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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不负如来不负卿(1)

明朝末年,张献忠率军攻入宣城,宣城刺史带着一家人仓皇逃出宣城,朝东元寺奔来。东元寺在宣城东郊,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寺庙,香火旺盛,刺史主政宣城时,曾三次到访东元寺,给予东元寺巨大帮助。因此,刺史逃往这里,希望得到东元寺的庇护。

然而,东元寺的主持却拒绝了刺史。张献忠的农民军残暴无情,杀人如切菜,主持可不敢冒险得罪他。刺史苦苦哀求,主持无奈地说:“施主,你一家人的性命固然重要,可我东元寺几百僧人的性命,就在老衲一念之间。如果我收留了施主一家,那么我们东元寺可就……”

刺史哀求说:“主持大人,张贼虽然残暴,但佛门净地,他是不敢滋扰的……”

主持“哼”了一声说:“施主信佛,可贼人们信血,他们如果信佛,怎么会杀那么多人?”

主持不松口,刺史万念俱灰。几个护卫怒道:“秃驴,以前我家大人给了东元寺多少香火,那时你跟狗一样谄媚,现在危机时刻,你却摆出如此嘴脸,见死不救,算什么出家人?”

主持冷笑道:“出家人也是人,难道要陪着你们死么?我算过了,三年来施主总共给了我们东元寺100两银子,2000斤香油,4000束香烛,我们如数奉还,我们跟你们官家没有任何关系!”

说完,他转身就进去了,几个青皮和尚将100两银子和香油香烛抬到刺史面前,转身进屋,东元寺大门紧闭,院内传来主持的声音:“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进来,也不准任何人出去!”

听到此话,刺史脸色灰暗,他看着身旁的侍卫和家人,说:“这些银子,大家分了去,四散逃命吧。”

说完,他“刷”地抽出近旁侍卫的腰刀,往脖子上一抹,自刎而死众人惊呆了,眼瞅着远处一阵烟尘,大家情知张献忠的军队已经杀来,刺史夫人擦擦眼泪,拾起刀,朝血泊中的刺史笑笑说:“大人,我马上来……”说完,她仰天大笑,冲着东元寺庙门说:“什么佛门,全是势利眼。我们一家人今日血溅东元寺,我们在阴曹地府咒你们不得好死……”

寒光一闪,血喷大门。几名侍卫惨叫一声“夫人”,看着血淋淋的佛门,侍卫们纷纷拔刀,这时,一个侍卫忽然大叫道:“小姐哪儿去了?”

侍卫所说的是刺史的独女欧阳倩,刚刚8岁,一路上她都由母亲抱着,忙乱之间,这个小丫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此时,张献忠的军队已经“蹬蹬蹬”地从山下冲了下来,侍卫们咬牙冲了下去,一阵拼杀后,被乱刀砍死。

然而,张献忠的军队并未离去,他们“噼里啪啦”地拍着寺门,主持慌了,站在墙头大声喊道:“各位军爷,我们没有收留朝廷大官,请军爷们高抬贵手,别干扰了佛门清净……”

“呸”,一个首领叫道:“给爷爷们开门。早就听说东元寺富得流油,跟你说了吧,我们此次来一是追杀狗官,二就是搞点军饷……”

主持一听如雷轰顶,他本以为将刺史一家挡在外面就可避祸,谁知……无奈下,他只好下令开门。大门一开,士兵们纷纷涌入,将僧人们五花大绑,逼主持交出仓库钥匙,将寺庙所藏的黄金白银等东西运了出来,整整运出了十大箱。更令人意外的是,在好几个等级颇高的僧人房间里,士兵们还发现藏有几个美丽歌妓,可见这些和尚们的生活是多么滋润。士兵们以前都是苦出身,对有钱人有着刻骨仇恨,和尚们这么富有,令他们又意外又恨,而且恨意更强烈,首领令手下在大雄宝殿前的院子里挖下一个大坑,将僧人赶入坑中,身子用土埋住,头露在外面,主持的脸正对着佛祖,看着杀气腾腾的士兵们,主持大叫:“阿弥陀佛,佛祖难道要惩罚我们吗?”

一个士兵不怀好意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叫道:“老秃驴,别装可怜,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从你房里搜出来的,大家瞧瞧这是什么?”他手掀开,书中赫然是一幅幅春宫图。主持羞赧地低下了头,首领手一扬,几匹快马本来,在僧人的头颅上乱踏,血流成河,惨不忍睹。主持临死之际,大叫:“道明,你一定要为我们报仇!”

主持临死前的一句话,惊醒了首领:原来,还有漏网之鱼啊!他马上命人再搜寺庙,终于,在后院的一处隐蔽墙根下,士兵发现了一个狗洞。道明一定是从狗洞里钻出去的,首领见状哈哈大笑:“从狗洞里钻出去的小秃驴,能有什么能耐,来人,将这寺庙烧了!”

东元寺的建筑大多为深山原木所造,虽然结实,但却是易燃品。大火熊熊燃烧起来,一万余名匠人辛苦建造的东元寺在火势中灰飞烟灭。军队绝尘而去,在山背面的草丛里,两个孩子望着熊熊火光发呆。不用说,他们就是小和尚道明和欧阳倩。

道明今年十岁,六岁时,因为家贫,他被母亲送到东元寺里做小沙弥。在寺庙里不光是念经,他还要服侍位阶高的僧人们,端茶倒水等粗活样样都干。他是东元寺里地位最低最不起眼的人,所以他才能从狗洞里钻出来玩,看到欧阳倩可怜兮兮地坐在一旁哭,他便悄悄地拉着她的手,将她藏匿在后山草丛中。

欧阳倩是个很聪明的小姑娘,她看到父亲自刎而死,马上觉得情势危急,转眼一瞧,一个小和尚藏在墙后看她,她想也不想便跑了过去,结果,她自己救了自己一命。

两个小人等到山里静下来后,才敢钻出草丛。此时暮色苍茫,天地辽阔,人烟渺小,道明和欧阳倩茫然四顾,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远处倏然传来几声狼叫,令欧阳倩悚然抖了抖肩膀,道明笑着说:“放心,没事的,狼远着呢。再说,这里是佛门清静之地,狼每天听着经书,已经变得不吃人了。”

“真的?”欧阳倩宽下心来,她拉着道明的手说,“道明哥哥,我饿了。”

道明咽了口吐沫,他也饿了。他咬了咬牙,说:“走,咱们到寺里找些东西去!”

欧阳倩很听话地点点头。于是,两个小人往那堆断壁残垣爬去。烟火还在缭绕,山风吹过,忽地会蹿出一阵火苗,晃晃悠悠,如同鬼火。道明拉紧了欧阳倩的手,欧阳倩抬头说:“道明哥哥,我不害怕的。”

黑暗中,欧阳倩的眼睛亮如星辰。她安慰着道明,也安慰着自己:不要怕,不要怕!俩人小心翼翼地趟过烟尘,被烧焦的尸体散发着阵阵臭味,几个大山鼠在尸体上啃咬着,黑黢黢的尸体上到处是红白相间的斑点,令人看了不寒而栗。道明拉着欧阳倩一路摸索,终于找到了仓库入口。黑洞洞的口子里风声呜呜作响,里面不知道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道明让欧阳倩在外面等着,欧阳倩很坚决地摇摇头说:“我不怕,我要跟着你!”

道明经常来仓库里拿东西,因此下到洞里时,很快找到了旧路。黑暗中,间或能听见几声老鼠尖锐的叫声,欧阳倩紧紧地贴着道明,道明慢慢地摸索着,摸到一个常常的物件,道明舒了口气:那是供夜里取东西的火把。

火把燃起来后,仓库里一下子亮了起来。两人惊喜地发现,仓库的地上洒落着不少粮食,还有不少干果。道明连忙捡拾起来,欧阳倩则张开裙子,兜着粮食,等到足够量的时候,道明才罢手,举着火把,引着欧阳倩出来。

没有锅具,幸好还有香炉,道明提来两桶水,将粮食倒进香炉里,然后又找来几块正在烧的木头放在香炉下面,让欧阳倩看着火,他跑出去,回来时,居然提着好几个瓦罐,里面盛着油盐等物。有了这几样东西,不一会儿,食物的香味就飘出来了。欧阳倩馋得直流口水,道明笑笑,用瓦罐盛了饭递给她,然后又递给她一个木勺。

欧阳倩舀起饭便吃,道明连忙阻止说:“不行,太热,你吹一下再吃……”

欧阳倩却不知道如何“吹”。以前吃饭,都是老妈子千哄万哄她才肯吃的。道明拿着木勺,吹了几下,送进欧阳倩嘴里。欧阳倩咽下,说:“真好吃!道明哥哥,你吃一口!”

道明吃了一口,欧阳倩方肯吃第二口,就这样,两个人一口一口地将香炉里的粥全部喝完后,摸着滚圆的肚皮,哈哈笑起来。吃了这顿饱饭,晚上即便被狼吃了,也算是一个饱死鬼了。

道明找到一个没有烧着的破屋,他找了些干柴,又撮来两袋子灰,铺在干柴下面,再找来些干茅草,铺在干柴上,人躺上去,下面很热,感觉很舒服。欧阳倩闭上眼睛睡着了,道明在房子四周点上了火,才安心睡着了。

两个人睡的很沉,几只山狼来到时,他们还不知晓。一声狼吼,惊醒二人。欧阳倩扑到道明怀里,瑟瑟发抖,道明安慰说:“别怕,有火呢,狼不敢进来。”

看着道明自信满满的神情,欧阳倩对他无限崇拜。狼在小屋周围转来转去,绿油油的眼睛摄人心魄,欧阳倩却睡着了,靠着道明的肩头,睡得很沉很沉……天亮了,狼走了。道明揉揉困倦的眼睛,正欲合眼,外面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东元寺外,五六名精壮汉子跪在台阶上痛哭流涕。原来,他们是刺史老家的仆人,刺史家是豪门望族,刺史的父亲听说宣城有事后,连忙派得力手下接应儿子,没想到来晚了一步,刺史一家已经喋血在东元寺台阶前,连囫囵尸首都没落着。

正痛苦着,一个小姑娘忽然说:“杜清,是你吗?”

名叫杜清的人抬起头,一脸惊喜地说:“小姐,你还活着?”

欧阳倩泪流满面:“我还活着,爹爹和娘都死了……”

道明在一旁看着,他们俩听到脚步声就躲了起来,看到杜清时,欧阳倩就跑了出来。她在爷爷那里生活过两年,对仆人非常熟稔。杜清了解到事情经过后,从口袋里掏出两锭银子,塞到道明手里说:“小师傅,谢谢你救了我们家小姐。这点银子请你收下,我等将小姐平安送回府后,定再来回报!”

道明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看着欧阳倩被抱上了马,欧阳倩叫道:“道明哥哥,我回家了,你也回家吧!”

道明点点头,冲她挥挥手。杜清翻身上门,抱紧欧阳倩,火速离去。道明怅然若失了一会儿,返身回寺庙,回到小屋里,盘腿坐下,念经,念着念着,一串眼泪从脸颊滑落。欧阳倩不知道,他进了佛门,就不再有家了。

道明成为东元寺惟一的和尚。

他穿着破烂的袈裟,端着大饭钵,下山化缘。一听他是东元寺的和尚,人家不禁叫道:“东元寺不是被火烧了吗?怎么就剩你一个人了?”

很快,大家就知道了,东元寺没了,但一个十岁的小和尚还在。战乱时期,大家并没有多少钱给道明,但多多少少的,会给道明一些东西。大家都以为道明化缘仅仅是为了糊口,所以大多给他的是粮食。然而道明积攒了一袋粮食后,便到集市上卖,换成银两。大家纷纷议论说,这个小和尚是个财迷。

这天,道明来到宣城西郊的一个小村化缘,他在每家门前都驻足停留,主人家给了东西,他就说声:“佛祖保佑你!”,主人家不给,他就说声:“阿弥陀佛!”。当他经过池塘边的一家时,他却跳了过去,但他刚刚走过,那家女主人从屋里跑了出来,叫道:“山娃,是你吗?”

道明转过身,低头说:“施主,有事?”

妇人一下子泪如泉涌,她哭着说:“山娃,我是你娘啊,你来家里坐坐吧……”

道明仍然低着头说:“谢谢施主,小僧还要化缘,不叨扰施主了。”

说罢,他转身就走,在转身的刹那,两颗眼泪甩出,落入尘土,妇人靠着墙哭得厉害。丈夫从屋里跑了出来,扶着她说:“他是佛祖的人了,你就别念叨他了。这孩子,几年不见,长这么高了。”

妇人哭得凄惨,她翻身进屋,出来时手里拿了两个白馒头,追上道明,道明推辞不要:“施主,你家境贫穷,还是拿回去给孩子们吃吧!”她红着眼睛说:“山娃,拿着!我知道你恨娘,但你别忘了,你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道明收下了馒头,她又说:“你吃了吧!”

道明拿起一个馒头,大口大口地吃着。吃完一个,她又说:“还有一个!”

道明又吃了那一个。她终于舒了口气,说:“山娃,我听说你是东元寺最后一个和尚了,现在兵荒马乱的,你别在到处跑了。回家来吧,你弟弟妹妹都大了,你也长成一个棒小伙了,回来说房媳妇,好生过日子……”

道明抹抹嘴说:“施主,小僧还要化缘,谢谢你的施舍了。”

说罢,道明就走了。他是决计不会回家了,娘的话令他觉得温暖,但又令他伤心。六岁时那段骨肉分离的伤心往事,蓦地浮上心头。他过早地品尝了生离死别,入了佛门,虽然备受欺凌,但诵读《地藏经》《金刚经》时,却有所心得。浮云往事,红尘纠葛,看空了自然无所牵绊。何况,如今的他有一个梦想,他要用尽力量完成这个梦想!

母亲希望道明还俗,很多人都提出了这样的话语:“小和尚,大和尚们都死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如今你也攒了些钱了,娶个媳妇过日子吧。”“小和尚,别怕娶不来媳妇。如今这年月,一两银子就能买一个俊俏的黄花闺女。再说你长得这么俊秀,姑娘们都喜欢你哩。”

道明微笑着走过,化缘的脚步一刻也没有停止。转眼间,十年过去了,清人入关,顺治登基,乱世逐渐安定下来,人们有心思上庙进香,此时都想起了东元寺。

为了彰显兴旺景象,解决流民问题,新任宣城知府范林春着手重建东元寺。有寺庙,自然要有和尚。而道明是宣城惟一的和尚,因此,范林春派人接他来,还没开口,道明就说:“范大人是想重建东元寺吗?这也是小僧的梦想!”

范林春大为惊异。原来这十年来,道明化缘的脚步一刻也未停止,他用粮食或衣物换来钱,又用钱买建筑材料。战乱年代,物价便宜,他竟然囤积下大量材料。而此时社会刚一安定,家家户户要建房,材料猛涨,范林春重建东元寺的顾虑便是材料价高难买,没想到道明解决了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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