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怪物》：游走在国族形象和家庭伦理中的惊悚影像
一、故事介绍：美军医生将含有剧毒的液体甲醛通过下水道倾倒入了汉江。几年后，一种介于鱼类和爬虫类之间的巨型怪物登上陆地，突然对岸边的人们发起了进攻，在汉江边经营小卖部的康斗亲眼看到女儿贤秀被怪物用尾巴卷走。政府和军方迅速介入怪物事件，宣称怪物身上携带未知病毒，并将与怪物有过接触的康斗一家隔离。但是，一个突如其来的贤秀的电话，激发了康斗一家新的希望，一家人变卖财产，并踏上了与怪物的殊死搏斗之路。最后，善良而好为人师的爷爷，为庇护这个家庭死得悲壮而有诗意；康斗改变了浑浑噩噩的生活，勇敢地在怪物口中抢出女儿和另外一名流浪儿，并独自抚养流浪儿长大；失业大学生的叔叔，也结束了酗酒习惯，在战斗中不断成长；丢掉市学生射箭冠军、情绪低落的姑姑，发挥其射击强项，把燃烧的火球射入了怪物的血盆大口，圆了真正的“射箭王”之梦；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那个有点早熟的贤秀，她在与怪物的周旋中，表现出惊人的勇气和智慧，最终惨死于怪物口中。
作为韩国历史上第一部怪兽惊悚片，《汉江怪物》耗资7000万元，而成绩更是不俗，先后获得韩国电影奖、韩国青龙奖、香港金像奖亚洲提名、夏威夷国际电影节观众奖、西班牙国际电影节特殊效果奖等奖项，并创造了韩国电影史上的一系列纪录：上映18天内观看人数已超过900万，仅8月13日一天观众人数就达到467819名；上映影院数最多，达到620家；3天入场人数突破百万，5天收回拍摄成本；是韩国第一部在最短时间内达到1000万人次的电影，出口额累积已高达6600万美元，创下韩国电影出口的历史最高纪录。虽然是惊悚题材，但导演奉俊昊没有单纯营造恐怖氛围，在怪物吃人等惊悚镜头之外，故事更多地从亲情和社会话题两条线走，在黑色幽默和恐怖形象中，刻画出环境污染、腐败、冷漠等社会现状，这使得影片形神兼备，既有特技噱头，又有现实背景。
二、惊悚叙事的新类型：韩版怪兽故事如何讲法惊悚片的拍摄，对导演和编剧的要求很高。因为，他们不仅需要不断制造奇观场景，吸引观众的眼球，更为重要的是，他们还要不断制造“奇观叙事”，牢牢地抓住观众的好奇心。这就要求导演和编剧不但要有优秀的影像艺术才华、高超的现场调度能力，而且要善于利用影像讲故事，不放过电影中每一个细节、人物的表现力，让整个惊悚故事成为挑战观众审美疲劳的“视听武器”。最受欢迎的电影类型片要把审美程式和艺术家的独特贡献结合起来。美国影评家路易斯·贾内梯曾从受众心理学的角度，把类型片分为四个阶段：原始阶段—经典阶段—修正阶段—拙劣模仿阶段。《汉江怪物》之所以取得了成功，就在于它突破了美国好莱坞惊悚片的经典模式，利用高超的类型电影拍摄技巧，将韩国电影中的家庭伦理、民族创伤感的国家叙事和怪物形象的惊悚意识结合，创造了“修正”阶段的惊悚电影的新突破——韩版惊悚类型电影模式。该影片的导演奉俊昊很会讲故事。他曾在《杀人回忆》的首映式上对观众说，“案件还没破，也许那个杀手就坐在你们中间，和大家一起在观看这部影片。”短短几句话把大家说得毛骨悚然、心惊胆战，讲故事的功力由此可见一斑。《汉江怪物》在韩国的成功，再次证明了叙事的重要性，一部影片如果只有绚丽的视觉效果，而没有扎实的故事是无法吸引观众的。科幻和惊悚只是商业包装的手段，故事最终还是要回归到人性上来，这才是一部电影成功的关键所在。
在好莱坞的怪兽惊悚片中，叙事特点上往往呈现出科学理性与人的价值的冲突、人与自然的冲突、人与宇宙未知的冲突等等叙事核心。而在故事的叙事上，更讲究利用特效手段，调动观众的视觉神经和观赏兴趣。而对东方的惊悚电影而言，更多依靠许多静态化的日常物品和场景，例如镜子、头发、电话等等，加以神秘化，表现人内心的恐怖，特别是对道德感丧失的恐怖。在《汉江怪物》这个韩版的怪兽惊悚片中，叙事上的创新无疑是非常明显的，即在国族叙事、家庭叙事和危机事件的奇观叙事这三者之间的平衡与整合。导演凭借自己敏锐的眼光赋予了影片多重的性格，它既是一部渗透着家族斗争的情节剧，又是一部让人看了两腿发软的恐怖电影，又充满时代特色、具有深刻的政治含义，是一部混杂着喜剧与悲剧的“黑色幽默”。
该影片几乎和所有怪兽影片一样有基因变异源头，也充满好莱坞式的对政府功能的嘲讽与批判。但是它有一点构成主题的独特支撑点：冒死拯救弱小生命的既不是《大白鲨》式的孤胆英雄，也不是《世界大战》里的潇洒帅哥，而是一个各有心结、生存卑微的平凡家庭。家庭伦理叙事要求有高超的现实主义细节把握能力和血浓于水的亲情刻画，国族叙事需要在政治上为民众找到一个凝聚民族心理的心结，而惊悚的奇观叙事则要求心理上的故事悬念融合在不断出现的奇观化的场景之中。在家庭伦理叙事方面，奉俊昊擅长利用幽默反讽的细节和人物的内心独白。在“哭灵堂”一节中，一方面，导演用俯拍镜头展现康斗一家夸张的痛苦和无助，另一方面，他又不断在场景的核心人物之外，有意安插了许多枝节，例如记者们恶意的拍照、滑稽的政府职员、停错车的中年妇女和警察的交涉，有力地表现了周围环境的冷漠和无情。而同样在这场戏中，在表现姑姑哭灵时死去活来的场面时，导演仍不忘让爷爷掩盖姑姑腰间露出的白肉，阻挡正在拍照的记者，转喻性地表现了爷爷保守的性格和慈爱的亲情。而在“康斗一家过封锁线”这个情节中，出逃的康斗一家为了进入封锁区，身无余钱却被迫贿赂检察官，而所给的钱财正是康斗为给女儿买手机辛苦攒的零钱！正是这些微小的细节，将韩国导演擅长家庭叙事表现的本领发挥得淋漓尽致。
整个电影的惊悚叙事的核心，来自贤秀是否能活着离开怪物的巢穴和家人团聚。围绕着这个核心，导演组织了两条叙事线索，一是康斗一家的寻找过程，二是贤秀的出逃过程。国族叙事无疑被很好地整合入了家庭叙事和惊悚叙事，不但国族叙事借家庭伦理叙事，展现出一定的国家品质，例如坚毅、勇敢、团结、创伤和富有人情味等等，而且电影中的美国形象、政府的阻挠、军队的封锁和政府对抗议人群的镇压，也暗示韩国对美军占领的反抗，对政府无能的讽刺，在政治性上加强了国族叙事。国族叙事不但强化了家庭叙事，而且有力地渲染了惊悚的气氛，推动着惊悚的情节发展。可以说，《汉江怪物》的叙事核心，也并非要创造一个未有的“怪物的世界”（形象、动作、习性），而是要展示一个现有的冷漠的人类世界，包括韩国政府、军警、医生、普通民众以及美国人。奉俊昊说过：“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帮助这个家庭呢，仔细想起来我们是不会帮助不认识的人的。”片尾，导演用一个并不惊悚的、非常生活化的韩式细节，结束了这部惊悚电影。康斗和收养的孩子一起吃饭，电视上演着韩国政府为了病毒事件而道歉的镜头。这个时候，作为怪物事件过来人的康斗和孩子理应高度关注这条新闻，但是康斗却意外地用脚把电视关掉，然后选择继续吃饭。屋外漆黑而阴冷的夜、飘着的雪花、电视上虚伪的影像，与屋内温暖而温馨的父子进餐的场面形成了鲜明对比，完整地表现了导演融合国族叙事、家庭伦理和惊悚叙事的努力。当我们深入思考的时候会发现，影片实际上也告诉了我们，当个体面对无法摆脱、无法交流的不信任的时候，我们应该挺身而出，维护自己的尊严和人性——无论是面对残忍的怪物，还是怪物一般冷漠而庞大的国家机器。
三、“超炫”的影像艺术：韩国影像的惊悚震撼力作为韩国的第一部怪兽惊悚片，《汉江怪物》在影像艺术上融汇东西精华，颇具创新。首先，电影的特技阵容非常强大。影片有参与过《哈利波特与火焰杯》的美国The Orphanage公司监督《汉江怪物》的总体特效效果，还有制作过《指环王》系列和《金刚》特效工作的新西兰Weta Workshop工作室、获得过奥斯卡奖的澳大利亚的John Cox‘s Creature Workshop。几大西洋特效高手的合作自是不同凡响，不但保证了怪物的“惊悚指数”，而且能联系韩国民族特点，让这个半蜥蜴、半恐龙的水怪，成为一个真正具有“韩国特色”的“怪物”。在怪物的造型、捕食习性刻画、生理描述上，都惟妙惟肖，真实而令人恐怖。特别是在怪物倾倒出胃里的一大堆人骨的时候，更是令人不寒而栗。特效不仅体现在怪物身体上，也体现在对怪物的破坏力和杀伤力的描绘上，体现在紧张惊悚氛围的渲染上。怪物砸坏汽车、冲撞房子，军队的集结和搜捕，都显示了该影片不凡的特效手段。
其次，该影片的影像技术也是非常优秀的。“怪物出现”的长达8分钟的情节，有力地体现了导演的惊悚才华。在镜头的画框构图中，康斗和怪物始终处于不断移行换位的“对位”距离，中间穿插少量群众眼中的怪物等镜头，利用康斗眼中的怪物和人群、康斗追怪物、怪物追康斗这三个核心影像叙事动作来表现怪物形象，从而使人物关系更为紧张、恐怖的气氛更加集中和鲜明、叙事节奏更为有层次感和立体感，也更为有力地突出了导演展示康斗的“家庭伦理”的主题目的。因为只有这样的形式处理，才能有效地烘托和刻画康斗对女儿贤秀被怪物吃掉的复杂心理变化。这里，导演的镜头景深处理也极具表现力。怪物首先出现在康斗眼中，镜头很快从康斗的近景过渡到康斗眼中的全景和中景镜头，怪物在康斗眼中由远及近又由近至远。尖叫而奔跑的人群、被抛上天又掉入河中的妇女、被狗咬住皮鞋的男人、捡地上钞票的司机、挂在怪物腿上的孩子、见义勇为的美国人、听歌的少女、被吞噬的中年人的皮鞋，以及好奇而兴奋的康斗，都在不断的虚化、特写、变焦的镜头变换中展示出来。这里，既有对大场面氛围的渲染和烘托，对主要人物的刻画，也有对混乱中的人们具有想象力的细节处理，展示了导演卓越的艺术时空把握能力，有力地增强了电影的信息容量和影像内涵。
镜头构图、光线、色彩和音效的搭配也是一流的。也是在“发现怪物”这个场景中，镜头剪辑简洁有力，既有俯瞰镜头表现人类的无助和怪物的强大，也有全景、中景、近景和特写镜头的组合，表现混乱场面的种种细节。在贤秀被怪兽抓走的镜头中，导演利用了无声慢镜头，先表现康斗极度的恐惧和张大的嘴，再表现可怜的贤秀和身后庞大的怪物。当怪物的尾巴将贤秀卷走时，导演用一个平稳滑动的跟拍升格镜头，表现在晴朗的天空下，拖着贤秀跃入海面的怪物的整个动作曲线和造型，再配以突兀的巨大浪花声，恰如其分地展示了怪物对人心理的震撼。怪物修长的身体在跃入水中的一瞬间，头和尾的平衡摆动、爪子的收敛，都符合动物运动科学，具有极佳的真实感。而在这个全景镜头中，晴朗的天空、横空出世的怪物和平静的河水、自在的游船，形成构图上的搭配，而怪物飞跃的曲线和河堤的斜坡、横向的大桥，也形成了影像美学上的时空对位，极具视觉张力。
类似充满张力的精美镜头构图，电影中还有很多。例如，流浪汉将汽油倒入了怪物嘴中，姑姑拉紧弓箭，对怪物实施最后一击。在这个长焦镜头中，镜头凸现了射箭的姑姑的神态，而减弱了整个空间纵深的透视感，虚化了背景和背景中的怪物。桥洞烟雾弥漫的环境更增加了影片的惊悚氛围，而在欢快的小提琴伴奏下，姑姑黑色的紧身衣、挺拔镇静的身姿，都显示出复仇的决心和自信。而位于构图右方的怪物，其猛张的血盆大口和姑姑侧身站立时的左手和眼神、空中飞动的着火的棉团，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抛物运动曲线，饱满地显示了画面丰富的影像信息内涵，极具情感震撼力。
同时，导演还善于利用广角镜头、特写镜头和慢镜头的剪辑作用，而剪辑的蒙太奇效果和细致的场面调度的表现力也都十分突出。如展示一个戴随身听的悠闲少女，导演首先展示的是柔和的西洋歌剧背景音乐，镜头出现少女用发卡剔手指甲的特写，然后镜头移动至耳机，再次是少女的眼睛。但是，在这种和谐之中，导演又利用变焦手法，在突出少女形象的同时，展示背景虚化的奔跑而惊恐的人群形象，暗示场面的极度危险和紧张。而在少女回头的一瞬间，镜头的甩摇，迅速将少女抛掷于怪物的爪下，并在跟拍中虚化地展示少女被踩死的快速镜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