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天气变暖,老齁巴屋子里的温度也在上升。从桂珍嫁到西院后,两家人在一起吃饭,老太太还是领着两个孩子在东院住。老太太觉得老少三辈儿挤在一个炕上不方便,王老三和桂珍是新婚。再一个就是老太太要脸面,全家人跟着儿媳妇一起改嫁,她的心里总是觉得不得劲儿。好在淑清跟几个孩子成天往这院儿跑,两窝儿孩子处得挺好,让她的心里很安慰。开始的时候,每天开饭时,他们就往西院去,后来淑清安排干脆把做好的饭端到她这院来,在这边烧水刷碗也热乎热乎炕,还能节省点儿柴火。老太太没事儿就不再上西院儿去了。老太太看见桂珍和王老三在一起,忍不住会想起死去的儿子,不往西院儿去,老太太的心里会好受些。
这天下半晌家里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一出现在家门口,老太太当时吓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来人是范书英。范书英和死去的范齁巴是一爷公孙的亲叔伯哥儿俩。书英家住在双城,齁巴的老爹活着的时候,两家来往很密切,老头儿走了以后,两家逐渐就失去了联系。老齁巴没闺女,就生了齁巴一个儿子,年轻的时候就十分喜欢书英,俩人处得跟亲娘儿俩似的。上次渡边来杜家围子开会,宣布通缉令时,就把老齁巴吓够呛。听说通缉犯里有个双城籍的叫范书英,老太太心里“咯噔”一声。她让淑清领着她去杜家大院儿西院墙看布告时,一看布告上的照片真的是书英,差点儿没把她吓死。这事儿过去半年多了,又摊上这些个糟心的事儿,老太太已经把这事儿忘得差不多了。她做梦也没想到这孩子会到家里来,她赶紧把书英拽进屋子。
老太太稳了稳神儿,拉着书英的手眼泪掉了下来。
“书英啊!这几年你跑哪儿去了?可把大娘掂心死了。”老齁巴没敢往下说,她看见盘脐子和丫蛋儿在屋里,怕说什么被这俩孩子听见,要说出去可就糟糕了。
老齁巴招呼俩孩子说:“盘脐子,去,领着你老妹儿上西院儿你妈那儿玩儿去,告诉你妈家里来客了,晚上做点好吃的。”
俩孩子正玩儿在兴头上,一听说晚上要做好吃的,穿鞋就往西院儿跑。
红豪从泰安城回来后,他向翠莲和书英汇报了李黑塔要过六十大寿的事儿,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个下手的好机会。可李黑塔的生日是哪天?参加寿宴的有多少人?究竟是什么情况,一点都不掌握。
王钧团长指示过,要行动,就一定要摸清情况,做到知己知彼。大家知道,这是泰安独立大队成立以来的第一枪,只能胜不能败。要想得到详实情报,只能派人再去侦察。大队算范书英在内共四十人,除了孙翠莲和书英外,其余的都参加过打杜家围子响窑。李黑塔屯子跟杜家围子不到十里地,万一碰上熟人那可就遭了。书英和翠莲是能承担这个任务的人选。翠莲是农村长大的,这些年被震三河包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去肯定不行。书英当机表示自己亲自出马。
“不行!”宋红豪坚决反对。红豪心里明白,书英是组织派来的,是来这儿指导工作的,绝不能让她去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红豪害怕万一书英有点儿闪失,没法向上级交代,更没有脸面见岳子龙。
书英淡定地说:“红豪,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我去执行这次侦察任务是有把握的。我十几岁的时候,多次去过杜家围子,李黑塔屯儿我也没少路过,我熟悉那里的情况。我有个大娘就住在杜家围子,我去走亲戚名正言顺,没人会注意。你看看咱们大队这些人,就我和翠莲没去杜家围子打响窑儿,你们都参加了,杜家大院的人和杜家围子的青壮年大部分见过你们。你知道,杜家围子有自卫队,年前还配了新武器,万一真的出点啥事儿,派去的人回不来,我们的计划也会泡汤。”
红豪被书英说得无言以对,他知道书英虽然是女同志,心思却非常缜密,处事也非常果断,自己再坚持也拗不过她,只好说道:“那也得制订个周密的计划,你毕竟被日本人通缉过。”
“你放心,执行这样的任务,我不是第一次。泰安城我不敢去,去杜家围子肯定没事儿。我被通缉是一年前的事儿了,人们早都忘了。我在这儿待了快俩月了,咱们这儿伙食比三马架好多了,我都胖了一圈儿了,岳子龙也不一定能认出我来。我打扮成个农家妇女,一个串亲戚的老娘儿们没人注意。杜家围子那么小,谁能看见泰安日本人发布的通缉令?”看红豪同意了自己的意见,书英自信地说。
经过研究,他们决定由王三毛扮成车夫赶马车送书英。走的路线也变了一下,从何公屯出发往西走奔兆福,绕过通宽镇。再从兆福绕道奔王家围子,然后经过宋家窝棚奔蔺家粉坊,到蔺家粉坊后,书英下车步行去杜家围子。红豪派人在瓦盆窑蹲守,如有情况马上和瓦盆窑的赵哈哈联系。
第二天起早上路,下半晌,书英就来到了杜家围子。
老齁巴把两个孩子支走后关上房门,拉着书英的手说:“英子,你的胆儿也太大了。全泰安都知道你是共产党,日本人上我们这屯子开会,念抓你的令,还把照片贴在杜家大院的西墙上,可把我吓坏了。你咋还敢露面呢?听大娘话,赶紧回双城老家,那疙瘩离这边儿远,小鬼子也就抓不着你了。”老太太急得说话嘴唇直哆嗦。
日本人来杜家围子宣读、张贴通缉令的事儿,书英根本没想到。老齁巴把这事儿告诉她时,她也大吃一惊,临来时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复杂。可来了,也就没有退回去的道理,她干脆对这事避而不谈。
“大娘,看家里这状况日子过得也挺紧巴吧?我哥身体咋样了?还给地主扛活呢?怎么我嫂子还住西院呢?”书英透过窗子看到了王家的大房子。
“咋回事?他们新盖的房子,把你自个儿扔这屋了?”书英有些不快。她没想到她的话,戳到了老齁巴的痛处,老太太当时就哭开了。
“英子,咱家出了大事儿啦!这个家已经没了!”
见老太太哭得厉害,书英就知道这个家真的出大事了。她帮“叩儿叩儿”咳嗽的老太太拍着后背。
“大娘,出啥事儿了?你别着急,慢慢说。”
“去年冬天,有伙儿胡子砸了杜家大院儿的响窑。你哥是人家的长工,你知道,他从小打兔子、打野鸡枪法就好,被安排在炮台子上。谁能想到那胡子的枪法咋那么准呢,窑里头儿一枪还没放呢,就被人家从炮台子上下来了!”老齁巴喘了半天压住咳嗽,眼泪止不住地流着。
书英听了脑袋“嗡”的一下子,她知道这事儿呀!在大队她没少听说红豪两枪定响窑的故事。没想到在杜家围子红豪打死的两个炮手,其中的一个就是自己的哥哥。书英傻眼了,老天爷咋这么会安排呢?自己的好搭档,竟是杀死亲人的凶手。书英眼泪止不住“唰”的一下流了下来,可这些事儿根本就不能跟大娘说,如果说自己现在就和这帮胡子是一伙儿的,老太太非把她赶出去不可。
书英平静了一下,问道:“我嫂子呢?最难受的是她呀!”
“英子,你看这家老的老、小的小,你哥这一死,家里都断顿儿了,你说剩下我们这孤儿寡母的可咋过呀?没办法啊!那院的淑清姑娘给撺掇的,我让你嫂子嫁人了。不管咋说,也不能眼看着咱这一家人饿死呀!那院王家老三人挺好的,对我、对你嫂子和孩子都挺好。那院的淑清妈去年得克山病没了,爹跟着鬼子上工去了,就他三叔和四个孩子在一起,日子也挺难。人家姥姥家是大地主,吃喝穿戴不犯愁。要不是人家照顾,我们这孤儿寡母也早就饿死了。”老太太又抹起了眼泪。
书英原来就知道,大娘家的日子过得不怎么样,可是没想到会弄得家破人亡,而造成这个结果的竟是宋红豪。她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对待这事儿。书英毕竟是共产党员,她知道此次自己来杜家围子的任务。
“大娘,我在你这儿住两天就走,别让外人知道我来家了。”书英嘱咐着老太太,听见院子里有人喊。
“奶,咱家来客啦?哪儿来的客呀?”说着淑清已经进了屋。
书英上下打量着淑清,从她进屋一说话,书英就感到这孩子性格直爽、做事儿煞愣。她礼貌地从炕沿边儿上站了起来,看着老太太等着她介绍。
淑清却看着站在面前的范书英惊呆了,她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日本人通缉的那个人。当初鬼子念通缉令时,淑清根本就没仔细听,后来老齁巴非要淑清陪着她去杜家大院儿西院墙看看去,淑清才仔细地看了那张通缉令,她真真儿地记住了范书英的模样。领着老太太回来的路上,她看出来老太太不对劲儿。她当时还问过老太太是不是认识这两个通缉犯,老太太嘴里说不认识,可是吓得连路都走不动了。
淑清早就对共产党有所耳闻,听说他们专门打鬼子、杀汉奸,可从来没见过,这咋就来到家门口了呢?
见了书英,淑清惊讶地说道:“奶,这是咱家亲戚?这不是鬼子要抓的共产党吗?”
淑清的话让书英一愣,心里说坏了,看来这次来执行任务肯定不会顺利,连个小姑娘一见面都把自己认出来了。书英不知道,淑清能认出她来,是因为她陪着老太太去看过通缉令。要是换别人见了她也不会注意,根本也不会往这儿想。
听淑清说话儿的口气,她看出来这孩子跟这个家不外。她马上问老太太。
“大娘,这孩子是谁呀?”书英上下打量着淑清。
“这就是西院儿淑清,从小儿在我身边长大。就是她张罗把你桂珍嫂子嫁给了她三叔。不是外人。”老齁巴赶紧给书英介绍。
老齁巴又转过头来,看着淑清说:“这是我亲侄女儿范书英,是我们老范家的姑奶子。你得叫姑姑。”
“姑,你啥时候来的?”说着淑清拉着书英一起坐在炕沿上。
书英感到了这个孩子的热情,心说她知道我是共产党,怎么对我一点儿也不介意呢?就问道:“淑清,你怎么知道我是共产党呢?你听说过共产党?”
淑清看着一脸和善的书英笑着说:“共产党我听说过,是专门打鬼子、杀汉奸的。去年秋天晚儿,你的相片在我们屯子贴了挺长一段时间呢,我陪我奶去看过,要不我咋一见面就认出你来了呢。”
淑清的坦率和真诚,一下拉近了她和书英的距离。书英问:“那你看见鬼子可哪儿抓的共产党不害怕吗?”
淑清瞪大了眼睛说道:“那有啥可怕的?别说共产党是好人,连胡子我都不怕。”
老太太在一边儿憋不住了,笑着说:“又逞能了!英子,淑清可是个贼大胆儿。去年胡子打响窑,她撵着抢了她家几件棉衣服的胡子,一直跟到杜家大院儿,找到胡子头儿说理。把抢去的东西要回来了不算,还捞到两块大洋的赏钱,她还踹了抢东西的小胡子。这屯子没一个不知道这事儿的。你别看她人小,主意正着呢,我们现在这个家就是她当着。你桂珍嫂子能张罗不?赶不上她一半儿。前一阵子结婚,里里外外都是她张罗的。咱家你哥没了以后,要不是这孩子,我们娘儿几个备不住早都死了。”
淑清听老太太一个劲儿地夸自己,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奶,你跟我姑先唠着,我去看看晚上饭。一会儿,我让我三叔过来把炕烧热乎的,晚上我过来住,陪我姑好好唠嗑儿。”说着风风火火地走了出去。
淑清的闯荡劲儿,再加上老太太的介绍,书英从心里往外喜欢上了这孩子。书英觉得这是个可以培养的人。
晚饭淑清安排得很像样,猪肉炖粉条是东北人招待客人最实在也是最热情的菜。五花肉炖干豆角丝和茄子干儿油汪汪的,散发着香气。冻豆腐炖虾米皮儿,味道非常的鲜美。桂珍还有一道拿手菜——油泼白菜,把鲜嫩的冬储白菜用手直接撕碎,焯好后再用凉水投一下,用力攥出水分,把红辣椒丝和蒜片放在上面撒上盐,热油往上边一浇,香气立刻就散发出来,清爽而鲜香。用柴草烧火烙的油饼外酥里嫩,嘎巴儿焦黄,咬一口稀酥蹦脆。
“你们这是干啥呀?把我当作客了,这整得也太麻烦了。”书英看见这么奢侈,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
淑清笑着说:“姑,你多吃点儿。别看我们是没妈的孩子,可我姥姥家照顾我们可好呢,一年的吃喝穿戴样样不缺,过年的时候,我们吃得比这还好呢。你好不容易来一回,就别外道了。”
家里来客是孩子们最高兴的事儿,可以借光狠狠地吃一顿。福临、盘脐子、玛瑙和丫蛋儿一声不吱地低着头只管吃,桂珍不时地给老人和客人夹菜。淑清吩咐珍珠,一会儿把拆洗干净的被子找出来,吃完饭送到东院去。淑清还让盘脐子和丫蛋儿今晚儿在这屋住,告诉珍珠管好这四个孩子,自个儿去东屋陪姑姑。
桂珍知道老范家在双城这门子亲戚。她结婚后,和书英只见过一次面。老爷子没了以后,这几年跟双城那边儿也没什么联系。书英的突然到来,让她感觉到有些蹊跷,又觉得侄女儿来看看大娘也是常理儿。她压根儿就不知道,书英是通缉犯。王老三的身份很尴尬,老婆前夫的妹妹来了,自己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要不是有淑清里外张罗,他还真不知道这客该怎么个待法儿。
初春的夜来得并不早,远处不知是谁家的看家狗在不停地叫。
瓜窝棚里,只有老齁巴、书英和淑清三个人。
“姑,共产党的队伍究竟在哪儿呀?光听说你们打鬼子、杀汉奸,谁也没见着过呀!你们打鬼子究竟是为了啥呀?”
书英面对着这个孩子,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回答她没完没了的问题。
热乎乎的炕上,书英并没有捞着睡多少觉,耐心回答淑清好奇而单纯的提问,整整持续到天放亮。
鲜红的朝霞,又托起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