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①，怀椒糈而要之②。百神翳其备降兮③，九疑缤其并迎④。皇剡剡其扬灵兮⑤，告余以吉故。曰⑥：“勉升降以上下兮⑦，求矩矱之所同⑧。汤禹严而求合兮⑨，挚咎繇而能调⑩。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何琼佩之偃蹇兮，众然而蔽之。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椒专佞以慢慆兮，榝又欲充夫佩帏。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沬。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
【注释】
①巫咸：神巫。夕降：从天而降。
②糈（xǔ）：精米。要：同“腰”，拦截，这里是迎候的意思。
③翳（yì）：用羽毛做的华盖，这里形容遮天蔽日。备降：全部都来。
④九疑：山名，这里指九疑山的神。缤其：纷纷。
⑤皇剡剡（yǎn）：光闪闪的样子。扬灵：显灵。
⑥曰：神巫说。
⑦升降以上下：上上下下四面八方。
⑧求：寻求。矩（jǔ）矱（yuē）：画方和长短的工具，在这里指法度。
⑨汤禹：商汤和夏禹。严：同“俨”，严肃恭谨。求合：寻求志同道合。
⑩挚：伊尹，商汤的贤相。咎繇（yáo）：即皋陶，夏禹的贤臣。调：谐调。
苟：如果。中情：内心。
行媒：做媒。这里指往来传话的使者。
说（yuè）：傅说，殷高宗时候的贤相。操：拿。筑：这里指筑墙用的工具。
武丁：殷高宗的名字。
吕望：姜太公。鼓刀：屠宰牛羊时摆弄刀具。
周文：周文王。得举：得到重用。
宁戚：春秋时卫人，曾在齐国的东门外作小贩。齐桓公夜出时见他一边喂牛一边敲着牛角唱歌说自己怀才不遇。齐桓公与他交谈后，任用他为相。
齐桓：齐国国君姜小白，春秋五霸之一。该辅：进入辅佐大臣之列。
及：趁着。晏：晚。
鹈（tí）（jué）：杜鹃。
琼佩：玉佩。这里比喻好的德行。偃蹇：多而美丽的样子。
薆（ài）：隐蔽的样子。
时：时世。缤纷：纷乱。变易：变化。
萧艾：臭草，杂草。常用来比喻品质不好的人。
兰：楚怀王的小儿子子兰。
无实：不结果实，这里指华而不实。羌：乃。容长：以容貌美见长。
委：丢弃。厥：他，这里指子兰。从俗：追随世俗，这里指子兰和小人同流合污。
专佞：专横谗佞。慢慆（tāo）：傲慢。
（shā）：一种落叶乔木。佩帏：香囊。
干：求。务入：这里指钻营。
祗（zhī）：恭敬。
揭车、江离：均为香草名，但香味没有椒兰正。在这里指那些变节的人。
历兹：到了这个地步。
菲菲：香气浓郁。亏：损。
沬（mèi）：同“昧”，暗淡。这里指香气消散。
和调度：三字同义，都有调节的意思。自娱：自娱自乐。
浮游：四处漂游。求女：寻求志同道合的人。
饰：服饰，这里指外表看起来。方壮：强壮。
【译文】
我想听从神巫的吉利卜辞啊，但心里还是有些犹豫彷徨。巫咸傍晚就会降临啊，我怀抱花椒和精米去迎候。众神遮天蔽日纷纷降临啊，九疑山诸神纷纷来迎接。光芒四射皇天显灵啊，他们告诉我吉卦的原因。他们说：“努力上天入地跋山涉水啊，追求法度相同的知己。就像商汤、夏禹虔诚寻求合德的贤臣啊，伊尹、皋陶与之调合辅佐政事。只要内心真正追求美德啊，又何必用使者来沟通？傅说在偏远的傅岩打墙啊，殷高宗任用他毫不迟疑。姜太公在市场挥刀屠肉啊，遇见文王而得以重用。宁戚喂牛敲着牛角唱歌啊，齐桓公听见请他做辅臣。趁着年岁还不算太老啊，时光还没失尽。深怕杜鹃叫得太早啊，花草凋零不再芬芳。”玉佩多么瑰丽不凡啊，众人却把它的光芒遮蔽。想到那些结党私营者无义无信啊，恐怕会因为嫉妒将它伤害。世事纷乱多杂变化无常啊，我有什么理由在此滞留？兰草、白芷变质不再芳香啊，荃、蕙也变得跟茅草一样。为什么曾经的香草啊，如今变成了杂草。难道还会有其他的原因吗？这是不好修洁不要德行带来的危害。我以为幽兰可以依靠啊，谁知它只是华而不实虚有其表。抛弃原有的美质追随世俗啊，苟且偷生挤进众芳招摇。椒专横跋扈狂傲自大啊，榝混进香料被缝进香囊。一心只想钻营名利啊，又如何知道敬重芳芬？世俗本来就是随大流啊，谁能保持人格的永远不变？看到花椒、幽兰也这样啊，更不用说揭车和江离。只有我的佩饰高雅可贵啊，这样的美质却遭人鄙弃。香气袭人毫无缺损啊，芬芳经久不消永远不退。调节心情自娱自乐啊，姑且四处游览寻找知己。趁着我还年富力强啊，走遍四面八方去周游。
【原文】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①。折琼枝以为羞兮②，精琼爢以为粻③。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④。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⑤。邅吾道夫昆仑兮⑥，路修远以周流。扬云霓之晻蔼兮⑦，鸣玉鸾之啾啾⑧。朝发轫于天津兮⑨，夕余至乎西极⑩。凤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侍。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注释】
①历：选择。
①羞：同“馐”，美味。
③精：制作精细。爢（mí）：烂，这里指细碎。粻（zhānɡ）：粮食。
④瑶象：美玉、象牙。
⑤自疏：主动疏远，这里指远离楚国。
⑥邅（zhān）：掉转方向。
⑦扬：举。云霓：云霓作旗。晻（yǎn）蔼（ǎi）：这里指旌旗遮蔽了太阳，光线暗淡的样子。
⑧鸾：同“銮”，这里指车铃。啾啾：铃声。
⑨发轫：出发。天津：天河的渡口。
⑩西极：神话传说中西方的尽头，太阳落下的地方。
翼：翅膀。承旂（qí）：承接旗子。
忽：匆匆。流沙：指西方沙漠之地。因为沙漠随风而动，所以得名。
遵：顺着。赤水：神话中的水名。容与：徘徊不前的样子。
麾（huī）：古代指挥军队的旗子，这里指发指令。梁：桥，这里指架桥。津：渡口。
诏：命令。西皇：西方的神仙。涉：渡过。
腾：传告。径：捷径，这里指抄小路。侍：侍卫。
不周：神话中的山名。
西海：传说中西方之海。期：约定，这里指约定的地点。
屯：聚集。千乘：千辆马车，形容马车多。
轪（dài）：车轮。
婉婉：同“蜿蜿”，这里指蜿蜒而行的样子。
委（wēi）蛇（yí）：同“逶迤”，这里指卷曲飘动的样子。
抑志：抑制心情。弭（mǐ）节：停车。
邈邈：高远的样子。
《韶》：《九韶》，夏启的舞乐。
假：借。媮（yú）：同“愉”。
陟（zhì）升：升高。皇：皇祖，先祖。赫戏：光耀辉煌的意思。
临：居高临下看。睨：斜着眼睛看。旧乡：这里指鄢郢。
仆夫：驾车的仆人。怀：思念。
蜷局：屈曲不伸展。
【译文】
神巫已经说是吉利的卦啊，选好吉日我就要出发。采摘琼枝作珍馐美味啊，精制玉屑当作干粮。我驾着腾飞的龙车啊，珠玉和象牙装饰车身。离心离德的人怎么能共处啊，我将远去主动离开。调转车头我前往昆仑啊，路程遥远我四处环游。高举着云霓旌旗遮天蔽日啊，龙车上玉制的铃铛啾啾作响。清晨从天河渡口出发啊，黄昏到达了太阳落山的最西边。凤凰的翅膀和旌旗相连啊，高飞翱翔羽翼舒展。我急速来到西方的流沙地带啊，沿着赤水岸边徘徊不前。指挥蛟龙搭起桥梁啊，命令西皇少皞迎我涉水过河。路程遥远艰难重重啊，传令众车径直守候在我的车旁。路过不周山再向左转啊，遥指西海那聚会地点。我集结了车辆千乘啊，玉饰的车轮一起飞转。驾着八龙马车蜿蜒飞驰啊，载着飞舞的云旗迎风飘扬。抑制心情徐缓前进啊，神思却向高处飞翔。演奏《九歌》应《韶》乐起舞啊，姑且借用时光获得短暂的欢悦。登上浩瀚的天界辉煌灿烂啊，低头却瞥到了故乡。车夫悲伤我的马也怀念啊，曲屈回顾再也不向前。
【原文】
乱曰①：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②。既莫足与为美政兮③，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注释】
①乱曰：楚辞全篇结尾的标志，和结束语相似。
②故都：这里指郢都。
③为：推行。美政：好的政治，在这里是指作者心目中的理想政治。
【译文】
结尾：算了吧，这个国家没有贤良没人理解我啊，我又何必眷恋郢都？既然没人愿意和我一起推行好的政治改革，我还是追随彭咸精神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