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到了店门口，面对黑黢黢一个门，零星传来劲爆的音乐声，可以想象到里面肯定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我们激动不已，活像刘姥姥逛大观园，忙不迭地先跟大门合影留念。然而，霸姐站在门口犯怵了。汗流浃背的，眼睛下面一圈黑，敢情紧张得妆都花了。
回去！霸姐果断丢两个字出来，直接掐灭了我们内心燃起的小火花。
有人挣扎说，进去看看吧，来都来了……话还没说完，霸姐瞪过去，走。我们只好恹头恹脑作别那扇通往异世界的门，依依不舍地回了酒店。
二
后来我就知道了，霸姐原来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人，却又霸气异常，几乎无人敢反驳她。性格这么分裂，定然是个人物。既然是个人物，多多少少就有点故事。正值我灵感匮乏，就跟霸姐说，不然我给你来个现场采访，讲讲您传奇的感情史。她说，好像也没什么值得讲的。我说，那你就讲讲你最爱的那个人吧，每个人心底总会有个最爱的人吧。
“人生不到死的那一刻，谁会知道自己最爱的是哪一个。”但是，霸姐沉吟半刻说，“我可以跟你讲讲我的初恋。”
霸姐喝了一口水，清清嗓子说：我的初恋是从死亡开始的。
那一年，霸姐只有十六七岁，花季年华，春心萌动。与初恋初次见面是在一位亲戚的临终病房外。厌倦了病房里沉重的气氛，霸姐拖沓着沉重脚步，出来透口气。“喂”，昏暗的走廊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她回过头来，看见有个男人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貌似近三十的年纪，穿着干净的白毛衣，与医院的忧伤的情绪格格不入。“你也觉得很烦吧。”霸姐没有说话，他却自顾自地开腔了，“生来如此，有开始就会有完结。何苦恋恋不舍？”还没来得及和那个男人搭腔。病房里的人陆陆续续出来，成群结队从医院迈向餐馆。
食物和人生总是密不可分的，无论多大的伤痛，珍馐美味大抵是安慰人心的必需品。人们都说你所以为的天塌地陷的伤痛，世界也不会因此停止转动，或许讲述的就是这个道理。走掉的人是解脱，留下的人才是痛苦的。所以还是要进食的，席间觥筹交错。
霸姐那时还在悲春伤秋的年纪，只觉得寡欢无言，默默低头玩着手机。“海底有种生物是又聋又瞎的，你猜是什么？”大概霸姐看上去一直不太开心，那个在医院走廊里的男人突然凑过来在霸姐耳边轻声说。不顾霸姐惊诧的目光，他继续说：“龙虾啊，哈哈哈”。
……霸姐差点一口气背过去，猛地转头看过去，这才有机会看到他的脸。一见倾心。后来，霸姐才得知那个热衷讲冷笑话的男人唤作陈。
有些相遇是适逢其会，而另一些则是猝不及防。到底是十六七岁，情窦初开，哪里抵挡得住精通人情世故的魅力大叔。这一相遇便是电光火石，其后便是水到渠成。陈苦追，霸姐拒。陈再追，锲而不舍，从短信轰炸到接送买花，霸道的，温柔的，追求的方式层出不穷，每一步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无一不是正中花季少女下怀。
大概每个少女的心中都会有一个大叔梦，不同于那些未经世事的少年，大叔们久经情场，他们永远会在你还没开口的时候，就已经将你所要的一切放在了你的面前，而青涩少年郎永远只会让你多喝热水。
或许，感情从来都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故事，然而又有谁不乐意做在树下乘凉的人呢。
霸姐在陈的面前永远没有气势可言，或者说，气场强大的人总会喜欢比自己气场更加强大的人。陈永远理智，他没有青涩少年的幼稚，取而代之的是成熟稳重却不失浪漫。每逢纪念日，陈总会带来惊喜给霸姐，时而是一束鲜艳欲滴的玫瑰花，时而是一只扭着身子唱歌的小熊。
大概青春年少时，我们都只认真心，不问贵贱。也只有在那时，霸姐才会被那位真心人送的玩具小熊感动得无以复加吧。
谁没有年轻过呢？最初的时候，我们都以为送了花的都是真爱，牵了手的都能过一辈子，穿白衣服的都是白马王子。忘了骑白马的还有可能是唐僧，而穿白衣的也不全是王子。
那位穿白衣的陈，白天诚诚恳恳说生生世世，一天夜里，霸姐打了电话去，被陌生的女人接了，她这才知道，原来陈早就有了女朋友。
三
所有的感情大多都是刚烈坚毅的，如若拖泥带水必然后患无穷。因为陈狠不下心和女友分手，女友一气之下闹到了霸姐的学校。
教导主任叫来了霸姐的爸妈，虽然并未当着她母亲的面批评她，但主任不愿多看一眼霸姐的姿态里写满了不屑与鄙夷，浑身上下充斥了一种霸姐为学校抹黑的气息。
“我不是第三者！他们没有结婚！”霸姐说完这句话，苍白着脸走出了教室。后来，家里人借口病重为她办理了休学，安排她回家安心备战高考。
可是，霸姐哪里能够安心。她不是没曾想过自己的尴尬和不齿，只是年轻时候的爱是盲目且自负的，哪里有对错之分，纵然被欺骗，觉得只要是真爱都是伟大的，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别说年轻了，换作现在，依然有大把的傻姑娘，明知道是错的，明知道是死路，偏偏都是硬着头皮一条道走到黑的主儿。
她在无限期的软禁中，没有手机，没有网络，不准出门。她在房间里思前想后的尽是幻想一切出走的情节，甚至还拿系起的床单丈量了一下从窗口到地面的距离。
她想，只要陈来找她，她就可以不顾一切义无反顾地跟他走，哪怕天涯海角，餐风饮露。日后子女成群地归来，家人们看在孩子的份上会谅解他们，会包容他们，会祝福他们。她以为陈有苦衷，以为那个女友是莫须有的，抑或是神经病的追求者编纂的，自己才是那个唯一。她想好所有可行的抗争方法，极端的、柔软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然而，东风迟迟不来，漫长等待换来的是杳无音讯。
两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她还在温暖的被窝里睡觉，母亲推门而入，丢给她一套衣服，催她起床，告诉她今天要出门。
一听要出门，她精神立马抖擞起来，毕竟这些日子里，她连见到太阳都觉得奢侈。她问，去哪里？
母亲冷冷地说，陈今天举办婚礼。
多年以后再谈到这件事，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一个怎样的心情了，抑或是根本没有心情可言。脑袋里空白一片，连语言都组织不起来，浑浑噩噩起了床，被强行穿好衣服拖到婚礼现场。
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红彤彤一片，酒店门口姹紫嫣红鲜花铺了一地。每个人都在笑，别人每看她一眼，她就觉得他们都在嘲笑她，笑她这个大傻瓜，自以为找到了真爱，还想象了一千种一万种私奔的方法，结果自己的抗争还没有开场就早早落幕了。
婚礼上陈和新娘每走一步，她的心脏就如同被刀划开了一道口子，红毯不过短短五十步之距，对于她却像一个世纪的凌迟之刑。
为了不让眼泪掉在地上，平白惹人笑话。霸姐在陈的喜宴上，拼命地吃东西，狼吞虎咽，好似几百年没有进过食一般。新郎新娘敬酒到了这一桌时，霸姐嘴里还在咀嚼着鸡腿。她鼓着腮帮子，口齿不清地举着杯子，“来来来，祝你们百年好合”。食物的残渣随着祝福语落了一桌子。
周围的人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来一场腥风血雨，殃及到自身，按住霸姐示意她冷静点。霸姐一把推开他们，说，陈，你这杯酒非得跟我喝，你问问自己的良心，你该不该喝这杯酒。
陈低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默默抬起杯子准备一干而尽。霸姐一把抢过陈的杯子，拍在桌子上。
“你他妈少跟我装，别人不知道，我他妈还不知道你是个什么德性？你喝的是酒吗？整一白开水，装什么泸州老窖？”霸姐拿起桌上的白酒瓶子扯来两个红酒杯，倒了满满两杯白酒。“别人不都说，感情深一口闷吗，我俩谁跟谁啊。来，我们干了这杯，从此互不相欠。”对面桌上的人已然开始关注这里，吵吵嚷嚷要新人过来敬酒，抬头晃脑打量这一桌发生了什么事情。霸姐没有出声，默默抬手把杯里的酒尽数倒进喉咙里。辛辣的酒在胃里燃起了一把火，顺着喉咙一路高奏凯歌烧到脑袋里，逼得她双眼通红。
陈一直没有抬头，沉默地拿起另一个杯子，不顾身边新娘的拉扯，皱着眉头断断续续喝完了那一整杯白酒。
陈不能喝酒，和他在一起的时光，霸姐没有少照顾醉酒后的陈，替酒精过敏的他端茶送水，上药喂饭。如今这些场景回想起来，如同万箭穿心，而陈醉后说过的那些诺言，无一不是字字诛心。
霸姐笑着说，当时本来想去婚礼现场撒冥币的，还是年纪小，下不了狠手，想着太有损阴德了。就逼着他喝杯酒吧，死不了人，就是又痛又痒折腾不死他。
霸姐不会去撒纸币的，就算换作现在的她，也不会去现场撒纸币。早说过了，霸姐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人，连找个艳遇喝喝酒都犯怵的人，顶多只会在自己心里撒撒冥币，为这个在自己心里死去的人办一场风光的葬礼。
我后来看《春娇与志明》时，就想这天下毕竟还是张志明来得少，人渣成堆成堆的。人渣多数扮作深情且为难状，墙头草两边倒，立场没有，选择困难。他们不明白真正的爱从来都不是选择题，而是填空题，答案是唯一仅有的，所谓的模棱两可都是错误的答题。
四
对前任的心态应是怕从此山水不相逢，也怕狭路相逢。霸姐彻夜加班忙碌，穿着来不及更换的衣服，拖着疲惫的身躯，眼袋肿得可以养金鱼了。以这样一副憔悴的不忍直视的面孔，霸姐在深夜的牛肉粉摊上重逢了陈。他说：“好巧。”
霸姐避无可避，干巴巴回应：“好巧。”想到自己憔悴的扮相，还有脚底的拖鞋，恨不得就近在路旁挖个洞躲进去。曾经幻想过万千种再见的情景，但绝不是现在这副刘海卡在脑门上的黄脸婆打扮。应是意气风发，凯旋归来，让他悔不当初的傲然。
狭路相逢，勇者胜。霸姐在陈面前从来不是勇者。她提着牛肉粉，忙不迭地往家里跑，店主在后面大声叫嚷，姑娘，找你的钱……霸姐只当没有听到，头也不敢回地冲向小区。慌忙之中一脚踩进水里，沾了一腿的泥浆，也不管不顾了，像个落荒而逃的败兵。好容易到家门口，一摸口袋，空空如也——钥匙掉了。她捧着牛肉粉，手足无措地站在家门口，不知该如何是好。
父母出门旅游了，没带手机，连个电话都打不了。更别提现在半夜十二点，哪里去找开锁师傅。想得十分绝望气恼，大概是那次喜宴上养成的坏习惯，郁闷至极便吃东西发泄，恰好手边有碗牛肉粉，霸姐索性坐在楼道里，大口吃起了牛肉粉。
吃到了一半，楼道里传来脚步声。霸姐嘴里撕扯着牛肉，低头看见一双皮鞋，抬头，陈站在她面前。
“你刚才把钥匙忘在牛肉粉店的桌子上了。”
咳……咳咳……她想说话来着，一口辣汤呛得她口齿不清。陈见了，赶紧把她从楼梯上拉起来，打开门，轻车熟路地在冰箱里拿了水递给她。她喝了水，半晌不出声。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心中尚且留存了泛滥的疑问，她想问他当初为何没来找她，为何要骗她，为何要辜负她。千言万语汇聚在一起，却如鲠在喉。两个人干枯地坐着，尴尬地沉寂着。
哎呀，你怎么一脚的泥巴？陈打破沉默，蹲下身，自然无比地帮她脱下袜子，拿来纸巾小心翼翼帮她擦去腿上的泥巴。陈笑，你也是成年人啦，走路还这么不小心。
霸姐预想再见时，要么两人会像夙世冤业般分外眼红，或是陈会恳求她的原谅，不求重归于好但求再续友谊。然而，她没想到这四五年的岁月变迁没有在陈身上产生任何效用，他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那么那场婚礼就什么都不算了吗？她在房间里等得绝望透顶的日子对他而言也什么都不是吗？她越想越委屈，胸口却似堵了大石头突然被搬开了，倾闸而出的伤心再也压抑不住，顺着眼泪，一滴滴落在陈的西装上。
情绪一旦找到宣泄出口，便是覆水难收。她抱着陈，先是似小孩般抽噎，后来索性号啕大哭起来。陈什么也没说，她也什么都没问，只是眼泪像泉水般往外涌，陈伸手抹去她的泪水，眼泪却是越抹越多。她很想让那些年的隐忍、委屈、不解，都随着眼泪一起流走；很想告诉自己这是一场伤心至极的梦，梦醒了就好了，陈还没有结婚，他们还有未来；抑或是很想流过这些眼泪以后，对老天告解自己的罪孽，发誓倘若回到最初，她再也不会招惹陈，只要这一切从来不曾发生过就好，只要忘记这一切就好。
但她知道所有的所有都不可能从头再来，一切已成定局。面前这个人近在咫尺，却是咫尺天涯的爱不到了。
五
坊间有传：人不小三枉少年。然而，三儿也好备胎也罢，凡是让你犯贱到如此地步的那个人，必定不会是好人。
一切的关系里面重要的是平衡与公平，作为三儿和备胎的你却从未被那个他公平对待过。他不用付出任何代价，轻而易举享受了你的真心，你走了，他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他挽留，不过是不想失去这样一份免费的真情。
霸姐和陈的感情苟且偷生了一年。陈一直对霸姐呵护备至，仿佛是真的男朋友。霸姐一边想找回过去那种美好的感觉，然而越是努力越是力不从心，一边想逃开又没有勇气。她甚至尝试和别人交往，却总觉得差点什么。无论霸姐多么豪气干云，面对和陈的感情，霸姐毫无抵抗之力，忍不住贪恋气若游丝的温存。
两个人竟然就这样撕扯了一年。偶尔，她会分不清楚，到底是爱让她恒久地记住的这个人，抑或是剥皮拆骨的痛让她无法忘记陈？生活大抵是如此，让你笑逐颜开的被你轻易遗弃，而让你彻骨之痛的却是被深切地记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