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手掩着嘴,小声问她:“他叫周温?”
同事巴掌拍得起劲,只抛给我一个“当然是他”的眼神算作回答。
我下意识地向上提了提抹胸裙,端正坐姿,紧接着又不免觉得好笑,我在会场的最尾端,与前面的明星天地之遥,周温怎么会有机会看见我。
司仪走上舞台,周温的身影很快隐去。隔了太多人,我看不到他,只好回过身,重拾刀叉,龙虾却再不是之前的味道。
他怎么会是我们社长?
这是我脑袋里面最大的问号。可我明白,这样解释起来,似乎一切都说得通了。
比如我会三番两次在伦敦遇见他,比如他出现在大厦楼下的咖啡馆;又比如说,他的车明明就停在杂志社的停车场。
如果这些都真的只是巧合而已。
我心里空落落的,像流连已久的橱窗展示忽然有一天不见了,只后悔没能再好好多看上几眼。
我想当周温变成我的社长,从此往后,我再也不能无所顾忌地与他交谈。而我竟然还将猪腰丢在社长的衬衫上。
“社长往这边来了。”身旁同事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
我透过会场的透明玻璃,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朝这里走近,却被半路拦住。
我偷看过去,周温正和什么人交谈。他的视线完全没有看向我们这边。他穿着藏蓝色蚕丝衬衫,又是巧合,和我身上的裙子无论面料还是颜色,都相衬得好像早有预谋。
“一会儿他说不定会走过来,”同事假装咀嚼食物,不动声色地说,“这时候要是周婷婷在,他肯定会来说上两句话。”
我还来不及细想她这句话的深意,在座的人忽然都站起来,看向同一个方向——我的身后。
我也忙不迭起身,转头,周温若有似无的微笑就在咫尺。
“大家都辛苦了,”他环视每一个人,独独略过我,“一会儿有人来发号码牌,最后有抽奖。今晚好好玩儿。”
这桌上有同事打趣两句,周温没有答话,却仍保持微笑。原来他是那种愿意亲近员工的领导。
我想周温既没意要表现出我们认识,我便识趣地准备重新坐回座位上,手臂却恰如其分地被轻轻拉住。
“曾惜,”他叫我。其他人已经坐下,只有我们两个面对面突兀地站着,“那天晚上唱歌怎么先走了?”他的口气自然得像在谈论天气,“我还以为会见到你。”
这话当众说来,总免不了有点暧昧,我生怕自己露出不合时宜的表情,连忙公式化地答道:“那天有点不舒服,就先走了,社长。”
我特地强调“社长”两个字,周温听到后停顿了一下,但他很快就说:“那好,我还要先招呼客人,结束时等我一下。”
还是那种亲切又疏离的口吻,与他笑着说我们的见面都是巧合时一模一样。
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个人,周温侧身,伸出手来向我介绍道:“来见见,这是我的秘书Lucy。”
我尽量大方地与Lucy打招呼。我知道周围人的目光一刻也没从我和周温中间挪开过。
周温离开了,原路折返回会场的另一端,就好像他走到这里,只是为了告诉我们一会儿有抽奖环节一样。
待我重新落座,身旁的女同事已经变了脸色,有些不快地说:“早知道我也申请做周婷婷的徒弟好了。”她话里有话,矛头指向周婷婷。我想周婷婷见莫文蔚是假,逃开不对盘的同事才是真,一时有些好笑。
“你也别太得意了,”那女同事索性放弃体面,语气不善,“他只是多和你说了两句话而已。”
她误会我因为和周温多说了两句话而洋洋自得,解释无用,我干脆闭紧嘴巴,嚼食物也好过嚼舌根。
好在慈善晚会的重头戏开始,明星捐赠的物品公开竞价拍卖,善款捐赠中华慈善总会。
第一件就是限量红色Togo皮的爱马仕铂金包,起拍价十万元。眼见前场的名流逐一举牌,速度缓慢但不失节奏地一路竞价至四十多万元。
我掐指算着这小小一只皮包,究竟要顶我多少年的工资,一位阔太模样的中年妇人以一百二十万元的价钱封顶。她昂首走上台,从一位知名女星——也是原主本人手中接过皮包。台下瞬时闪光灯四起,不知谋杀多少菲林。
一来一去,筹得一百二十万轻而易举。这不知是时尚的魅力,还是慈善的魅力,或许只是金钱和名望的游戏。
铂金包开了一个好头,台下早有一干人跃跃欲试。往后大到钻表,小至仿古墨镜,都能得到好的身价和归宿。
台上明星竭力助拍,相熟的互相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台下有人合影,有人饮酒,更多的互留电话,场面热闹。
我有些疲倦地揉揉太阳穴,望着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一时竟有些彷徨。在杂志社做了几个月,见惯细腿纤腰,甚至华服金表,这也还是第一次,觉得前所未有的空洞。
像一个黑森森的枪口,所到之处都是欲望的挣扎。
这就是周温的世界,柔软而坚硬的,被无数锋利的表面胡乱堆积起来的世界。
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说夏侯夜腐败了,她的水平也就只是平常小老百姓的大手大脚。
最后一件拍卖品却出人意料,是一条祖母绿色的长纱巾,上面缀着一圈小小的钱币。设计师署名:Richard。起拍价是一千两百元。
作为压轴作品,这条纱巾非但没有艳惊四座,反倒令人摸不着头脑。
跟风者叫价至七万元,就再无表示。毕竟这条纱巾样式平平,又非出自名师之手,很难说服众人拥簇。
最后价格停留在七万一千元,随着一锤定音,最前排的周温缓缓起身,迈开长腿,信步走上舞台。他柔软的藏蓝色衬衫被光簇映照着,像夜色下的潮汐,透过喧嚣的会场,我都仿佛能听到宁和的波浪声。
为他颁上那条纱巾的是业内巨鳄,五十岁左右年纪,素来低调,鲜少出席商业活动。
那条纱巾安静地躺在黑色丝绒的盒子里,被转交给周温。
周温将盒子扣起来,抓在手里,态度闲适随意,好像刚刚递过来的是一本厚重的英汉大字典,他简短地点头致谢就下台了。
晚宴还在继续,但已接近尾声。主持人带着嘉宾做些小游戏。
酒消耗得够多,在身体里短暂逗留,现在都亲切地挥发出来。如果说晚会开始时还有些隆重,那么现在热络得就像是谁家的婚礼,亲友相聚,闲话家常,气氛融洽得不得了。
我们这桌亦开始交谈。某个经纪人正大谈自家明星的收藏嗜好,旁边有人适时发问,他便讲得更带劲,时而抛出些无关痛痒的私密。
周婷婷从身后出现将我拽到僻静处,她没有喝酒,清醒得很。
“一会儿抽奖完基本就结束了,咱们早点儿走,不然门口都是送明星的车,就不好走了。”周婷婷远远地指着刚才坐在我旁边的同事,“对了,那人没为难你吧?”
“没有,”我摇头,“要不抽奖也别参加了,我这辈子都没中过奖。”
周婷婷笑,左边有一只小小的虎牙,倔强地从一口整齐的牙齿当中冒出来,她说:“也好,我之前怕打击你,抽奖确实跟咱没关系。”
我们都拿着手包,索性直接从出口走出去。门口已经停了不少车,阵仗了得。
我和周婷婷沿着人行道朝十字路口走,一下子回到现实世界,连吃进肚子里的美食都仿佛像一场梦。
走过第一个红绿灯就遇见空车,周婷婷让我先走,我推脱不过,与她别过后钻进车里,向司机报出住址。
司机与我闲聊,问酒店门口交通混乱,是不是有什么活动。
我告诉他那里正举办慈善晚会。
他会意地笑笑,说:“姑娘你也是从那里出来的吧?”
身上穿着这样的衣服不好说谎,我干脆点了点头承认。然后开始用手轻轻按摩小腿,我不习惯穿高跟鞋,刚刚在会场绷紧全身神经步子才没出纰漏,忽然一放松,觉得腿肚子隐隐抽痛。
司机又问我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告诉他自己只是主办方旗下杂志的一名小编辑,偷混进去的。司机不信,带着奉承的口气说道:“姑娘我看你气质不俗,不像是一般人!”
我哪里不是一般人,我是一般得不能再一般的人。我想,如果司机师傅能看一眼周温,才会知道什么叫做普通人里的佼佼者。或说周温也算不得是普通人,只是我打心底里还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想到周温,我忽然一拍后座的软垫,说道:“师傅!调头,调头!咱们回刚才的地方。”
我忘了周温让我结束后等他。
车子折回的过程中有些艰难,晚会可能已经散场,路口乌泱泱全都是车。司机勉强停在马路对面,转过身来说:“姑娘,那边实在过不去,停这里你自己走过去吧。”
我付过钱,从车上下来。
马路对面人影绰绰,我还是一眼就看见周温。他仍旧将衬衫袖子卷至小臂,一手抓着那只黑色的丝绒盒子,一手拿着手机。
陆续有人从酒店走出来,与他告别离开。他礼貌地应对着,眼神却像是在人群中找什么。
他很快看见了我,伸出手示意我站在原地不要动,然后大步向马路这边走来。
车辆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周温三两步走近,示意我上车。我只好重新拉开出租车门坐回去,刚坐定周温就跟着进来了。
司机在后视镜里朝我笑道:“姑娘都快到家了,突然火急火燎地要回来。我还说是不是落了什么东西,合着是把男朋友给忘这儿了。”司机伸出食指在半空点了点,好像我现在不是坐在他身后而是对面一样,教育我,“要我说这可就是你不对了,这么帅的男朋友,怎么能给忘了?不怕别人领走了?”
怕。所以赶回来了。索性还算及时。
心里虽这样想,我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连忙解释:“师傅,这不是我男朋友,这是我领导。”
我偷偷转头看周温的反应。
他没有什么反应,而是专注地看着车窗外的景物。过了一会儿他转头对我说:“这两件事不矛盾吧?”
我唯恐自己脸红,忙掏出手机看时间。
他随手将座椅上的盒子递给我,说道:“送给今天最美的小姐。”他姿态坦然,仿佛不知道手里的东西已经明码标上天价。
我将盒子原封不动地推回去,回道:“今天最美的小姐说这太贵重了。”
他没再说什么,将盒子放在腿上打开,绿色的纱巾被投进车窗的街灯映得妖异。周温取出纱巾,放在两指之间轻拈了一下。
“32N纯苎麻纱,成本不超过一千,”熟悉的淡香混合男性的气息扑面而来,周温转身将纱巾挂在我脖子上,铜币挂坠丁当作响。他似乎很满意,倾斜着身子端详半晌,接着说,“成本里大部分是人工费。”
我将垂下的纱巾捞起来,放在手上凑近了看。我不懂面料,只觉得与皮肤接触的时候柔软舒服,像一只温厚的手掌,源源不断地传递着热度。
挂坠是崭新的二十便士硬币,七个切面棱角分明,被牢牢地绑在流苏上,熠熠生辉。
我鼓起勇气,转头问周温:“为什么送我?犒赏员工?”我需要个合适的理由才能够接受,毕竟半小时前他花了我整整一年的工资才买下它。对他而言或许无足轻重,对我可不是。
出租车拐了个弯,驾驶席上的司机识趣地沉默。
周温缓慢地开口,说话时温柔地直视我的眼睛。
“这是在怪我之前没告诉你我的身份?”他双腿修长,在后座有些施展不开,但整个人却自在得像还在自己宽敞的车里,笑意甚浓,“其实你也没说过你的事。”
他替我正了正脖子上的围巾,继续道:“今晚主要是募款,你也别多想了,”他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赞许,“这围巾真的很适合你。”
我看着眼前的人,他干净整洁,不高高在上,时常好脾气地微笑,穿着得体考究却不奢华,眉宇间有淡淡的距离,可始终保持谦逊有礼。这样的一个人,如果说他此时看着我的时候,并不夹带个人感情,连我自己都不信。
可这感情当中又夹带多少现实的成分,终究不好说。
余下的路程中,我和周温以及前座的司机都很有默契地沉默着。我偷偷看着车窗投下的自己模糊的剪影,想象着身上那件天蓝色的裙子和颈上的绿色纱巾并不相配,简直有点蠢。但我不忍心低头看,也不想表现得太过在意。
“对了,”我终于想到一个合适的话题,转头问周温,“那天我看到裤子被我泼到咖啡的人,”我担心周温记不起来,于是用手比划那人的身形,“就是那个很胖长得像暴发户的人,他从社长办公室里走出来。你们认识?”
周温短暂地回忆了一下,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他说:“那是安保部的队长,你看见他的时候估计刚刚被我炒了鱿鱼。”
我朝周温比了个大拇指,说道:“不愧是首屈一指的时尚集团,连保安都一身名牌。”心脏却还在为他刚刚说的话拼命跳不停。他解雇了那个人,不知其中有没有我的缘故,要劳烦他亲自出面解决这种小事。
周温看着我,有些打趣地说:“我只负责发工资,还不负责监督工资的去向。人有爱美的心,未尝不是好事。”
我被他认真开玩笑的样子逗乐。周温好像永远有本领让人心甘情愿地沉浸在他特有的谈话氛围里。
“过两天我要去一趟苏里南,”周温略微侧身,说话时定定地看着我,“回来时带特产给你。”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在承诺下次的相见,并且不是以上司和下属的身份。毕竟上司出差,下属没有道理会收到手信。
未待我发问,他便回答:“咖啡和苦樱桃,苏里南特产。”周温不疾不徐地补充,“苏里南角蛙也很有特点,但我猜你应该不太想要。”
“如果我说愿意收留一只青蛙做宠物呢?”我有意刁难。
这时出租车停稳,周温一边付过车费,一边淡淡地说:“倒也可以,只不过空运时手续有点繁琐。”
我好像下意识就想验证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得倒周温。听他这么一说,我慌忙摆手道:“还是算了吧,如果它真的出现,我室友一定会因为爱它而放弃我。”
周温将手抵在车顶,很绅士地扶我下车,微笑说:“那就算了,还是你比较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