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一个简陋的烧烤摊子前停下来,想也不想就走进炭火扬起的浓雾里。
“老板,给我来五十串羊肉串。”
我大惊失色,上前制止夏侯夜,我说:“咱们只有十分钟时间,你还是先去买……你要买的东西吧。”
夏侯夜白了我一眼,眼神狡黠。
“我说我肚子痛,要买卫生巾,那都是骗他的!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说着她在我面前转了一圈,或许看出我脸上的愠色,夏侯夜连忙宽慰道,“我没有提前和你说,是怕你露馅。”她掐我的脸,“你不会撒谎的,你撒谎的时候,脸上都写着‘我说的不是真的’。”
我气结,一屁股坐在烧烤摊旁的小矮凳上。夏侯夜顾不上我,她让老板用报纸将烤好的五十串羊肉串裹个严实。
“老板,再要两瓶燕京啤酒,总共多少钱?”她拿出小巧的名牌钱包,里面露出一叠红色纸币。
夏侯夜敞开背包,将啤酒塞进去,然后来拉我的背包拉链,头也不抬地说:“你也放点进去,都放我这里太明显了。”
我推辞不及,沦为她小诡计的从犯。
那晚宿舍熄灯后,夏侯夜带着我蹑手蹑脚地躲进狭小的洗手间。
洗手间在宿舍屋里,但是小得可怜。我和她相对蹲坐,膝盖顶着膝盖。
夏侯夜递一串羊肉串给我,用牙齿启开啤酒瓶盖。
我仍旧忧心忡忡地问她:“被宿管老师发现怎么办?”
夏侯夜双手举着啤酒瓶吞下一口,微微蹙眉,嘟囔了一句:“这啤酒可真苦。”并不回答我的问题。
羊肉串上还有余温,我咬一口坚硬的、密实的羊肉,唇齿留香。
我胆子渐渐大起来,也喝酒。我没告诉过夏侯夜,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喝酒,初中的时候我就曾为了纪萧,买过一瓶柠檬味道的啤酒,我一口气喝下一半,头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能做个好梦。
我将剩下那半瓶酒藏在床底和墙壁的缝隙里。不开心的时候,又想到那味灵丹妙药。拿出来喝一口,气泡不见了,只有酸涩,让人作呕。
手里的啤酒不如那一瓶好喝,的确很苦,还有点腥臭的气味,像是发酵了一个世纪。但我忽然觉得快乐。我和夏侯夜的脑袋凑在一起,吃吃地笑。
我将手里的竹签胡乱一丢,脸贴在冰凉的瓷砖上,也顾不得脏。
“要是庄绮在该多好。”
夏侯夜醉眼迷蒙,食指在我脸上摸索,最终对准嘴唇,跟我说道:“别告诉庄绮,这是咱们的小秘密。”
庄绮无法与我们朝夕相处,夏侯夜不希望她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我郑重地点头,脑袋磕在背后的木门上。
隐约听见同宿舍的人抱怨道:“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
夏侯夜才不管这些,酒瓶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竹签散落一地,瓷砖沾上油渍。但我知道明天她会用一小瓶时下最新的香水让那女生笑逐颜开。
“纪萧和他女朋友分手了。”夏侯夜抱着啤酒瓶子,双颊绯红,尽是媚态。
“真的?”我东倒西歪地站起来,喝了酒的缘故,情绪与动作都夸张,“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他们班长追我,想问出来,轻而易举。”她洋洋自得。
我给夏侯夜一个大大的拥抱,说:“我知道你最好了。”可是想想又觉泄气,“就算他们分手,也不会是我。”
十七岁的夏侯夜目光坚定,扬着红红的脸蛋看我。
“曾惜,你要相信我,早晚有一天,纪萧会喜欢你。没有人不喜欢你。”
她骗我。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就讨厌我。
我被巨大的响动惊醒。
等到眼睛渐渐适应黑暗,隐约看见夏侯夜跌跌撞撞脱掉脚上的高跟鞋。
她摸索着打开客厅的吊灯,光线刺得我连忙眯起眼睛。
夏侯夜走后,我竟不知不觉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
她将手包往地毯上一丢,踉跄地走到沙发前才看见我。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去扶她。夏侯夜将全身重量全部交付我身上。整个人闻起来像是在酒里泡了一天。
“你去哪了?怎么喝了这么多?”我搀住她,却被她带得摔在地毯上。
我的脖子和肩膀撞在茶几上,吃痛地松开手。夏侯夜翻了个身,像等待被宰杀的动物一样,僵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目光涣散,望向天花板。
我跪坐在地上,将她的头揽在腿上。夏侯夜忽然扭一下身子,伏进我怀里呜咽。她哭得悄无声息,后背却颤抖得厉害。
我拍着她的背,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夏侯夜此时靠在我身上痛哭。我轻声叫她:“夏夜……夏夜……”她仿佛没听见,哭得更凶。
她忽然抬头,脸上有蜿蜒的黑色的泪痕。她的妆哭花了,我的裙子上也是一片狼藉。
我刚想问问她到底怎么了,夏侯夜挣扎着扶住茶几站起来,冲撞着跑进房间。
我措手不及,追上去,陪她走到卧室的洗手间。
夏侯夜抱着马桶呕吐,脑袋垂得很深。我双手扳住她的肩,才将将护住她那颗摇摇欲坠的脑袋。夏候夜两侧的发丝散落,与呕吐物纠缠在一起。
满屋子都是酒气,我看着吐得撕心裂肺的夏侯夜,不知如何是好,想去倒一杯热水,又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这里。
吐到再也吐不出什么,夏侯夜终于跌坐在地上,揪着我的衣角,像无助的孩子。
我一句别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一直重复着说:“夏夜,夏夜,我在这儿。”她听懂了,眼泪汹涌而出,扑到我身上,头抵着我刚刚撞到茶几上的肩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不知道坐了多久,夏侯夜渐渐安静下来,酒也稍稍醒了。我用热毛巾替她擦脸,帮她换好睡裙。从始至终夏侯夜像电池耗尽的布偶任我摆布。
安置好夏侯夜,天也将亮。我索性换了运动装,去外面的早点铺子买了些吃的,又用砂锅煨上小米粥,然后洗了个澡,清清爽爽地上班去了。
一路上我都在想夏侯夜,她的眼泪像留在我白色裙子上模糊的妆痕那样触目惊心。我一路猜测着她到底为了什么酩酊大醉,又为了什么而泣不成声。
我有些害怕,脑袋里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女性酒醉后被亵渎的文章标题。我不想将它们和我最好的朋友联系在一起,可这样的想法时不时就跑出来作怪。
到公司后我去找庄绮。她是实习生,在我的办公室楼下,刚走下楼梯我就看见她正和同事说话,手里拿着厚厚一摞资料,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我犹豫了一下,转头上了楼。
回到自己的工作间,周婷婷在MSN上发弹窗抖动,她问我:“想谁呢,想得魂儿都没了?”我懒得回应她,拨夏侯夜的手机,她关机了。往她家里的座机上打电话,也无人接听。
我靠在旋转椅上原地转圈,好像这样那些坏的猜测就可以从我的脑袋里甩出去一样。
夏侯夜的字典里没有“妥协”,这样一个坚强太久的人,她的眼泪却有最仓惶的无助。
从最早相识,我就习惯夏侯夜像个挥斥方遒的将军,领导我和庄绮做这个,千万不要做那个。我们并不是每一次都会听她的,可但凡遇到下一次,她还是会胳膊一挥,脸上有面对两块朽木的无奈。她最喜欢说:“你们听我的,准没错!”
夏侯夜看上去灵光的脑袋里,其实都是馊主意。有时剑走偏锋歪打正着,可绝大多数时候,我和庄绮只有无语望天的份。
我还是决定给庄绮打电话。
庄绮过了很久才接,背景声音嘈杂,不用说我也知道她又在外面忙。
“夏夜她……可能遇到了点麻烦。”我将昨晚夏侯夜反常的表现仔仔细细讲给她听,其实隐约希望庄绮能找出些反驳我想法的证据。
她听后也是长时间的沉默,过了好久才说:“她在家吗?可别干出什么傻事才好。”
我边和庄绮通电话,边打开对话框给周婷婷发消息说:“我有急事,得出去一趟,一会儿头儿来了帮我挡一下,说我生理期不舒服,到药店买药去了。”
我至今都记得高中时候,夏侯夜佯装痛经,骗过校门口的保安,带我跑出学校买烧烤的事情。但谁知道那之后她真的来了月经,因为前一天晚上喝了酒,在床上疼得直不起腰。我说这是惩罚,夏侯夜不服气地说:“昨天睡得晚,我就是想借机多睡一会儿,其实没那么疼。”
她的额头浮出浅青色的血管,整个人蜷缩在床上,浑身痉挛。
我正回忆,这时候庄绮在电话中说:“我现在过去,夏夜家见。”
夏侯夜的车没有停在楼下,我心慌意乱地上楼,敲门的时候庄绮恰好赶到。
她问我:“你不是有钥匙吗?”
我连忙从包里翻出钥匙。
屋里电视声音开得很响,我和庄绮走进卧室,看见夏侯夜懒懒地倚在床上,床边的矮柜上放着喝掉一半的清粥。
她看到我和庄绮,先是一怔,随后抿起嘴角笑道:“你们俩,入室抢劫啊?”
我赶来得匆忙,头发蓬乱,呼吸不匀,庄绮也没好到哪去。相反夏侯夜洗过澡,穿着绸缎睡衣,神色如常地靠在床上看周星驰的喜剧。
“曾惜,”夏侯夜溜进被子里,撒娇说,“我渴了,给我弄点水来。”
我从卧室退出来,庄绮跟在我身后。
我朝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庄绮轻轻按住我拿着水杯的手,说:“人没事就好。”
我点头,刚想问庄绮怎么丢下手头的工作跑出来的,夏侯夜的声音就追过来,她喊我:“曾曾,我的水……”每次夏侯夜朝我撒娇,我都毫无招架之力,连忙应着走进卧室。
“大小姐,”我恭恭敬敬将水杯交到她手上,“水来了。”
夏侯夜将杯子随手搁在一边,探出半个身子把我和庄绮拉上床,说:“来都来了,陪我看电影吧。”
我隔着薄被搔她痒,回道:“我和庄绮就是回来看看你,你没事,我们两个也要回去上班了。我们不像你,辛辛苦苦讨口饭吃,得看上司脸色。”
夏侯夜灵巧地躲开我,脸上有点不悦,她将头发别在耳后,望着我不说话。
但很快她又朝我扑过来,用枕头轻轻砸我。
“我一个人看电影没意思,你们都出来了,就陪陪我吧,”她坐起身,调侃道,“不然,你们不怕我真的割腕?”
她压根就知道我和庄绮忽然跑来的原因。
我感到羞愧,用眼神征询庄绮的意思。
她已经站在床尾,看样子是要走。
“我真的不行,外拍到一半,走的时候太匆忙,我都没顾得上请假,实在不能离开太久。”
庄绮是实习生,至少三个月内,她的表现都直接决定日后能否顺利转正。我怕夏侯夜不知其中利害关系,于是替庄绮打圆场,我说:“周星驰我也喜欢看,要不就让庄绮去上班吧,反正今天我没什么事,我陪你看。”
夏侯夜好像被我坏了兴致,手肘支在床上,抬脚在我屁股上踹一下,没好气地说:“走吧走吧,你们都去上班,正好我也困了,先睡会儿,反正这电影我看过不止一遍了。”
说话间她关掉电视,周星驰放肆的笑声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生生掐断。
“夏夜,”我轻轻俯下身问她,“说真的,你没事吧?我和庄绮都很担心你。”
夏侯夜白了我一眼,说:“认识我这么久,你觉得我能有什么事?”说罢怕我不放心似的,“不然我带你出去杀两局保龄球,让你看看我有事没有?”
我慌忙摆手,回道:“我还是先上班去吧。”
出了夏侯夜家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先顺路送庄绮。我们没怎么说话,各自想着事情。我突然开口,声音轻飘飘的,自己听来都有些不真实。
“夏夜为什么一直没找工作?”
其实我老早就好奇。刚搬去与夏侯夜同住的时候,她偶尔还忙上一阵子。我问过她在做什么,夏侯夜总是不以为意地说:“能干什么?随便做点生意呗。你知道,这年头什么都不好做。”
她从小家里环境就好,养尊处优倒也不新奇。
只是庄绮接下来的话,让我有些诧异。
“别告诉夏夜我对你说过,”庄绮声音平静,“她大三的时候就休学了,这些年,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休学?”我以为夏侯夜至少要混一张大学毕业证。
“有一次她打电话给我,在电话里哭了。不管我怎么追问,她就是不说原因。那之后她就休学了。”
庄绮似乎在讲一件平常的事情,只有阳光下金色的眼睫透露出一点无奈。
“其实自从你走后,我和夏夜见面的次数就不那么多了。那段时间……”庄绮轻微地停顿,“她好像挺忙的。”
车子到达目的地,庄绮同我简单作别。下午两点,太阳正毒。她苍白的脸映在车窗玻璃上,几近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