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放眼城楼下,何止十万人马?!
大军压境,边城只有万余人,且有七八成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前几次五万黄沙人来袭已经吃力得紧,如今粗粗算来,城下足有二十万人!那黑潮若来,顷刻便能席卷边城,马蹄所踏之处,哪还有活命?
秦怀远面色沉如墨,天际半点星光也不见,映衬着城楼众人愈来愈不安的心。
此事已非诡异蹊跷可言,黄沙整个部落加上妇孺孩童也不过二十余万人,怎么会突然多出十万兵马?而若就算存在那十万兵马,后方帝京援军已在来路,他们又怎么能顺利避开安全到达此地?
淳于岸目光晶亮,他们黄沙人骑**湛的一大原因,也包括视力好,所以别看他现在远远在城下,上头那些人的表情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那变换着沉重色彩的众脸,真是觉得舒心呢。
他笑,一扯缰绳,胯下马儿长嘶,身后军士忽扬起战旗,那闷黄底色上黑亮“淳于”二字扎着对面众人的眼,却让他恨不得直呼痛快!
“领主倒是耐得下性子,提防着对面留暗手,那秦怀远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儿。”身侧忽有人淡淡开口,那声音好听,语气看似提醒,却总有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尊越感,高高在上的点拨,有种难言的倨傲。
淳于岸转头,那人也穿一身黑色战袍,背脊挺如松,姿态却懒极,就那么闲闲坐在马上,仿若坐在宫殿美人榻上,无端有些太过安逸了些。
“还真是多谢殿下提醒了,”淳于岸皮笑肉不笑,语气亲近而疏离,“有句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将死之人的反抗能力也是不容小觑的,待我砍了那城头战旗,再请殿下入城喝茶如何?”他说罢,不管那隐在袍子里的男子有什么反应,忽一扬手,怒喝道:“全军都有——”
“有——”前头十万黄沙将士立如松柏,声音落地如雷霆,长矛齐齐往前一指,备战!
后头还有十万人,岿然不动,却也将手按在身侧佩剑上,蓄势待发!
“进攻!”淳于岸眯眼,两个字穿破黑夜,直接灌进城楼众人耳里。
秦怀远眉眼皱得紧,余良等人屏息,一场恶战,终是来了。
大军瞬间移动,黑压压一片如巨浪推着巨浪,一寸寸往前挤进。那适才说话的黑袍男子垂眼不瞧任何,两袖收在怀内,半眯着眸子悠然自得。而以他为界限,前头十万人步步推进,转瞬便快要到城楼下,后头十万人却未动,只保持着按剑的姿势,静静等待男子的命令。
这一幕诡异,城楼上众人也看了个明白,二十万人马一分为二,只有一个黑点在中间,如此扎眼。
秦怀远已下令进入备战状态,城楼上弓箭手紧张待命,百姓在门下候着,时刻准备着前头人倒下他们立刻接替上去。火油桶、滚石堆在城楼角落随时使用,那里也有剑和长矛,但百姓不会使,他们各自从家中扛着锄头夹着镰刀便赶来,妇人没有那力气,便抄手带了菜刀和擀面杖。
城内未见孩童,想必自家大人在出门之前已将人安置妥当,不过无非便是藏在地窖等地。人人面色严峻,有些胆小的腿脚打颤,握着柴刀的手不停发抖,却无一人退缩。
秦怀远转身,长长叹了一口气,忽又将目光放远,他这一瞧,身子再次一僵。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城楼下那遗世独立般的黑袍男子不知何时已脱掉宽大的外袍,现出一身贴腹铠甲,衬得他的身材愈发精致硬朗,如雕刻般完美。
而那完美,也一如他的面容。
也这完美在武城城楼上众人看来,却若见百鬼夜行、鬼魅汹涌,人人惊骇,只余抽气声。
那男子似浑不在意,佩剑在手里打了个转儿,一语幽幽。
“听令,”他说,话语不响,也不知为何却能飘进撑头众人耳里,“屠城。”
他说完转头,半张脸隐在夜色里看不清,剑光映了另一半脸,笑意朦胧。
秦怀远倒退一步,再一步,“啪”一下撞到余良胸膛,两人却都不觉痛,只听一个胡岱冬讷讷道:“太、太子殿下?!”
西北平瘟大军急行,宋歌等人进姑祀城的时候,已是第三天的傍晚。
这时间大大出乎了他们的预料,本来温自惜精确计算过,大抵在十日内大军可以抵达姑祀城,可司空祁这一路行程生生短了一半,并非温自惜预估有误,而是司空祁做了一件他们谁也没想到的事。
一路行军,不施难民。
按照司空祁的性子,宋歌能揣摩到他不会在距离西北较远的武城就耽搁许久去施救难民,但她绝对没预料到司空祁竟在进入西北地境后仍如此行事!
姑祀是西北第一重城,瘟疫在那里爆发,可想而知姑祀城内的生还者一定寥寥无几,大部分难民如今都在半道儿上,多数逃去了别的城。司空祁不愿浪费时间在瘟疫情况不太严重的武城可以理解,但是,进了西北范围后,他依旧不曾驻足,似憋着一股劲儿要往姑祀赶。
这一路,司空祁过四座城池不入,难民哭跪官道两旁,哀号与求救声不绝于耳。
这一路,宋歌见多了荒野暴尸,西北温度比南方低,但那些肌肤布满黑红斑点的尸体骨瘦如柴,脓包和尸斑交错,有的已经出现了巨人观,茫然空洞的大眼无语看苍天,似也在看路上那一队目不斜视的所谓的“帝京大队”。
这一路,他们五人仿佛在黄泉路上走了一遭,放眼所见如人间炼狱,身为医者的温自惜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还尚有一口气在却不被司空祁注意的路边难民。
大军一刻没有停下脚步,哪怕那些百姓一路跪着跟在后头,膝盖在粗糙的石子上磨掉了一层又一层的皮,跪走三步一叩首,抬头额际鲜血淋漓,已分不清到底是膝盖上的血还是头上的血,只余十数道血痕迤逦一路,马上那尊者却始终不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