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圣上马上就要摆驾逐月殿！你们都站好！快站好！”老公公身后跟着四个小公公，五个人满头大汗的模样像是身处炎炎夏日，几个人手忙脚乱的摆弄着自己身上的衣衫。公公们是不穿袍子的，即便是冬天，为圣上办事跑腿，袍子碍手碍脚不得施展，虽然说宫中没有明确规定不许他们穿，但是一辈一辈的传下来，就是这么个规矩。因此公公们老了以不是腰腿疼痛，就是全身抽搐，也是常有的事情。侍卫们看惯了这些并不觉得奇怪，只有新进宫来的小侍卫才会觉得公公们可怜，多看了几眼却被老公公使劲瞪了一眼，立即缩回头去。
趁着圣上还没有过来的空隙，公公们列好了队形，领头的侍卫上前低声搭话，“这位公公，借问一句，圣上今日会不会将娘娘接走？”虽然皇后娘娘住在这里，自己等人好生看守，圣上打赏下来的银子自然少不了，可是这份辛苦也不是人人都愿意付的，毕竟是冷宫门前的看守，不同于一般宫殿侍卫的荣耀，几人都是闲散惯了的，圣上日日跑过来，他们就要时时提心吊胆，这样的操劳比起微不足道的银两，还是悠闲的日子比较划得来。
圣上若是发发善心，赶紧将皇后娘娘接回昭阳殿去，几个哥们又恢复到吃酒耍钱的日子，不知过的有多逍遥呢！都是穷哥们儿，进宫也有五七载了，若是有出息能够熬出头混去别的殿里，或许以后跟对了主子还能挠上个御前侍卫，可是现在，冷宫呆的久了早已没有那份心！
老公公一愣，连忙摆摆手悄声说道，“哎呦呦小祖宗诶，这种话可不乱说！哪个乱传呦！也不怕掉脑袋！圣上可不曾说过要接皇后娘娘离开啊！杂家都不知道的事情，怎么能够乱个说！”偷偷拉了拉侍卫的衣袖，苍白的左手伸出食指向着里面指了指，侍卫微微摇头。
“圣上连日奔走，冷宫大门敞开，哪里有冷宫的模样，公公您在圣上面前是举足轻重的红人，这圣上的家事也不会背着您，您要是不劝和，还有谁能开得了这个口！”侍卫是真急了顾不得什么说什么不能说，自己作业赌大小正经输了不少钱去，若是今个赢不回来，到时候一家老小不得喝西北风去，上个月便是玩得狠了，家里那个母大虫回去揪着自己的耳朵好一顿拉扯，今儿无论如何都得赶在赌局散场之前赶上去玩一手，将昨晚的东西都给要回来！
“家和万事兴！圣上的家事就是大启天下最重要的事！”侍卫继续游说着，全然没有注意到老公公悄然挑眉的神情，兀自开口絮絮叨叨，“此事就托公公您费心了！在下的一点点小心意，还请公公笑纳。”侍卫以为老公公不搭茬是因为无利不起早，悄悄塞了点碎银子。
老公公这才点头应了应，却也没说自己会做什么不会去做什么，帝王的身影出现在前方。
“圣上驾到！”老公公拖长嗓音，传得极远，圣上对于娘娘的疼爱是值得还是不值得？
为什么侍卫想让娘娘从逐月殿搬离？莫非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老公公上心记下。
逐月殿，破败的台阶上，叶淑媛站在上面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阶前的积雪刚刚扫去不久，仔细看去台阶上面还依稀有着没有打扫干净的角落，不过照比从前这里住着大启太子时，要干净整洁的多。当年在逐月殿侍奉主子的宫人们大多早已离去，只剩下微微寥寥的几个人仍然记得当年太子殿下的怪癖，落雪的台阶头一日没有打扫干净的，当夜会被殿下亲自浇上一盆冷水，次日凝结成冰，此后无论何人从上面走过都要小心翼翼，稍有不慎便会在阶前摔倒。有两名宫人因此摔断了腿，还有一名公公摔断了手腕。
宫人们无不私下里议论纷纷，但是流言蜚语不会摆在光天化日之下去说。逐月殿作为冷宫的格局，只怕是要被改改了，因为大启两个最为尊贵的人，先后在这里居住，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没有人会被废位，每个人都被圣上极为重视。太子殿下的怪癖是冰冻台阶，让人无法通过，皇后娘娘却独自拿起扫把仔细打扫着台阶，便于旁人行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启的冬天总是风雪不断的。
一日赛过一日的寒冷，皇后娘娘身上披着的棉袍有些破旧，看模样也不是宫中的款式。其实圣上这几日来时，已经赏赐了不少锦缎布匹各色狐裘，无一不是贡品中的极品，甚至还有一个金丝镂空的暖身香球，看不出里面放了什么东西，只是那阵香气让路过的所有人都不自觉的停下脚步，但是皇后娘娘却将那些赏赐通通锁进无人打扫的客房里，没有动用。
大启皇后是勤俭的，甚至宫人们都觉得她有些刻薄，不是对别人，而是对于她自己。没有哪位娘娘会穿着这样破旧的棉袍在台阶前面扫雪，也没有哪位娘娘会这样一再拒绝帝王。
大启皇后在外人眼中一直都是怪异的，所以眼下的种种在她之前的怪异做比较之下，也就算不了什么了。二十年面容如一日，未曾见到衰老，这样的女子能够得到圣上的疼爱并不稀奇，因为她本身已经是个传奇。若论驻颜有术，任何人都比不上皇后娘娘。没有人知道她服用过什么，或者做过哪些特别的滋养，又或者是寻医问药，从不曾看到她想其他女子一样日日精心打扮花枝招展。可是她在人群里还是显得那样突兀，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花无百日好，这句话或许应验在尘世的任何一个地方，唯独在大启皇后的身上被彻底击垮。十二岁进宫侍奉圣上的普通秀女，就算保养得再好，不过六七年时间，娇颜也变得略有几分狼狈，站在皇后娘娘面前，甚至可以看出秀女身上被深宫磨砺出的沧桑感。那是时光留下的，不容推翻逆转的痕迹。青春永驻在后宫是件怎样的事情？既让人羡慕，又让人觉得恐怖。
时日越长，便越是可怖。
一个女子若是永远姿色不衰，又占据了帝王全部的瞩目，那么她的存在就是后宫的祸患。
若是之前，没有人敢对这位皇后娘娘不敬，是屈于她无法触动的权势地位，那么现在，就算圣上再怎么宠爱她，一再驾临冷宫，也扭转不了她在众人眼中的颓势。并不是身处冷宫造成的局势恶劣，也不是因为帝王的宠幸朝秦暮楚而变得不好推断，仅仅是她自身的问题。
向来以美貌撼动人心的大启皇后，如今脸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面纱。
红颜色衰，失去圣上的宠爱，只是早晚之事，叶淑媛终究不是山精野怪也有衰老的一天。
二十年如一日的恩宠，总算走到尽头，至于现在，圣上三番五次的跑来冷宫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帝王长情，而皇后娘娘抓紧了这最后一次翻身的机会。以退为进，执意拒绝。
这是一场赌注，赌帝王会不会在新一年的甄选秀女之前，再次去临幸失宠的皇后娘娘。
“姐姐快看！娘娘又在那里发呆了！这冰天雪地的，娘娘在看什么？”金丝面纱覆盖了脸孔，只剩下一双毫无神采的双眼露在外面，皇后娘娘站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已经站了许久。几名宫女忙开了手中的活计，躲在远处的角落里，偷偷议论起来。
“还能等什么？你这丫头真是蠢笨得可以！也不知道你当日是怎么被选进宫里来的！”另一名宫女揶揄到，“我可听说娘娘今日一早去祖庙祈福，圣上也一同前往，老夫老妻的，有了这么个理由，只要娘娘有手段，还怕圣上不回头吗？看现在这幅模样，分明就是早有准备！在那边冻着一会儿算什么，只要能在圣上面前摆出娇弱的姿态，温婉如同当年，那么就算面容老了一些又如何呢！新进宫的秀女们总是不容易放开手脚去争宠的！等那些个新人磨砺出来了，娘娘早就重新夺得了圣上的喜爱吧！”
“圣上的宠爱如何你我又怎会知晓。”第三人凉凉的开口，显然是见不惯宫人的嚣张，“就说是普通男女，对着一个寻常人时日久了还会有些厌倦呢！再漂亮的容颜，看上一两年或许恩爱有加，可是要看上二十年？二十年日日吃的穿的都是同样的东西，谁又能受得了？”
趁着众女子没来得及回嘴，那人又冷冷的说了一句，“连欢爱时的浪叫都是一个节奏，又有什么意思？圣上日日操劳国事，能有多少时辰去培养感情？还不就是夜里缠绵的那一会！夜夜都是一样的戏码，岂不是慢慢就没有了兴趣？”
“这！”宫人一惊，显然没料到那人会说出这句话来，好半天才犹豫着说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不如这样，我们来赌一局，若是圣上今日接了娘娘去赴宴，而娘娘也点头答应的话，就算我赢。若是此事不成，无论是圣上未至，或是娘娘拒绝，我这月的月钱都归你所有！你看如何？敢不敢赌一局？”
第三名宫人挑眉，十分不屑，“为了个失宠的……”
“圣上驾到！”老公公的声音极有穿透力的响起，几名宫女立即无声悄然散去。
半响之后，半吊码得整整齐齐的铜钱被扔在某个宫女脚下，“娘娘赏你的！以后小心点！”
“你又来了。”叶淑媛的声音早已没有当年的婉转，只剩下苍老。
皇甫樾麓站在台阶前，没有追究皇后的不敬，她终于肯开口了，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都是她的贴身宫女或者嬷嬷代为回答，她根本连开口都不曾。
“是啊，”上前一步，却在看到对方后退一步的身影时，不得不停下脚步，帝王的苦笑，从古至今向来极少，可是皇甫樾麓却觉得这个表情与自己难舍难分，“媛媛，朕……”
“你想让我去参加筵席？”声音有些不经意的幽怨，曾经自己也是喜欢热闹的，喜欢黏在他身边，享受着山珍海味的美妙，看遍人间极致的繁华，可那都只是曾经，现在的自己，顶着这样一张脸孔，要如何出现在人前？或许这一刻，他渐渐习惯了自己的难看，但是其他人的挖苦和嘲讽呢？其他人的排斥和谴责呢？甚至刻意刁难，他考虑过吗？他的承受忍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