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殿，我望着眼前这座巍峨庄严的礼佛之殿，眼前依稀出现盛妆的仪，缓缓步入大殿，顾盼间，倾城之姿，常得君王带笑看之容。
姐姐！我伸手去触她的衣襟，缠着绷带的素手，触及的，仅是袅落的檀烟。“小主，您怎么了？”吟芩见我神色异样，唤道。我回神，低敛眸华间掩去一瞬的落寞。拾阶而上，大殿正中，却站着妩媚婀娜的贤妃。她对我嫣然一笑，细语轻言道：“宸才人也来了。”
“臣妾参见贤妃娘娘！”我行礼，充耳不闻她的话中带刺。
“免了，本宫可受不了你的礼。”她不屑地挥挥衣袖，眸华落于一边几案上所置放的书籍上，问：“既来此，不如，由你说与本宫听，何谓女则？”
“禀娘娘，女则乃先人所著，引古喻今，训诫为妃之礼。”
“原来宸才人是知道的。既是知道，今日怎会有这样不堪之事让皇上龙颜尽扫？”我一惊，此事难道宫中均已知？突联想到之前沁莹的神情话语，心下顿然清明。啸昀在朝堂之上公然所言，都传到公主耳中，后宫诸妃的耳目众多，焉有不知之理。天烨如此盛怒，实在情理之中，哪个帝王，能容忍此事呢？贤妃见我不语，冷笑一声，继续道：“那这女则，还是宸才人抄写，更能进心吧。晴萱，替宸才人取纸墨来。本宫会在一旁督促宸才人抄写，为正后宫之风略尽绵力。”说毕，她径直往一软椅上坐定。吟芩欲要分辨，却被我长袖下的手紧紧牵着。因用力太过，手心能觉到方才伤口的痛楚，这样的痛楚在我握笔写字时，才发现什么叫做锥心之痛。吟芩看着我勉强写出几行字，额角已沁出汗意，遂拿丝帕为我试去，我抬眸，对她微微一笑，那边，贤妃起身，慢踱了过来。玉手一扬，宣纸就被她拿到手中，她扫视一眼，眉头颦起，“嘶，嘶”两声，才抄了几行的纸就被她轻易地撕了，吟芩眼里似要燃起火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吟芩的情绪外露，从前的她永是波澜不惊的。
“这字岂能入皇后娘娘的眼，重新给本宫抄来，堂堂当朝丞相之女，竟没有自幼习字吗？”贤妃冷哼，转身继续回到软椅坐下。
于是，反复，写了撕，撕了写，绷带早渗出血色，必是敷完药的伤口又裂了。吟芩在一旁，眼中满是不忍，我宽慰地对她微笑，她低头，一滴清泪已落在桌上，瞬间映入墨色木纹，不见踪影，但我却第一次这么近地，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她的内心。
许是贤妃累了，在日渐西落，月上柳梢时，她不再来理我，只让随身的宫女取了膳食，往偏殿去用膳。“小主，您还是歇会，奴婢替您重新包一下伤口？”吟芩低声道，言语间，让我觉得温暖，在这冰寒如斯的夜霭深沉，她，是此刻唯一给我温暖的人。我摇头，轻轻握住她伸来的手，说：“贤妃娘娘一会儿就该回来了，我还是先把前几章抄完，这伤口不碍事的，吟芩，你先回宫用膳吧。”
“奴婢陪着小主，您不用膳吟芩也不用。”
“吟芩，你若不用，又怎帮我带回膳食呢？皇上下了旨，这三月，我是不得迈出英华殿一步的。”我抚着她的发髻，苍白的面容，漾开柔柔的笑，吟芩竟似怔住了。
小主，您——她顿了许久，眼底略过一丝异样的神情，才道：“真美。”
“吟芩这就回宫让婉绿、菱红她们准备膳食，一会儿用暖盒给小主带来。”她福身，在我颔首间，离殿而去。英华殿离沁颜宫不远，来回也就一盏茶的时间，加上准备膳食，不过半个时辰，吟芩便可回来，我蘸满笔墨，继续凝神抄写。一阵穿堂而过的凛风，把案上没用镇尺压着的宣纸吹散开去，我起身，把窗关阖，轻掩殿门，再俯下身，慢慢拾起被吹落于地的宣纸。有几页宣纸被吹到内堂，我一路拾去，转过明黄色绣着莲花图腾的帐幔，渐渐步进内堂。内堂供着一尊白玉的南海观世音，闻着沁心入脾的檀香，凝望这尊面容慈爱的观音大圣，心底一切关于尘世的无奈、悲哀，仿佛就随这云烟幻去，绽开满怀的释然。把拾起的纸一一整理好，才要折回大殿，突觉黑影一闪，待要再仔细分辨，只觉后颈凉风嗖嗖，厉痛袭来时，眼前已然一黑……“宸儿，看你，又贪凉睡在石阶上，若是明儿着了凉，又得吃那苦药，这回子，姐姐再不给你搭着陈皮蜜饯过药了哦。”姐姐的纤手抚着我的脸颊，美眸若水间满是怜爱。我娇嗔地拥着她的软玉温香，甜甜道：“姐姐，那宸儿听话，你明儿再给宸儿买东门老陈铺子的蜜饯吧。都有几天没吃了，真是没味。你知道，我素爱甜食嘛。”姐姐溺爱地一刮我的鼻子，眼里满是笑意，轻轻道：“那哪天姐姐若离开你了，你这小谗猫去向谁讨蜜饯果子吃。”我不依，把头埋得更深，娇软道：“那我就一直跟着姐姐，姐姐去哪儿我也去哪儿。”突地，我被仪猛力推开，美极的脸上犹带泪水，一字一句道：
“宸儿，如今姐姐去的地方，你却是再也跟不来的！姐姐也不会容许你跟来。姐姐不在你身边，没有人给你带这蜜饯果子，再苦，你亦要甘之如饴地微笑面对今后，姐姐才能安心地走！”
“姐姐！”我伸手去抓她的手，眼前的仪渐渐化散开去，只是一滴泪却清晰地滴落在我手背，凉凉地，渗入玉肌。我一惊，突醒来，只闻到浓烟滚滚，呛得我一阵剧咳，我缓缓定神看时，四周一片漆黑。
我努力用手撑起身子，头后依旧疼痛，我能感觉到灼人的热浪向我涌来，裙摆的温度亦是灼痛绣鞋里的莲足。我惊惶，不辨方向地向热浪稍微弱的地方摸去，脚下被一硬物一绊，眼见是要跌倒，却跌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我被一人拥着，忽地，身子已被那人打横抱起，一阵清莲香袭来，那人更紧地抱着我，四周的热量在那人的疾走间愈加灼烈，但，我却觉得如此安宁。
以这人的臂力，该是一男子吧。是谁呢？
没有容得我细想，他的身形骤然跃起，滚滚的热浪随这一跃，刹那回归清冷。接着，我听到嘈杂喧嚷的声音随着他的跃出，有一瞬间的安静，只一会，便有内侍尖利的嗓子撕破这份安静。“摄政王出来了！摄政王出来了！”摄政王？
他是摄政王！我听父亲提过，先帝临终有意禅让皇位于皇弟，但，这位皇弟却宁舍皇位，而甘居人臣。
故先帝特允其永居宫中，并亲封摄政王，赐免死金牌。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冷面无私的摄政王，竟就是此时救我之人。闻着那淡冽的清莲香，我知道，我是感激的。我想说些什么，但，天烨的声音响起，语意背后蕴着的寒冷却让我心内一凛。“今日以皇叔之尊冒险救朕的才人，朕实是歉意。”“仲逸，如果你有什么闪失，哀家该如何对先帝交代？”太后竟也在。可，她的声音一反往日的冷静，带着焦灼的担忧。“皇嫂、皇上，英华殿本慈悲之地，本王此举算不得什么。”摄政王的声音略低，却是带着令人心动的磁性。他轻轻放下我，一边吟芩早不顾礼仪奔上前来，急急道：“小主，您可安好？”我伸手间，却错过她扶我的手，我方惊觉，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她惊呼：
“小主，您的眼睛——”龙涎香陡然拢罩于我的周遭的空气里，我茫然伸向吟芩的素手被冰冷的大手握住。大手掌心微薄的凉意一丝丝沁入我的肌肤。是天烨，只有他的手心，永远是这般地冰冷。我知道他在细细端详我的眸子，可我却看不到他眼底映出的自己，强忍住头部愈来愈烈的抽痛，我莞尔一笑，微微施礼：“臣妾无碍，皇上不必忧心！”“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里有着隐隐压下的怒意。
“臣妾不慎跌倒，醒来，已是如此，令皇上担忧，臣妾惶恐！”我略去被人击晕的实情。
一则，我进宫时日不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则，如若追究起来，吟芩等人侍奉缺失难免要被责罚。“皇上，臣妾在侧殿用膳，实不知大殿会走水，臣妾也是惊慌万分啊。”贤妃的声音响起，带着怯怯。
未待天烨启唇，太后突然急急道：“仲逸，你受伤了？手上这么多血，速传太医！”惠雅的声音再次失去以往的矜持。“咦？”
我听到摄政王起疑的声音。“皇嫂，怕不是本王的手伤，而是才人的脑后有伤。”他声音在离我不远处响起。我感到天烨的手急急覆上我的脑后，旋即，他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以往的平静，疾呼：“太医何在？！”
……好痛，我神思开始飘离，迷渺间，我看到姐姐倾城的笑容绽开在眼前，她盈盈地把手递向我，我不禁把手伸向仪——“姐姐——”我低吟完这句，思绪归于同样的黑暗中。
梦中，依旧是青草霭霭，姐姐牵着我的手，恣意于蓝天碧野间嬉戏。拈朵娇艳的小花，插在鬓边，清水倒映出我们似花的玉容，更映出眼底满盛的笑意，那是无忧的时光。忽地，梦境切转到姐姐仪奉旨选秀的前夕，她悉心为我缝了最后一方绣帕，上好的苏绸，月牙白的底子，绣着几朵迎霜怒放的雪梅，黄的蕊，红的瓣，似血一般，渗入眼中，悸着心。我捏着那方帕子，哽咽失声，泪水浸湿她淡藕色的衣襟，她轻抚我的发丝，嘱咐着日后的点滴。末了，幽幽一叹，道：“外人都道，丞相府第千般好，谁又知其间的苦楚呢？”
我抬起泪眸，凝视她笼了哀意的娇容，在她的眼底，我第一次读到了，“身不由己”这四字。
不过须臾，她的脸上复漾出迷人的笑靥，道：“傻丫头，不哭了。等姐姐日后给你指门好亲事，到那时，你还这么赖着哭不成？”我不禁嚼着泪去捶她的肩，她紧紧握住我的手，一字一句似叮咛又似许诺道：“姐姐一定会让宸儿得到幸福。”我怔然，在她眼底，我还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宸儿，明媚的眸子一如三月的天霁。幸福，如今，我的幸福是维系于那份摇摇欲坠的圣恩上吗？头部还是一阵阵地抽痛，虽不能称为剧痛，却灼了心似的湮没下去，惟闻到那幽然的龙涎香，若即若离地，却一直弥漫着。朦胧中，有人执起我的手，轻轻为我上药，带着清莲香味。冰凉凉沁入肌肤的感觉让我想睁开眼眸，但，眼帘上压着千斤沉一样的重物，没有办法睁开。
恍惚间，仿佛有人说：
“好好照顾她。”随后，清莲香，远了，远到，再闻不到。
思绪游离着，是那么漫长的一段时间。漫长到，当我醒来时，竟有一刻不辨身在何处，但也不过是一刻。
眼前一片漆黑中，过往的一幕幕再再浮现出来。我还在这禁宫内。哪怕，看不到任何事物，这点，也不会改变。“小主，您总算醒了。”菱红的声音响起。“我睡了多久？”我的声音虚弱地低如细吟。
“您都昏迷十天了，皇上派了几拨太医，太后都来瞧了您一次，您再不醒来，太医都要被处置了。”
“扶我起来，吟芩呢？”菱红扶我坐起，拿一软垫靠在我身后，却迟迟不应我的话，虽在黑暗中，我更加清晰地感觉到她的犹豫，我强撑着，声音稍大地问：“吟芩呢？！”
“禀小主，吟姐姐她……”菱红嗫嚅地，有些支吾，终是说道：“您被送回后，吟姐姐就不见回来，婉绿去打听，说因着那晚的事，吟芩被遣去暴室了。”
“暴室？！”我震惊失色，那本是惩罚犯事宫人的地方，每日劳作之苦，时间之长均是常人无法负荷的，虽隶属宫廷，所做的活计绝不是吟芩这弱女子所能熬得住的，何况，已过了十天！
“我要求见皇上！”我急急下榻，亏得菱红扶着，不然定是踩空跌下。“小主，您别去了，去了都没用。”菱红扶着我的手，半步不肯挪。“这几天，皇上虽然每日晚膳前都来探望小主，但奴婢瞧得出皇上的愠怒。小主何必为了吟姐姐再去触犯天颜呢？连贤妃娘娘都被太后下令禁足，晴萱都自尽了！”
这十日，发生的这许多事，我听着菱红缓缓道来，眉尖不禁深颦。原来那日英华大殿走水后，吟芩即以失职之罪被天烨罚去暴室。内侍在清理现场时，发现有一木棍上沾着斑斑血迹，棍底赫然印着“青衿”二字。而走水时，贤妃恰又在偏殿，更令人起疑。太后震怒，遂命把贤妃贬入长门宫，并责令宗正寺审问晴萱，晴萱熬不过刑罚，当晚就自尽于宗正寺的在牢中。
说至此，菱红突然停了口，唤道：“佾姐姐！”
想必方才一会，早有宫女将我醒来的消息去禀了昭阳宫。佾痕的脚步声渐近，行至我面前，听得她衣裙微动，该是在行礼：“佾痕给宸小主请安。”
她本天烨的执事女官，自然不必称奴婢。我免她礼，菱红复扶我在床沿坐下。
“宸小主，佾痕奉皇上之命，带昭阳宫宫女萱滢来侍候小主。”佾痕的声音永是平淡的，听不出一丝的感情，如同她没有表情的面容一般。我明白天烨的意思，是不会让吟芩再回来了，她虽太后宫里出来的宫女，却被下到暴室，也不见太后出来保她，其间的错综亦不是我所能去猜度的。可，我做不到坐视不理。“我想求见皇上，烦请代为禀告。”
我克制住一阵阵涌上来的昏眩，虽然看不见，但仍朝着佾痕声音传来的方向道。“宸小主，请好好调养身子，皇上这几日忙于国事，怕是不能过来了。”语毕，佾痕对旁边另一女子吩咐：“萱滢，好生侍奉小主，若有闪失，你也看到吟芩的处置。”
“奴婢遵命，定竭力侍奉好小主。”说话的声音柔缓，如三月的微风拂过脸颊一般。“小主，佾痕告退，稍后太医会过来复诊。”我听到脚步的远去声，决然道：
“扶我去暴室！”
“小主，不可以！您这般身子，怎能劳顿去那个地方！”菱红惊道。“我再说一次，扶我去暴室！”
我的话语间有不容违抗的命令。纵然天烨遣来的萱滢就在此，但，我仍决意要去探望吟芩。即便天烨再次迁怒于我，这已不是我所能顾及的。入宫两月，只有吟芩一直在我身边，即便她是太后派来伺候的宫女，可，每次在她的眼中，我仅能读到关切和真诚，在这虚伪的禁宫中，这是比任何都珍贵的，她没有负我，我又岂能负她？
一双手坚定地扶住我，柔缓的声音再次响起：“就让奴婢陪小主去暴室吧。”
我知道是萱滢，我看不见，但眸底稍纵即逝的迷惑定是落入她的眼底，她更紧地扶住我的手：
“以后有奴婢扶着小主一起走下去！”我纤指触到她的衣襟，是上好的徽缎，绵软的质地，柔柔地漾过我的指尖。“菱红，替小主更衣！”她的语调依然温柔，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淡定。因着头上还缚着绷带，是以不能盘髻，青丝只简短地以丝带束了，这使我回想到昔日的年少光阴，也是如此无束缚，随性无悠地度过十五载。去暴室的路途不近，要经崇楼方到，萱滢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弯弯绕绕，再经过长长的甬道，深秋昼日的风还是凌厉地刺得人脸上生疼，虽有融融的阳光晒在身上，也催不走那种刺疼。
忽听前面传来急跑声，萱滢不禁轻轻“咦”了一声，扶我欲转到一边，却被一人横刺里拦了去路，那人的呼吸急促地起伏，未待萱滢斥责，那人已然开声：
“小宸！”声音如此熟悉，在我的记忆里与那一人重叠，我不禁一震，竟是他，啸昀！
“放肆！宫闱禁地岂是你等可以擅入！”萱滢喝斥道，不复温柔的语意。似是出手去拦他，却听一声吟痛，萱滢扶我的手骤然松开，一双温暖的大手重又扶住我。
“小宸！是我，昀哥哥啊！”许是他看我的眼神涣散滞钝，顿了一顿猛然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昀哥哥？你怎么在这里？”我茫然问道，此处莫非已是崇楼附近，那他该是经贞度门进来，但这里，是宫闱禁地，他怎能擅入？
“你且莫管！”他把我的手突地一握，不由分说，道：“今日我便带你离开这个地方！”心下疑惑更深，此处按理该有侍卫驻着，怎今日都不见动静？才念及此，萱滢语声转厉道：“你不能带小主走！你这样……”未待说完，听得一声响动，似有人跌倒。啸昀的手心更热地握着我，才要带我转身，他忽然止步。“很好！很好！”
天烨低沉的声音阴冷地响起，边上接着传来有数人急促的脚步声，必是近身的禁军。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措手不及，我来不及去思，去想。冥冥间，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操纵着一切，那双手的主人，诡媚的笑意在唇边荡漾，我一步步地走进这双手设下的套。后宫，暗处永是蛰伏的兽，吞噬着没有丝毫防范的猎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