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淑清姐儿几个回家,刘家五少爷成信专门赶了一个大马爬犁,孩子们还是坐着刘老爷的大轿车子。马爬犁上拉的是满满的年货,刘老爷还给每个外孙十块大洋作为过年的压岁钱。淑清心里明白,上次三叔捎来一百块现大洋的事儿,姥爷根本没提,就连爸爸出劳工的事儿姥爷都没提,每个孩子给十块大洋的压岁钱就是变相给钱。舅妈和表姐们给他们每个人做了一套新棉衣,还有过年时穿的外罩和每个人一件皮坎肩。棉帽子、棉鞋、棉手捂子等也都是每人一份儿,姥爷这是怕他们这帮没妈的孩子冻着。爬犁上拉的是吃的和用的,整头猪的肉连同整套的下水,一点儿不落地装上了爬犁。怕他们回家不会弄,猪下水都洗得干干净净,猪肉也都卸成了小块儿。就连捞饭的笊篱都给拿了一把,舅妈说这是用洋铁丝儿编的,好使还不烂,比原来用的竹子的好使唤多了。
到家后,五舅又领着车老板子到井沿儿旁刨了一爬犁冰,把卸好的猪肉埋在冰里,浇上水冻上才离开。
家里这段时间就王老三一个人,屋里外头整得挺干净,就是冷清了些。孩子们一进屋气氛马上就不一样了,珍珠去烧水,淑清把玛瑙放在炕沿上,帮着她脱去身上笨拙的衣服。整个屋子充满了热乎气儿。
王老三的腰能吃点儿硬儿了。看见孩子们回来了,他里外屋张罗做饭,执意要留刘老五他们在这儿吃饭。王老三的热情让刘老五感动,面对这个已经没有了姐姐的家,他怎么能吃下孩子们做的饭呢,就托词说家里有事。
送走了五舅,孩子们围在炕头上和三叔唠嗑。淑清看到新房子的四个墙角上满了霜,估计是这几天家里烧火少的原因。
“三叔,房子咋都上霜了?是不是你舍不得烧火?”淑清眼睛里满是嗔怪。
王老三知道孩子埋怨自己不是因为房子上霜,是怪自己在家委屈自己了。
“我一个人在家,烧那么多火干啥?你们回来了,咱们人多烧火多,屋子自然就暖和了,屋子一暖和霜也就化了。”
“我姥爷家屋里可暖和了,一点儿没霜。”福临在一旁听明白了他们在说什么,接着话茬儿说。
玛瑙抢着说:“姥家屋里的墙都是窝纸糊的,可好看啦!”
“姥姥家当然好,咱们家跟人家比不了啊!”王老三听见孩子们说姥家好就顺着说。
“姥家成天吃肉,还有白面馒头,可暄腾了。”福临接着说。
“还有小鸡炖蘑菇,还有大火锅,可好吃了!”玛瑙又抢着接话。
“那你们咋不在那儿多待些日子呢?”王老三问道。
“我们想在那儿待着,我大姐非要回来,姥爷还留我们在那儿过年呢!”玛瑙抢着说。
“大姐说姥家再好也不是咱们家,这儿才是咱们家。大姐说不放心三叔自己在家,更不能让三叔一个人在家过年。”福临像是在和妹妹辩解,又像是和三叔学话。
听了两个不懂事儿的孩子说的话,王老三心一酸眼泪流下来了。他知道这两个大的尤其是淑清,已经主动地站在了当家人的位置上,她是在用心来操持这个家。这些孩子们对这个家的概念已经形成,对叔叔的感情也是真心实意。他觉得虽然这个家穷,人心却是暖的,看着这帮孩子,他觉得浑身都是劲儿,感觉到这个家更有盼头了。
珍珠整理着姥姥和舅妈们给他们做的新衣服,淑清把从孩子们手里敛回来的四十块大洋交给了三叔,笑呵呵地说:“三叔,这是我姥爷给我们的压岁钱。吃的用的拿了那么多,咱们也没有花钱的地方,三叔,你攒着吧。等啥时候看见中意的,好用这钱给我们办个三婶儿。”
王老三把钱往外推,也跟着笑了起来。
“傻丫头,别跟三叔闹,没大没小的。这钱是你姥爷给的压岁钱,你们留着花,三叔不要!”
“哎呀,我们一帮孩子干啥花钱?再说这些钱放在我手里,成天提心吊胆的,我可不敢管。”淑清拉过三叔的手,把钱袋墩在三叔手上。
王老三听孩子说得有道理,就接过了钱准备放在地上的大卧柜里,可是转念一想这些钱放在柜子里不准成,就拿着钱袋子向后偏厦子走去。
这天,正在孟家屯跟老相好翠莲腻歪的震三河,收到了一个崽子送来的一封信,信是李万银派人送来的。信中说由于皇军有重要任务,住在杜家围子的自卫队已经全部撤回了泰安城,这是去杜家围子的好时机。李万银告诉震三河干完后把绺子散开,别让日本人找到行踪。信中还说杜家围子是块肥肉,得手了几年都吃不了。李万银还答应如果事儿办成了,他还要另外给震三河一笔费用。震三河心想看来这个响窑不砸是不行了,这个李万银是他妈的线蚂鳀——盯上了。转念一想反正也是他妈这么回事儿了,把李万银这点情回报完了,以后就消消停停地过日子,再也不跟这帮王八蛋们搅浑水了。想到这儿他立即起身,骑上快马直奔何公屯。
杜阎王做梦也没想到这震三河来得这么快。扁平脸欧振海头一天上午走,第二天下半晌,花舌子张二白唬就前来送信,问震三河要的二十担粮食和两千发子弹准备好没有。
杜文元以为震三河是在跟他摆迷魂阵,心想就凭自卫队一个中队在我家住十来天这阵势,你震三河还敢跟我嘚瑟?当时就给张二白唬回话儿说:
“杜家围子粮食有的是,想要让他自己来拉。子弹也有的是,让他一颗一颗来拿。我倒想看看震三河有多大本事。”其实,杜文元知道自己是拉屎攥拳头——假横儿,花舌子张二白唬一看杜阎王真的较劲了,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杜文元自己给自己壮胆,可心里还是没底。他马上让杜耀祖把全家经过训练的伙计都招呼来,把枪和火药都准备好。还让李满堂把屯子里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小老爷们又找来了三十多个,都屯在杜家大院。把家里的女眷都集中到一个屋子,告诉无论外边怎么闹腾都不许出来,院墙四角的炮楼子上都上了人瞭望。这边又派三毛愣骑快马去泰安城送信儿。
不到一个时辰,就见三十多匹快马从屯子东北角压上来了。这帮胡子连催马带叫喊,把杜家围子震得人心惶惶。大家伙儿知道这是震三河要打杜阎王的响窑,家里有俊俏姑娘的赶紧抓把锅底灰把脸涂黑,好衣服也藏了起来,把干活穿的破衣烂衫赶紧换上。
震三河的绺子接近杜家大院时,杜阎王听见炮台上的炮手喊,三毛愣也在里边儿,在胡子堆儿里压着呢,看得真真儿的。杜阎王知道上泰安城送信儿的被震三河绺子抓回来了,他原来指望只要顶一阵儿,二儿子就会派救兵来,哪承想这送信儿的就这么被抓回来了。他不知道在张二白唬来的时候,震三河的绺子早就压在李黑塔屯子南边的树林子里了。
二白唬一回来,震三河就知道杜阎王非派人去泰安送信儿求救不可,就把人安排到杜家围子往泰安去的必经之路上了。三毛愣一露脸儿当时被摁那儿了。眼看日头西下,震三河招呼人马直奔杜家围子。
炮头鸿好立马在前,高呼杜阎王开门受降。杜文元在里边还给自己壮胆儿,招呼炮台子上的炮手回话,告诉震三河有能耐就冲进杜家大院。震三河一听这杜文元是要跟自己死尅,就叫枪法最好的鸿好做好准备,先掐他两个震震这个老犊子。把守西南角炮台子的是范齁巴,别看齁巴喘气儿费劲儿,只管喂马打更,但干啥还是很有心计的。平时打个兔子、野鸡啥的枪法很准,今天杜耀祖就安排他把一个关口。范齁巴根本就没寻思震三河在讲和的时候能出枪这么快。他掐着杜家仅有的三把快枪中的一把,探出脑袋向外看的时候,鸿好的枪响了。就听“啪”的一声,范齁巴一点反应都没有,一个跟头就从炮台子上翻了下来,当时脑瓜盖儿就被掀开了。杜家大院立马儿就炸营了,把守东南角炮台子的李二埋汰,听见枪声回头看,整个后脑勺子全暴露出去了,还没等他看清楚,鸿好又是一声枪响,李二埋汰应声从炮台子上掉了下来,脑瓜子也被干开花了。
杜文元当时就傻了。他不是被胡子的枪法吓着了,他早就知道震三河这帮牲口,能凭借几十个人在泰安三镇叫得响,和他们的枪法是分不开的。他吃惊的是震三河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真的敢向他杜家开枪,这不就是公开跟日本人干吗?他知道二小子杜显祖和渡边不会饶了震三河,可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呀!他看着院子里的两个死倒儿懵圈了,整个院子里的人也全都吓傻了。杜家大院还一枪没开,两个枪法最好的就已经死了,这窑儿还怎么守啊?大家吓得眯儿眯儿的谁也不敢吱声,都用眼睛盯着杜文元。
李大善人感到事情不妙,马上凑到杜阎王跟前儿小心翼翼地说:“亲家,我看好汉不吃眼前亏,不行咱们就先降了吧!胡子打响窑儿无非就是弄俩钱儿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也看见了,他们要真是往里冲,咱们好像不是人家的对手。我看咱们就别拿鸡蛋往石头上碰了。”说着紧紧盯着杜文元。
院儿外头,胡子们呜嗷喊叫,杜文元急得团团转、六神无主。他看了看李满堂很无奈地说:“那你说咋办吧?不行,你上去跟他们谈谈,只要他不伤害我杜家人性命,就让他们进院子。”
李满堂见杜老爷采纳了自己的意见,觉得关键时候自己的作用得到了发挥。他就对杜文元说道:“亲家老爷你靠后,我上去试试。”说着奔大门走去。
李满堂揣了个心眼儿,心想可别让胡子放冷枪把我定那儿。他靠着大门左边的大墙影着身子,侧着头高声喊:“震三河大掌柜的听着,我是杜家围子乡公所的保长李满堂。我已经和杜老爷商量好了,你们可以进杜家大院,你们要的东西也一样不少地给你们准备好了,可你们得保证不再伤害我杜家围子任何人的性命。只要你们同意,我们就开门放你们进来。”说完支棱着耳朵听回音。
震三河听到院里的喊声心里这个乐呀。他知道鸿好两枪就把响窑儿叫开了,自己没伤一兵一卒。杜阎王啊杜阎王,你不是尿性吗?等你的日本主子知道时什么都晚了,想找爷爷,连影儿都让你见不着,这个哑巴亏你吃定了!
震三河告诉鸿好跟里边喊话,告诉他们把枪都堆在院子里,一把也不准留,然后打开大门。
鸿好听见里边告饶了,他为自己的两枪沾沾自喜。听到大当家的吩咐就可着嗓子喊:“杜阎王你听着,把你家的所有枪都堆在大门里边,缺一把要你脑袋。然后打开大门,上好亮子,等着爷儿们进去。”
李满堂听见震三河同意讲和乐够呛。心想你杜家有的是钱,只要这帮牲口拿到钱,大伙就都安全了。他马上张罗让炮台子上的人都下来,把枪都堆在门口,院子里挂起了六个马蹄灯,把杜家大院照得通亮。所有的男人都直溜儿地站在院子里,打开大门放这帮胡子进院儿。
震三河领着这帮胡子催马直奔院门,到院门口翻身下马。别看震三河个子小,可是特别的灵巧,下马的动作就能看得出来。他右脚从马背上跨出来的同时,不是右脚着地后再左脚离蹬,而是左右脚同时着地,整个动作干净利落,让人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杜文元战战兢兢地站在院门口,看见震三河进来,双手抱拳说道:“震三河大掌柜的,老朽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大当家的海涵,海涵。”话里都能听出颤音儿来。
震三河进院儿后根本就没看杜文元,直接进了正房,边走边吩咐安排岗哨,让伙房准备晚饭。
“别他妈的都傻X挨操硬挺着了,赶紧的给爷儿们准备啃富,翘脚子、飘洋子、翻张子,赶紧整。”灰耗子一进院子就开始咋呼,他瞅了杜文元一眼骂道:“妈的,老王八蛋,要不是你装犊子,何必费这么大劲?”
杜耀祖听到这个胡子骂他爹,有点儿不是心思,这小子是一根肠子,他的不满马上就表露在脸上。灰耗子看见杜耀祖跟他横拉眼睛,没容分说上去就是两马鞭子。杜耀祖疼得直蹦,但他一点没敢反抗,忍着疼一声没敢吱。全院子的人都看出门道来了,平时那么横的杜大少爷都蔫儿成这样了,谁还敢咋呼?其实他们不懂,这是胡子常用的着法叫“掐二雁”。就是胡子进了大户人家以后,为了震住全家人,一般不直接对掌柜的动手,专门儿找一个在家里有地位,但不是说了算的人先乖哒他一顿,把这家人的气势先打下去,然后什么事儿都好办了。灰耗子这些年就是管这活儿的,一进院子他就先来个下马威,杜耀祖就成了开刀的。来之前震三河大当家的吩咐过,别下太黑的手,吓唬吓唬就行,所以他只打了两鞭子。这两鞭子也够杜耀祖喝一壶的,脸蛋子上两条大血印子当时就胀起来了。大家伙儿吓得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只有李满堂这时还硬撑着,张罗着大家伙儿赶紧准备饭。全院子的人马上忙活开了,杀猪的杀猪,烧火的烧火。
鸿好领着几个崽子在枪堆儿里挑枪,一看连杜耀祖的王八盒子在内才三把快枪。鸿好气呼呼地骂道:“还他妈的大汉奸的爹呢,就这几个破家伙什儿,还他妈的拉屎攥拳头——假横儿呢!?”说着招呼人再挑几把好点儿的火枪,把剩下的全烧喽,就进屋跟震三河研究怎么收场去了。
屋里的震三河已经脱鞋上炕了,杜文元和杜耀祖被叫到屋里在地上站着。
“杜老东家,这响窑本来我没想打,是你逼着我出手的,这你应该知道吧?”震三河看都不看他们爷儿俩,栽歪在枕头上眼睛看着墙说道。
杜文元小声应着:“是老朽眼拙,这事儿怨我。”
“你知道就好,今天你这响窑我是叫开了,我们这行的规矩你该知道吧?打开响窑可就是我们的天下了,你家的所有东西包括人可都是我的了。”震三河慢声慢语儿地说。
“大当家的,咱们有话在先,你不能伤我杜家的人。”杜文元马上紧张起来。
“这你放心,我震三河说到办到,只要你配合,我不会难为你。不过我这回可不是二十担粮食、两千发子弹就能打发得了的啦。你们家的粮食我一粒儿不要了,可你杜家大院所有的银元、金条我一点儿都不会给你留。你要是识相就去准备,不过可别耍心眼子逼我动手,要不然遭罪的可是你!”震三河虽然慢条斯理,可每句话都听着瘆人。
“老大,去账房把咱家所有的钱都拿来。记住,一分也不能留,让震三河大当家的满意。钱没了咱再挣,必须一文不留,听清楚了?”杜文元立马告诉杜耀祖,他说的是真话,他怕杜耀祖再留心眼子惹来杀身之祸。
伙房里,王家老二带着十几个人十分小心地做着饭,他们害怕整出点儿差错挨顿揍犯不上。
李满堂找来两个人,悄悄地把范齁巴和李二埋汰的尸首搬到西马棚北头儿,用两张破席子把他们盖上了。
杜耀祖把准备好的八千两百块现大洋和六根金条交给了震三河。震三河表面上没动声色,心里却说李万银哪李万银,你是真他妈成全我呀,做梦也没想到这小破荒山沟子里有这么大一条鱼。
清点完毕之后,厨房就张罗开饭了。震三河绺子有规矩,只要有行动任何人不许喝酒。吃完饭安排好岗哨,震三河吩咐今晚上就在杜家围子过夜。
杜家大院度过了一个连撒尿都不敢动地方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