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进了王城,到了萧索的后宫正殿前停下来。苏衡下马掸掸身上的灰,走到后两个马车前,把一幅檀木封腰,绣着描金青凤的锦帘轻轻掀开,一只女人素白的手扶住了车壁,有珠玉的步摇声清脆作响。宫人们赶紧来侍候,只见十辆马车的锦帘依次掀开,如满盛了珠宝的箱子开启,美人的花容月貌,如云的秀发,湘水旖旎的长裙,红唇娇影,莺啼燕声,让肃穆的楚宫一下子变得柔情滥觞起来,胭脂香粉的味道也弥散出好远。女孩子们来自诸侯六国,都是十三到十九岁,正是情窦初开、爱说爱闹的年纪,她们离开家乡,被选召到楚国郢都的王宫,心里有说不完的新奇。除了几个出身贵族的少女缄默不语之外,其他的姑娘都来自民间,不太懂规矩,互相询问路途的艰辛,三五成群地说说笑,有的甚至拉扯起来。苏衡看着不好,便上去要求平静,谁知平息了这个劝不住那个,他正急得发晕,忽然大家像得了号令般一下子全安静了下来,女孩子们本来正在扯着玩的赶紧放下手拢住袖子,而说着正欢的也立即闭了嘴低下了头。
楚王高高地立在正殿的丹樨之上,头戴三尺高的青丝络金王冠,雕龙玉簪衔下一串金碧相间的琥珀与翡翠的流苏直到肩头,身着漆黑锦宵青龙王袍,漆红云火,金银丝嵌绣,龙眼缀着碧翠如暗夜里闪亮的星辰。王袍长长的后裾曳地六尺余,袖笼极大,几至垂地。腰间缀着缠银青丝玉络,结着白如羊脂的和阗美璧与鸽卵大的明珠。一柄青铜柄错金长剑系在腰间,越发显出他身形的高大挺拔与威严。
但这楚王,却是年轻,甚至俊美得让人心动,他剑眉入鬓,凤眼凛凛,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邪笑,冷冷地将台下的女子扫了一遍,这些他未来的妃嫔美人一个个像傻子一样瞅着他不能动弹,看到苏衡跪下之后才慌不择地地下拜,口中大王万岁地乱喊一气。苏衡无助地抬起头想解释路途迢遥,实在无法训练她们时,楚王看也没看他一眼,厌恶地转身,说道:“又是庸脂俗粉!”
这一句飘进苏衡的耳朵,让他在夏天的暖阳下打了个冷战。他绝望地看到离开的楚王向后挥了一下手,作了一个切的动作,持长矛的卫兵们就跑了下来,一左一右抓住了他的手臂,苏衡几乎要哭出来,先前的得意一扫而尽,在挣扎间,他的帽子掉在地上,被卫兵踩了个稀烂,苏衡在要被拖出宫门时突然醒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呼喊:“再给为臣一次机会,殿下,为臣知道,有个倾国美人,万众莫及,她就在大王的身边,就在郢都!”
楚王停住了脚步,他怔了一下,问身边的宦臣赵尹:“他说什么?”
赵尹瓮声瓮气地回答:“苏大人请求陛下再给一次机会。”
“本王给了他几次机会了?”
赵尹回答:“两次。”
“嗯,先押他三天,杖八十。”
“那些女人?”赵尹暧昧地笑了笑,小声问道。
“发入掖庭为奴。”楚王说到这里,拂袖而去。
苏衡再次来到楚王面前是三天之后了,青铜的鹿角灯烛焰摇曳,香脂散发出如酒的芬芳。楚王穿着银灰色的丝绸袍子斜躺在黄玉床上,他把玩着一柄象牙漏雕剑首的来自赵国的名剑,细密织花的黑色的蝉衣像轻烟一样笼着他,配上凛利的眉目,是一条淡云之中的苍龙。五个仿佛金鲤的美人身着一样的鹅黄色绣石青湖纹的宫袍小心翼翼地侍奉着,鹅黄色的绣袖笼着她们洁白的手臂,微微发抖。
苏衡棒疮未愈,膝行至王的榻下,周身疼痛。他将脸贴近了地面,感到楚王把冰凉的长剑放在了他的颈项上,吓得浑身发抖。
“说吧,最后一次机会在哪?”楚王的嘴角不经意地上扬,在暗影里仿佛是冷笑,不,他的笑容从来就没有温度,剖开他臣子的胸膛亦没有过迟疑。
苏衡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她是殿下的剑士叶衷新婚的妻子姜氏。”
楚王没有说话。苏衡斗胆抬头,看到这俊美而凶残的男子阴影里的半张脸上,眼光似闪闪的烛火跳动,他抽剑回去,用一块积雪般洁白的羊绒轻轻拂拭,他说:“本王最爱美人和剑,此剑也是你从赵国求来的。”苏衡赶忙点头答应,“你费了本王十二颗夜明珠换得这柄赵剑。可是,此剑却不及叶衷那把的一半,本王难道不如匹夫吗?”苏衡连连应声求告,王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如梦若幻的诡笑,他猛然立起,手起剑落,只听得豁的一声,苏衡的头颅迸裂,纵向而开,在美人们的尖叫声里被劈成两半,像一堆烂泥摊在了地上。
楚王转脸面向那些花容失色的美人,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们,甚至连这把剑也不如。”
四
郢都没有梨花,碧如像鱼儿离了水一样坐在院子里闷闷不乐。阿环端着木盆,在竹竿上晾衣,她偷眼看看女主人,见她坐在石凳上,用手支着粉腮。女子在清晨的阳光里柔和得如一块美玉,长发披到腰间,梳了个松松的绾结,用一支和阗青玉的燕子玉簪簪着,梅子青的裙裳,一色无花,只在襟袖上掐了艳青的线牙,越发似出水的碧荷一般清雅。阿环虽是小姐自幼的使女,可面对如此美景居然也发了怔,呆呆地看她,竟致飘落了手中的水绿底衣。
阿环身后,院门打开了,进来两个男子,为首的着深褐色茧绸短衣,窄长脸,鹰鼻鼠目,后面那人却穿戴着士大夫的绢丝深灰色长袍,广袖深襟,漆丝高冠,仿佛叶衷的身形,肤色极其白暂,形容也是少见的俊美。不知为什么,碧如一见这人便感到害怕,他走近时,细长的丹凤眼里有一种磨快的刀子般锐利而冰凉的光,可看清她时,那光就变了,像铁剑投入炉中烧铸,一下子从冰化作火,自剑锋熔化成滚烫的铁水,沸腾着几至要烧穿她的胸膛。碧如刹那大骇,心一阵狂跳,她站了起来,惊惶地问:“请问先生到此何事?”
他的眼睛放着光,从漆黑的夜色变成玛瑙一样的深红,他笑得很怪异,露出洁白的牙来却一直合不上的样子,他说:“姜碧如,叶衷好艳福。”他用他天生的威慑震住了她,轻轻地伸出手去,像是触摸一朵欲化的雪一样抚上了女子的秀发,正在这时,叶衷回家的声音已在院口响起,他下了马,兴冲冲地带着为妻子买的一幅裁衣的上等越绣而来,可见到此时院中的情形却惊呆了,男子手中的绣幅落在地上,右手一把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叶衷,见了陛……”楚王伸手示意赵尹住嘴,璀然一笑,笑容中竟溅着几星孩子气的妩媚,楚王转过身向着叶衷走去,叶衷没有下拜,直直地立着,说:“陛下微服出访,不至想品赏臣子的妻妾吧?”楚王淡淡地笑着,与他擦肩而过,美眸一瞬道:“叶衷,你尚为英雄,堪配如此佳人,可惜,楚天之下,莫非王土,姜氏之美,你无福消受!”
楚王说罢翩然离去,叶衷咬牙站着,他在初夏的暖日里浑身发抖,他看到碧如就在几步外望着他,眼里噙着泪水,他艰难地伸手向她,抚摸着她咫尺之遮的影子,却一步也无法挪动。从未感到的恐惧笼罩住了他,叶衷觉得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正在被迫一点点地抽离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