们俩都吓了一跳。“这是白布谷……”雅克小声对着我的耳朵说。“白布谷！……是什么？”“嘘！……声音不要这么高……白布谷是咱们的女邻居……她一定是埋怨咱们吵得她无法睡觉。”
“喂，雅克！咱们的女邻居，她的名字真奇怪呀！……白布谷！她年轻吗？……”
“亲爱的，等你以后自己去看吧。总有一天，你会在楼梯上碰到她的。不过现在，赶紧睡觉吧……否则白布谷还会发脾气的。”
雅克说到这儿，吹熄蜡烛，（法兰西学院的）达尼埃尔·爱赛特先生睡在他哥哥的肩膀上，还像他十岁的时候一样。
五、白布谷和二楼上的太太
在圣日耳曼一德一普莱广场上，在教堂的那个角落里，靠左边，紧挨着屋檐，有一扇小窗户，我每次看到它，心里就十分伤感。这就是我们从前那间屋子的窗户；即使今天，经过那儿，在我的想象中从前的达尼埃尔依旧在上面，坐在靠近玻璃窗的桌子跟前，边望着如今街上的一脸悲愁、老态龙钟的达尼埃尔怜悯地微笑。啊！圣日耳曼教堂的古老的大时钟啊，我和我的雅克妈妈住在楼上的时候，你为我敲响过多少悠远的钟声啊！……难道你不能够再为我敲几下这种充满青春朝气的钟点吗？那时我多么快乐！……工作起来多么劲头十足啊！……早上，天一亮我们就起来了。雅克迅速地收拾房间。他打水，扫地，整理我的桌子。而我呢，我没有权利动任何东西，要是我对他说：“雅克，你要我帮忙吗？”
雅克就会笑起来说：“达尼埃尔，你别管这些事。还记得二楼上的那位太太吗？”他用这两句意味深长的话，就让我一下子哑口无言了。
事情是这样的。在我们俩一起生活的头几天里，下楼到院子里去打水的是我。要是在白天任何一个钟头里，我可能都不敢去！但在，早上，整幢房子里的人都还在睡觉，我根本不必害怕在楼梯上被人碰见我提着一把水壶。我一醒，衣衫不整地就跑下楼去。那个时候，院子里还没有一个人。偶尔有一个穿红上衣的马夫在抽水机旁边洗马具。他是二楼那位太太的车夫。二楼的那位太太是一个十分年轻漂亮的克里奥尔人；是整幢房子里的人的注目焦点。有这个赶车的在，已经够叫我难堪的了。遇到他在的时候，我十分难为情。我急忙抽水，壶里的水还只装了一半，就带着它回到楼上来。而到了楼上，我又觉得自己非常可笑。可是第二天我要是又看到红上衣在院子里，我仍然觉得同样的害臊……不过，有一天早上，我运气非常好，居然躲过了这个吓人的红上衣，我把水壶盛得满满的，就回身轻快地爬上楼梯，可是爬到二层楼的时候，跟一个下楼的太太碰了个面对面。而她就是二楼的那位太太……她身材挺拔，一脸高傲，正一边低着头看一本书，一边慢慢地走着，身后宽大的裙幅如波浪般起伏。我头一眼看见她，觉得她十分美丽，显然她脸色有点儿苍白；她嘴唇下边的一个角上还有一块醒目的小白疤。这位太太在我面前经过，抬起了头。我贴墙站着，提着水壶，羞得满脸通红。你想想看！像这样被人撞见，完全一副一个送水工的模样：头发没有梳，浑身湿淋淋，光着脖子，衬衫半敞开……真狼狈！我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位太太如同一个仁慈的皇后那样盯着我望了好一会儿，微微地笑了笑，然后就走过去了……我到了楼上，心潮澎湃。我把我遇到的事讲给雅克听，他把我的虚荣心大大地嘲笑了一番。不过第二天，他提起水壶，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跑下楼去了。从那一天起，他每天早上都跑下楼去；我呢，尽管我很后悔不安，可是我还是让他去做，我真害怕再遇见二楼的那位太太啦。
房间收拾完了以后，雅克便到侯爵家里去，一直到晚上我才会再见到他。我整天整天地单独跟缪斯，或者说跟我以为的缪斯在一起。从早到晚，我的桌子前面的窗户一直开着，我也就在这个工作台上从早到晚搜肠刮肚押我的韵。偶尔有一只麻雀飞到我的屋檐的承雷上来喝水，它壮起胆子望我，望了一会以后，就去告诉别的麻雀我在干什么，我听见它们在屋顶的青石板上嗒嗒的跳动声……还有圣日耳曼教堂的钟声，它们一天要跟我打好几次招呼。我十分高兴它们来看我。它们拥挤吵闹着从窗口进来，使屋子里刹那间充满了音乐。有时候是快乐的齐鸣，疯狂般地迅速敲着十六分音符；有时候又是凄凉的丧钟，音符一个一个落下来，哀伤沉重如眼泪。除此以外，还有三钟经的钟声：中午的三钟经是一个以灿烂阳光为衣的天使，他全身闪闪发光地走进我的屋里来；晚上的三钟经却是一个忧郁的六翼天使，他在一片月光中降落下来，他扑着他的大翅膀，让整个房子显得清凉惘怅……缪斯，麻雀，钟，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什么来拜访我了。谁又会来看我呢？没有一个人认识我。在圣伯努瓦街的奶品店里，我总是十分谨慎，跟大伙儿分开，坐在一张小桌子上。我埋头迅速吃饭；一吃完，就悄悄地拿起帽子，急急地跑回来。从来不曾一次娱乐，也从未散过一次步；就连卢森堡公园的音乐会都没有去听过。我从爱赛特太太那儿继承来的这种病态的羞涩，由于我的衣服破旧，而且还有那双没法换下来的讨厌的胶鞋，更加厉害了。大街我害怕，叫我难堪，我简直恨不得永远不要从我的钟楼上下来。然而有时候，在巴黎的这种可爱的、湿润的春天晚上，我从奶品店回来，遇见一群群喜气洋洋的学生，他们戴着大帽子，叼着烟斗，带着情人，挽着胳膊走过去，我看了也十分感叹……于是我赶快跑上我的六层楼，把蜡烛点着，开始努力工作，一直工作到雅克回来。
雅克一回来，屋子里马上就变样了。屋子里马上就充满了欢乐、响声和动作。我们互相唱歌欢笑，彼此询问这一天的情况。“你做了很多工作吗？”雅克问我，“你的诗有进展吗？”接着他讲一两段关于侯爵这个怪物的新花样给我听，又从口袋里掏出他在吃晚饭的时候为我留起来的糖果，看见我津津有味地吃着，非常开心。我吃完了，又回到工作台跟前去寻诗觅韵。雅克在屋子里转一会儿，等到他相信我已经专心在工作了，就溜了出去，一边说：“既然你工作，我就到‘那边’去一会儿。”“那边”说的就是皮埃罗特的家。要是您还没有猜到雅克为什么常常到“那边”去，那您真是太不开窍了。我呢，从第一天起，只是看他临走以前在镜子前面把头发梳得油光可鉴，领带要反复打上三四次，我就完全清楚了；可是为了不让他感到不好意思，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在心里暗笑，暗自猜测……雅克走了，诗韵努力找下去！在这时候，我一点声音也听不到；麻雀，三钟经的钟声，所有我的朋友都休息了。只有我跟缪斯单独在一起……大概在九点钟，我听见有人从楼梯——一段跟正楼梯相连的木头小楼梯——走上来。这是我们的女邻居白布谷小姐回来了。从这时候起，我就不再工作了。我的脑子一直不听使唤地溜到邻居家里去，再也不肯出来了……这个神秘的白布谷，她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几乎不能知道一点儿关于她的情况……要是我跟雅克谈到她，他就会用捉弄的眼光望着我说：“怎么！……咱们那位美若天仙的女邻居，你还没有遇见过她？”不过，他从未再多跟我解释一句。我呢，心里想：“他不想让我认识她……她肯定是拉丁区的一个小女工。”这个想法令我激动不已。我把她想象得又娇美年轻，又单纯活泼——一个小女工！就连白布谷这个名字在我看起来，也别有一番韵味，这是一个像风笛或者咪咪·燕雀那样俏皮的爱情绰号。无论如何，我的女邻居是一个十分单纯而谨慎的风笛，一个每天晚上准时回家，而且总是独自一人回来的南泰尔的风笛。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一连有好几天，在她回来以后，把耳朵贴在板壁上听……我每次听到的，都完全一样：一开始好像有瓶塞拔开又塞上，塞上又拔开，一连开啊塞的有好几次；隔了一阵子以后，嘭！一个很沉重的身体倒在地板上；几乎紧接着就有一个细弱微小的声音，如同一个有病的蟋蟀在呻吟，哼着一个我不知道的三个音符的调门，悲哀得叫人想哭。这个调门上还带着些词句，但我听不清楚，只是听见下面这几个难以理解的字音儿：“托罗哥托提尼昂”……“托罗哥托提尼昂”！……这几个字音儿在歌里面经常反复出现，仿佛是比其余的歌词更有力的一个叠句似的。这种奇怪的音乐差不多要持续一个小时；然后，唱到最后一个“托罗哥托提尼昂”，猛地停住；然后只听见缓慢沉重的呼吸声……这一切都使我好奇万分。
有一天早上，我的雅克妈妈刚去打水，马上又跑了回来，一脸神秘地走到我跟前，小声说：
“如果你想见见咱们的女邻居……嘘！……她就在那儿。”
我一步就跳到楼梯平台上……雅克没有骗我……白布谷在她的屋里，门敞开着。我终于可以好好地看看她了……啊！天主！我只看了一眼，但看见的是什么呀！……您想想看，一间空空的小顶楼，地上铺着一床草垫子，壁炉台上放着一瓶烧酒，草垫子上边的墙上仿佛挂圣物似的挂着一个很大的神秘的马蹄铁。在这间破屋子当中，你再想一想，当时有一个吓人的黑女人，黑沉沉的大眼睛，短头发又密又鬈，仿佛黑羊羔似的，身上只穿了一件褪色的短袖上衣和一条红色的旧裙子……我的女邻居白布谷，我梦想中的白布谷，咪咪·燕雀和贝尔纳瑞特的姐妹，第一次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就是如此……啊，想入非非的外省人，这就是给你的一个教训！“好！”雅克看见我回来，对我说，“好！你觉得怎么样……”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看见我一脸的狼狈，便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我觉得最好还是跟他一起笑，我们俩拼命地笑，笑得无法说话无法喘气。这时候，有一个很大的黑脑袋从半开的门口伸进来，但很快又缩了回去，同时向我们叫喊：“白人嘲笑黑人，没礼貌。”你想想，这么一来我们笑得更是止不住……等到我们的情绪稍微恢复了一点，雅克告诉我，黑女人白布谷是服侍二楼那位太太的；这所房子里的人都说她有点像女巫；证据就是悬挂在她的草垫上面的那块马蹄铁，因为那是伏都教的标记。有人还说每天晚上，她的女主人出去以后，白布谷就把自己关在顶楼里喝烧酒，直到喝得烂醉如泥才罢休，还有每晚都要唱好一会儿黑人歌曲。这就给我全部明白了所有那女邻居屋里的神秘声音：开瓶塞的声音，倒在地上的声音，还有三个音符的单调的调门。而“托罗哥托提尼昂”呢，可能是一种在好望角一带的黑人中间非常常用的拟声词，有点像我们的隆隆、啷啷、啦啦；黑皮肤的皮埃尔·杜邦们把它加在他们所有的歌曲里。
从这一天起，还用说吗？白布谷尽管住在隔壁，却再也不会分我的心了。晚上，她爬上楼来，我的心再也不会狂跳不止；我也不再把耳朵贴到板壁上去了……然而有时候，在寂静的夜里，一声声的“托罗哥托提尼昂”一直传到我的房间里，我听见这个凄怆的叠句，不知为何，总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难受；就仿佛我已经感觉出来，这句话在我的生命里面要发生什么作用似的……而在此时，我的雅克妈妈在一家小铁匠铺里找到了一个记账的职位，每月五十法郎，他每天晚上从侯爵家里出来，就要到这家铁匠铺里去。可怜的孩子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既兴奋，又难过。“那你怎么到‘那边’去呢？”我连忙问他。他泪光盈盈地回答：“我星期日去好了。”从此以后，正如他说的，他只有星期日才到“那边”去，这对他说来当然是很大的牺牲了。
这个如此吸引人的，如此令我的雅克妈妈倾心的“那边”到底是什么呢？……我非常想知道知道。遗憾的是他从未提出来要领我去。我呢，我也太自豪了，不想请求他。加上又穿着这双胶鞋，我如何能上别的地方去呢？……可是有一个星期日，雅克临到要上皮埃罗特家里去的时候，有点害羞的对我说：
“小达尼埃尔，难道你不想陪我上‘那边’去吗？你去了，他们肯定会十分开心的。”
“可是，亲爱的，你是在开玩笑吧……”“嗯，我当然知道……皮埃罗特的客厅不是一个诗人去的地方……那儿都是一些上年纪又没有多少文化知识的人……”
“啊！雅克，倒不是这个原因；只是我的衣服……”“哎呀！这倒是真的……我刚才没有想到，”雅克说。他走了，似乎有了一个真正的理由可以不必带我去，感到十分轻松似的。然而他刚到楼梯底下，又气喘吁吁地跑上来，跑到我跟前。
“达尼埃尔，”他对我说，“如果你有了鞋子和一件像样的上衣，你还愿意陪我到皮埃罗特家里去吗？”
“为什么不愿意？”
“好！那就快跟我走……我去给你把你所需要的都买好以后，咱们再一起到‘那边’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