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榆树的叶子全都落了,那里是喜鹊的天地,乌鸦掺和着,不时地“哇哇”叫两声,想和喜鹊比美。
杜家大院这几天一直没消停。打完场后的伙计们忙着练枪。杜耀祖这几天没完没了地哼唧杜文元,要说个小老婆生儿子。他不说杜文元也有这个打算,没想到这个小子犯了邪劲,竟然相中了王老大家的大丫头王淑清。可不管杜耀祖怎么闹腾,杜文元就是没答应。
“傻小子,要是看王老大,别说让这丫头当妾,就是给咱家当丫头,他也得受着。可你别忘了,他是刘鸿儒刘老爷的外孙女儿。”杜文元被儿子闹得不耐烦了。
“爹,一说刘鸿儒你就来劲,刘鸿儒怎么了?咱们怕他?中华民国时他家行,现在是满洲国,日本人根本就不尿他。咱家不一样,咱家老二是渡边太君的翻译官,他家能比吗?你大儿子是乡公所的自卫队队长,他家能比吗?别说是他的外孙女,就是他孙女,咱家看上了也是抬举他。”杜耀祖有些不服,越说声音越高。
“你懂个屁!啊?日本人坐得住坐不住是二条不叫二条,还得两说着呢。你没看明白,为啥我把保长白给了李满堂?刘家过去根本就瞧不起咱们,这回他拿咱家当回事儿了,包括给王老大盖房子,他还能求着我,那也是给咱们面子。人家刘家在泰安三镇是名门望族,不说家底儿,就说人家老三,在沈阳那边儿当旅长。如今兵荒马乱的,没准儿将来人家一句话,就能救咱们一条命。咱不能得罪刘家,就是王家咱也不能不拿着当回儿事儿。记着,死了这条心!好大姑娘有的是,爹再给你找。”杜文元对这个一根筋的儿子,从来都得掰饽饽说馅儿。
“我还是挺稀罕那丫头!”杜耀祖有些服软了。
“稀罕也不行,记着,以后看见那孩子,就像看见自己亲妹妹一样,不行动一点邪念。听见没有?!”杜文元抬高了声调。
杜耀祖不情愿地点点头。
“昨天,你二弟捎信儿来了,冬月初十,皇军要召开公粮收缴表彰大会。咱们杜家围子乡公所是新成立的,却最先超额完成任务。渡边太君让我去参加,我想了半天,保长是李满堂,还是让他去。你呢,这段儿送公粮你也没少挨累,还挂个自卫队队长的头衔儿,那就你俩一块儿去。见到老二跟他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整几条快枪。咱家是个响窑儿,可咱们就三条快枪,还有一条是短的。这段儿时间我总琢磨,咱家现在势力越来越大了,万一得罪谁,也得有个防御能力不是。”杜文元换了话题。
杜耀祖听爹说正事儿,就把纳妾的事儿放在了一边儿。
“你放心吧爹,我一定和老二说。上次去,他就说这事儿暂时够呛。为了给王老大那批劳工拿钱,我舅丈人张县长把泰安城翻了个底朝天。安家马车安半城你知道吧,他家的大掌柜的和李万银还是合伙做买卖的呢,这回出劳工他家还被硬逼着拿了五千现大洋呢。”杜耀祖劝杜文元别抱太大希望。
“行,你把话儿带到,行不行的完了再说。你歇着吧,明个儿好早点上路。”杜文元说完脱鞋上炕。
冬月初十下午,李满堂和杜耀祖在泰安城出够了风头,骑着大走马醉醺醺地从城南门出来。李满堂的两只脚真有点抓不着地了,他做梦也没想到,在这泰安城还有他露脸的时候。上午这大会开得好,他戴着大红花领到了渡边太君亲自发的奖状,还有五十块现大洋的奖金。各乡公所的保长、自卫队队长全到,张县长、李署长也都坐在台上,听他介绍怎么完成粮食任务的经验,吃饭时,渡边太君还敬了他一杯酒。他这辈子第一次受这样的待见,可真是上房撕裤裆——露大脸了。
“耀祖,你说这渡边太君这人咋这么好呢?对咱们太好了,咱们真得刹下腰儿好好干,要不就是对不起人。”李满堂这回得到了好处,决定一心跟日本人干了。
杜耀祖听李满堂这么一说,从心里往外不乐意,心想没有我们杜家你是个屁。他还记着爹的话,要把李满堂当回事儿,嘴上还是顺情说好话。
“李叔,要说您就是埋在地里的金子,这回日本太君就是一股春天的大风,把你从土里刮出来了。老话说得好,是金子早晚要发光的。”
李满堂知道自己有点儿得意之时好忘形,赶紧把话拉回来。
“耀祖啊,我是说渡边太君对咱们都好。你李叔活这么大岁数啥不明白,要是没有我那老亲家帮忙,没有二少爷杜翻译官在那儿撑腰,没有杜家的势力给我做后盾,没有你这个自卫队,我算个啥?说白了,就是我老亲家捧我。我就是他手里的玉器,他捧着就是个玩意儿,他撒手那就得摔得细碎细碎的。”
听到这话,杜大少爷心里有了一点安慰,心想老狐狸还知道自己喝几壶醋,可表面上还是寒暄着。
“哎,李叔,还是你老有能耐,退一步说就是我爸把这个保长让给你,那他为啥不让给别人呢?还是李叔你有高人的地方。”
俩人一边走一边聊,不知不觉中天就眼擦黑儿了。还有三四里地就到蔺家粉坊了,过了蔺家粉坊再走八里地就到家了,俩人不觉中同时催马。突然,路边的树趟子里窜出来四五个人,撸杆儿帽蒙着脸,手里都拿着家伙,有个小子还朝天放了一枪,俩人当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杜耀祖身上带着王八盒子,这小子一看这架式心里边儿直打鼓,根本就没敢往出掏。
李满堂小声说:“耀祖,咱们是遇着胡子了,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他们只是劫钱,一般不会伤人。”他怕杜耀祖出手。
李满堂和杜耀祖赶紧下马,胆突突地上去搭话。
“各位三老四少,辛苦辛苦!”李满堂没和胡子直接打过交道,但也没少听说过胡子的事儿,多少还明白几句黑话。
站在前边的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往前迈了一步。
“么哈,今天还遇着线儿上人了,西北玄天一只鸡,绿林不把绿林欺,请问老大可是线儿上人?”搭话的这小子其实心里明白儿的,知道李满堂是在套近乎,他们是从花舌子那儿得到的消息,今天就在这儿专门等他们的。
李满堂一看这伙人真是胡子,看架式还是正规的绺子。人家说黑话他也递不上报单,就不敢再装明白了,话马上就软了。
“当家的,我们不是线儿上的人,我是杜家围子乡公所的保长李满堂,大伙儿都叫我李善人。这位是杜家围子杜老爷的大公子,是我们乡公所的自卫队队长。请各位三老四少行个方便,以后咱们也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彼此也有个照应。请问各位老大是哪个绺子的?”李满堂软硬兼施,他先报上了自己的名号,是想吓唬吓唬这帮胡子,意思是说别拿我们当坷垃。
他哪知道胡子有规矩,不能随便问人家的绺子名号。他刚说完就有一个小歪脖子上来就给了他一脖柺子。打得他就地转了一个圈,心里骂道这帮牲口,要不说胡子没好做儿呢,这咋还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打呢?
还没等他说话,一个车轴汉子冲着歪脖子说:“灰耗子,撩管儿压着火。”看样子这小子是个头儿。
车轴汉子对李满堂说:“李保长,明人不做暗事儿,我是通宽镇震三河大当家的手下的炮头,报号鸿好。今天在这儿等二位一不劫财,二不伤人,就是让二位给杜文元捎封信。这是我们大当家的亲笔写的,请二位给杜阎王捎回去。”往常谁敢在杜耀祖面前提他爹的外号,这牲口敢整死他。今天杜耀祖却吓得眯儿眯儿的一声没敢吱。
李满堂点头哈腰,那一脖溜子把他打得眼前一黑,可他马上就听明白了,这伙人不是临时劫道的,也不是寻仇的,是等着他们给杜文元捎信儿的,心里当时有了底儿。他知道要好好说话,不然这帮牲口说翻脸就翻脸,让他们归拢一顿犯不上。
“各位当家的还有什么吩咐?信我们肯定送到,肯定送到!”李满堂笑嘻嘻地说着,接过鸿好手上的信。
“告诉你们汉奸主子,我们大当家的这两天会派人去府上接信儿,让他好自为之,滚吧!”鸿好说着打了声口哨,树林子里跑出了几匹马,这马可真训练出来了,跑出来后,各自跑向自己的主人,齐刷刷地一点儿不乱。
李满堂和杜耀祖也想上马,这时,歪脖子灰耗子走近李满堂。他斜楞着眼睛说:“你们俩出门,不会不带钱吧?我们等了你们一个下半晌儿,到现在还空着瓤子呢。怎么也得给爷弄几个搬三儿啃富的钱吧?”说着手已经伸了过来。
李满堂明白这钱要不舍,这帮牲口敢揍他个半死。一摸兜,正好摸到渡边奖励给他的五十块大洋,就连口袋一起交给了歪脖子。
灰耗子接过钱,在手里掂量掂量笑着说:“老小子,还挺识相。扯呼。”说着两手扶着马鞍子,脚根本就没登马镫,一片腿儿就飞到了马上。随着鞭子响,一伙儿人转眼就消失在了夜幕中。
李满堂和杜耀祖跟头把式地回到了杜家大院,把胡子的信交给杜文元。杜文元心里知道这是胡子讹钱来了,写信人是在通宽、克山一代有名的胡子头儿震三河。内容很简单,说杜文元家大业大,儿子又是大汉奸,绺子过年手头紧,要向杜文元借二十担粮食,外加上两千发快枪子弹。三日内会有人上门接信儿,行就派人来拉粮食和子弹,不行就砸响窑。老奸巨猾的杜文元这时候也没了主意,但在李满堂和杜耀祖面前,他还必须保持沉稳。
“别听他们瞎咋呼,就凭他震三河的三四十个人,二十多条枪,想砸开咱这响窑他也得掂量掂量。老大,明天早晨你带着这封信,再去趟泰安城,让你二兄弟看看怎么办。”杜文元故作镇静。
一点主意没有的李满堂心里明白了,这胡子的事儿跟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知道胡子和抗联不一样,听说共产党领导的抗联最厉害,他们要是进村儿,一是斗保长,二是斗财主。震三河这回下战表针对的是杜家的钱儿,跟自己一点儿挂连都没有。可自己毕竟挂着保长这个衔儿,真出事儿了,日本人脸一翻,遭罪也不会落下自己。
“我说亲家,我看明天别让大少爷自己去了,让三毛愣和快嘴子跟着吧。这帮胡子贼他妈的狠,刚才给我一脖溜子,现在还不敢回头呢。还是防着点儿好。”
杜文元看看大儿子面带难色,就点了点头。
“好,就这么定吧,让那俩小子带上快枪,关键时候也能壮壮胆儿。你俩没吃饭吧?告诉王老二,给你俩整两个菜喝点酒儿压压惊,我就不陪了。”杜文元把头向伙房扬了扬。
天并不是太黑,嫩江平原的冬夜在大半拉儿上玄月的照耀下,被雪反射得贼亮。
十八岁拉杆子,已经二十八岁的震三河长得并不恶道,瘦小的身材显得异常干练。据说这小子是江北的鞑子,因为自己的未婚妻被一个恶霸给强奸了,事后未婚妻忍辱上吊了。这小子深夜潜入这个恶霸的家,连杀六命后,盗走了四把枪连夜过江。在距泰安镇五十多里、离通宽镇二十多里地的何公屯拉起了绺子,报号震三河,就是要威震乌裕尔河、双阳河和泰溪河。
一晃儿,这绺子拉起十年了,他不敢把绺子搞大,搞大了容易被官府盯上。也不能整得太小,不然百里方圆没影响,砸窑绑票不受重视。这些年他不跟当兵、为警的作对,也尽量不祸害老百姓。夏天农忙的时候,有些手下还可以回家种地,冬天没事的时候再回来,他们的行话叫“吃溜达”。对外他的名声非常响亮,报号耍清钱,绺子定下了“七不抢八不夺”的规矩。说是这么说,弟兄们有过格儿的,他一般是大不见小不见地就过去了。
前两天泰安镇的警察署长李万银派了人来,说和杜家有梁子,让他派人去杜家围子找点麻烦。震三河不愿意和官警来往,更讨厌日本人。三年前日本人组织联合剿匪时,李万银放过他一马,不仅救了他的命,还让他的绺子保了下来。震三河讲义气,对李万银安排的事儿不愿意办也得办,他就派鸿好领着灰耗子等人,跑了六七十里地给杜文元捎信。他倒是不想跟杜家结这个梁子,就是想让李万银知道,自己知恩必报。
冬月十一早晨天还没亮,鸿好领着灰耗子等人回来了。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震三河很满意。听说灰耗子劫了五十块大洋,震三河皱了皱眉头。心想这帮猴崽子,净干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事儿。其实,他从心里往外不想打这个响窑。一是打响窑损失太大,几乎每次都得死人,二是他也真不想惹乎杜显祖,这小子毕竟是小鬼子的红人,听说通宽镇警察署长白大胡子都惧他三分。自己就想稳稳当当地过几天消停日子,尽量别惹事儿。五十块大洋抢回来了,杜显祖不可能不恨他,日本人知道了也不能饶了他。自己本来是想敲山震虎,可这五十块钱大洋说不定会成为祸根。
天已经蒙蒙亮,胡子们打着囫囵身儿才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