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不要多嘴。”女子微微转头，目光投向垂头的树木，宫中的树木尚且有宫人们的照顾，虽然只是三五日才浇些水，但好歹算是活命，宫外呢，昨夜探子回报，说是不少城池的水井已经见底，百姓无以为生，只能纷纷抛家舍业的奔向风浣最东部的边关，那里靠近云陌，水源还不至于枯竭。但是这样并不是长久之计，人非牛羊，怎能日日迁徙！
“唐将军是我朝的依仗，”女子柔音如水，话语中听不出多少感情，既没有刻意的赞扬，也没有挖苦嘲弄，口中说的是别家的事情，便真的像是在说别家的事情一般，连神情都是极淡然的，“若是他弃风浣而去，风浣便落入虎狼口中，断无可以幸存的余地。因此，本宫就算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要替圣上替百姓忍受下来，杏儿你知道吗，这沐须宫中最无用之人，便是本宫。”
“娘娘怎么可以如此……”宫人顿时红了双眼，受委屈也要沉默，可是娘娘这种委屈何时何日才能受到头啊！那个唐大将军根本就是存了要取娘娘性命的心思，谁知道他会不会在哪天夜里突然强闯禁宫？他是风浣第一勇士，宫中的侍卫哪个又能是他的敌手！
“本宫说的有何不妥，”微微一笑，向前轻移了几步之后女子皱眉止步，似乎是又牵动了腿上的伤口，但是女子固执的不肯坐下，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半响突然开口道，“杏儿觉得本宫委屈，其实本宫倒是觉得这沐须宫中的任何一名女子都比本宫委屈的多了。”
“自从本宫进宫，杏儿就在本宫身边伺候，想来杏儿也知道，圣上春秋已高，无法昼夜恩泽后宫，终究是天时人身之事，纵是御医能够开出补药，也只能顶一时之用。月余能够龙兴的次数，其实是屈指可数。可是本宫竟然在一个月中足足占了圣上一十二天，杏儿你说，这难道不是罪过吗？”龙床上全身虚软无力的风浣帝王，说到底其实只是一个身虚体弱的暮年老者，而自己的身体便是索取他性命的毒药。帝王的爱和依赖，最后换来的就是死路一条。
“娘娘受尽圣上恩宠，这是娘娘的福气，这也是圣上的恩泽，”杏儿有些不懂，但还是觉得娘娘的面容有些凄苦，似乎是对于现在处境并不如何满意，“后宫嫔妃哪有不希望受宠的？娘娘，其他嫔妃无不希望得到圣上的荣宠，哪怕只是几日也好，便无人再敢欺负她们！”
“是啊。”声音幽幽，杨玉儿心道，你怎么会懂，唐行云越是恩宠我，我就觉得越恶心，任何一个女子，哪怕是再不明事理，也不会和抄家灭族的仇人共处一室吧，要么就必然是斗个你死我活，而自己为了报仇，却让这个老东西欺了自己的身体，娇美的妆容埋葬了一切。
“其他各宫娘娘只求几日，便心满意足，本宫却恬不知耻的霸占了圣上几乎全部的宠爱。”声音开始有些颤抖，双手似是不自觉的捂住小腹，“挡了别的女子荣宠一生的权力，却偏偏保不住圣上的龙裔……这样的我……这样的我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宫中……”
“娘娘！”杏儿扶住身体摇摇欲坠的女子，怎么会有这么善良的娘娘呢？娘娘如此心软，以后可要如何在宫中立足？娘娘又不是风浣的百姓，没有权威势重的娘家作为依靠，“娘娘，您千万不能这样想！娘娘贵为圣上身边最受宠爱的妃子，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别的妃子没有这个福气，就是她们德行不够，她们的过错绝不是娘娘您的过错啊！”
“娘娘，恕奴婢说一句犯上的话，娘娘您在宫中人单力薄，若是错失掉圣上的宠爱，只怕随时都会有丧命的危险！”眼前的女子让杏儿从心底觉得心疼，自己跟过的主子少说也有四名，都是这样柔情似水的大启佳人，其中一人是从大启边境被偷偷掠来的，都是入宫之后无依无靠。圣上喜爱之时她们荣华富贵享受不尽，一旦圣上的性情转薄，这些女子就会在短短几日从后妃的牌子上面除名，娘娘比起她们来说，毕竟是好上许多，因为娘娘的天下无双让圣上动了真性情，正式册封了妃子，在这些年中倒是头一遭，所以娘娘更要保住这个位置！
“杏儿，这沐须宫中就算没有了我，圣上还是圣上，唐大将军也还是风浣的第一勇士，这样不是更好……”早晚都要离开风浣，因此杨玉儿对于身边的器物和下人都看得极淡，除非是唐行云指明了是举世无双的珍宝，否则其他的金银珠玉都是随手赏给身边的下人。若是殿下交给自己的任务如期完成，自己的性命自然抛之度外，若是自己的诡计在那之前便被揭穿，等待自己的恐怕就不是刀光一闪后的全无知觉，严刑逼问又或者其他折磨人的手段齐出。杏儿倒是一心为了自己，可是这个小宫女哪里知道，自己根本无心于她们，自己若是被揪出心怀鬼胎，在自己身边日日端茶递水的她们，甚至连门外当值的侍卫都要一起死。
“娘娘，奴婢告退，早些时候为娘娘备了新进贡的香茶，娘娘在这里风大天干想必是口渴，奴婢这便去为娘娘取来。”一名宫人从不远处的拱门处走来，杏儿看了一眼明白那才是娘娘在意的下人，立即寻了个去奉茶的借口远远的躲了开去。后宫之中哪位娘娘能够没有见不得人的私密，这种事情知道的越少，日后活命的机会便越多，杏儿急急退下，远远走开。
杨玉儿脸色上的愁苦一扫而空，宛若刚刚的凄风惨雨都是故意做给杏儿看的，来人是殿下指派的心腹，算不得杨玉儿自己的心腹，可是杨玉儿却迟迟没有培养自己的人。何必那么麻烦，殿下已经放了自己出来，而且这本就是自己的家事，若是没有殿下的援手，自己怕是早就葬身湖底，怎么可能还有今朝！殿下的心腹自然是殿下的人，可是自己却一度妄想着留在殿下身边，此情却是无计可施了。
杨玉儿心中苦笑，就算再举世无双又如何，自己的一身本事都是殿下亲授，殿下早已看尽了自己的身子和心意，却仍旧将自己送到了风浣。姻缘尽断，自己终究不是那个人。那个被殿下小心翼翼呵护着的奇女子，那个占据了殿下全部注意的奇怪女子，自己只远远见过一面的女子，她是那样的特立独行，像是根本不曾被世间沾染一般。即便自己是个女子，看到她的第一眼都会极其难忘，更何况是殿下。只一眼便被勾魂夺魄，其实她比起自己厉害得多。
“玉儿小姐，”即便四下无人，宫人依旧是非常的小心翼翼，仔细确认过之后才开口，“这是殿下送来的藕粉，给玉儿小姐补身子。”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药包，油布包裹的严严实实，宫人小心的解开油布外的捆绳，顿时香气四溢。
杨玉儿长吸了一口气，补身子，一句普通的问候，却让杨玉儿心惊。所谓的补身子不过就是殿下的托词，说出这一句，便是要对唐氏皇族动手的暗语，毒物便在藕粉之中，只是不清楚要被自己下毒的是唐行云还是他的两个皇子？
“请问殿下是想将藕粉赐给谁服下？”永远听命于殿下，这就是当初自己从剧痛之中活下来的唯一目的，要毒杀唐氏皇族，就是自己活下来的意义，绝不手软。
“唐虚兮。”宫人嘴角微微扬起，轻轻吐出了一个名字，同时双眼紧紧盯住杨玉儿。殿下说过，任何一个女子，在男子绝对无限制的纵容和疼爱之下，都会显出软弱无能的那一面。如果杨玉儿真的动心了，她一定会犹豫。
“现在动手。”不是疑问，而是确认，杨玉儿盘算着自己出宫的时间，以现在这幅身子根本不可能策马扬鞭的快跑。要尽快确定时限，在殿下最需要自己的那一刻挺身而出。
“越快越好。”宫人微微松了一口气，还好，玉儿小姐没有动心，她确实值得殿下看重。
“好！”杨玉儿迅速转身，心知宫人会易容替代自己留在宫中，自己刚刚小产，按照风浣的习俗，三个月之内没有要事，就算是圣上也不能经常来探望，只要赶在秋天之前返回。
大启边境，大营。
零零星星的大启将士三三两两的从大营门外经过，无精打采的晒着太阳，看不到的远方听说正在飞速的聚集风浣的虎狼之师，而大启……
几乎所有在大营中待命的将士都知道，大启这次是真的没救了，三殿下不知何故不能领兵，大启并非风浣一般尚武，叫得出名字的将领从来都为数甚少。在大营中待命，却连一个领兵的大将都没有，其实就只是在等死而已，没有人叫阵，也没有人告诉无法逃脱的人应该如何迎战。要如何才能安全回乡？曾经很多的疑问，到最后都变成了这一个经久不散。
似乎已经能够听到远方擂鼓的激昂声响，似乎已经能够感受到远方的刀刃阴森的反光，似乎已经无法在挺直了身躯去迎接必死的命运。
大营的某个小小角落里，一对兄弟正在擦拭着兵刃，兄长从幼弟手中接过侍布。
“哥，我们跑吧。”年纪稍小一点的弟弟悄悄的蹭到兄长身边，他还不够入伍的年纪，只是能跑的人都跑了，才会让他们这些还未长成的孩子上战场。十四岁，不懂生死的年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