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自豪于自身发展中文明形成的伟大历程。当我们回顾原始世界中的种种，经常会自心底生出一种骄傲与成就感。而是否有一个契机能够让我们从盲目的喜悦中回过头去，思考文明背后潜在的无形的力量以及推动这种力量的源泉所在？是否能够有人，能够为后世崇敬文明甚至依赖文明的人们提供更强有力的道德思考和精神寄托？我想，康拉德的《黑暗的心》为我们打开了这扇窗。
一论及文明及不同文明之间的关系，个人以为汤因比（ArnoldToynbee）在其著作《历史研究》中给出的答案比较中肯：“一个文明可以确定为‘一个可认识的研究领域’，可以看作是处在一些不同民族的个别活动场所之间的共同场地，也可当做一个特定的‘种’社会的代表。”
从这个角度看，《黑暗的心》中文明对于原始部族的掠夺式的征服，可以是在活动场所之间的领土的掠夺，可以是物质资料和劳动力的抢夺，可以是不同“社会”间文明意识和思想观念的反向渗透。贯穿整部小说生发出的，是掠夺与渗透进程中的自我反思。正是这样的反思，引导我们去思考文明进程中的真正价值与所付出的近乎惨痛的代价。
“有什么样伟大的东西不曾随着这河水的退潮一直漂到某个未知国土的神秘境地中去……人类的梦想、共和政体的种子、帝国的胚胎。”
文明的推进过程可说是痛苦的，从已知到未知的拓展、将人为设置的观念向自然原始的“黑暗深处”传递。如果说用利润可以衡量殖民的征服得到的一切物质财富，那么人类经历的精神深处的痛苦，对自身身份的怀疑不绝，对于生存的迷惘、死亡的恐惧和对于自我的质疑，将成为永远无法用数字衡量的巨大代价。
在故事的讲述者马洛那里，隐隐透露出了这种征服的本质：“……要干他们那一行，你只需要有残暴的力量就行……对土地的征服，其意义在大多数情况下不过是把一片土地从一些肤色和我们不同或者鼻子比我们稍平一些的人们手中抢夺过来……唯一能使你安心的是一种观念……对这种观念的一种无私的信仰——这东西你可以随意建立起来，对着他磕头，并向它提供牺牲……”
概括起来，文明对于野蛮的强烈的征服和掠夺欲望，其实是由对效率的简单追求悄悄掩盖并暗中刺激的。单纯的暴力加上观念和信仰的支撑就构成了征服的本质内涵。它的可怕之处不是暴力造成的血腥与死亡，而是信仰和观念本身的堕落与脆弱导致的人的无尽的绝望。
结合康拉德自身的经历而言，这样的思考是他个人生命体验的可贵的反观。这位十六岁之前都生活在沙俄统治下的波兰而忍受着亡国奴一样的生活的人，这位漂泊在海上做着人类最深沉也最简单的梦的英国人，这位在非洲的大地上突然间窥见到人类文明前夜的影子而陷入无尽迷茫中的思想者，他踯躅着、痛苦着，在目睹了殖民主义的斑驳的后影之后依旧难以从恐惧和惊讶中回到现实。于是他开始讽刺和剖析。
他说殖民者们是“光明的使者”，是“某种较低级的圣徒”，他称他们的殖民的行为是“进步的事业”、有着“光辉业绩”，是“进步的开路先锋”，是“高尚和公正的伟大事业”这些暗含的讽刺，其实恰恰是那些文明世界的征服者固有的思想观念，也是他们掠夺的舆论口舌，甚至连他们的亲属和身边的朋友都被迷惑。当我们惊异于小说中的库尔茨的未婚妻一直都坚信库尔茨“所有的人都非常推崇他，他的每个行动都闪耀着他的善良的光辉。他的榜样——”的时候，我们没有想到，这样的一个形象——一个女人，对于丈夫的单纯的情感依赖而产生的不容置疑的推崇和膜拜，其实是无数个被征服者的灰暗的缩影。
在康拉德的潜意识里，什么才是真正的“恐惧”呢？以我个人的理解，是“未知”。人们不了解自身的处境却依旧在无尽的荒野上舞蹈，人们不知道罪恶在何方却依旧享受着罪恶带来的人性深处的短暂的快感，黑人们不懂得自身悲惨的处境却依旧崇敬着控制他们钳制他们思想的征服者……康拉德自己也说：“理性诚然是可憎恶的，因为它（向那些有勇气的人们）表明我们生活着，却脱离生活，一个由火种和泥块组成的宇宙和我们毫无关系。一个最终难以逃脱因为冷漠而死亡的人类是丝毫不值得操心的……生活不了解我们，我们也不了解生活，我们甚至不了解我们的思想……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无缘无故地受折磨……没有道德，没有知识，没有希望，只有对我们自己的认识，这种认识把我们推向一个世界。这世界永远仅仅是空虚的、漂移不定的幻影。”康拉德意识里的“黑暗”，我想不仅仅是众多评论者所表达的非洲某一领地中的黑色肤色的被征服的人，不仅仅是殖民意义上的谴责，应该说，“黑暗”是一种人类未知的未来的一种不确定性，一种无所探求却不停探索的广袤的宇宙，是一种在文明繁荣下的孤独而无助的心境。
二人类的文明进程也是自我发现的过程。在《黑暗的心》中，就充满了对于人的生存处境、死亡意识、生命现状的思考和追问。在面对着即将征服的土地，面对着黑暗的世界时，人会反射一样追问到个人存在的价值。这样的追问虽然自古已有，却少有如此之强烈、如此之震撼、如此之迫切！
“我不能明白，这面对我们的一片寥廓所表现的沉静，意思是对我们所有呼吁，还是要进行威胁。我们这些胡乱窜到这里来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呢？我们能够控制住这无声的荒野吗？还是它将控制住我们？我能感觉到那个不能言语的、也许甚至完全聋哑的东西是何等巨大，巨大得令人难以捉摸。”然而，那个“不能言语的、也许甚至完全聋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是发自内心的对无边黑暗和未知命运的艰涩的恐惧感，还是笼罩在人类文明进程中遥远而悠长的道德伦理抉择的追问，抑或是康德所谓的头顶的灿烂星空和内心道德法则的潜在制约作用的显现？
我想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同的解读。这些意义，决非简单的“殖民主义”就可以全部概括的，也不仅仅是批判和嘲讽能够包容的态度。
也许，文明和原始本身就是一种内在的维系和冲突。其冲突在于，道德观念和伦理意识的生成。生存和道德，野蛮与文明，在这一问题上扭至一处。简单地说，在黑人原始的世界中，人如生物一样可以食用，其间并不存在道德谴责。而在白人理解的文明世界，这是难以让人接受的，是必须谴责的。当饥饿象征着的生存受到吃人象征的死亡威胁的时候，什么可以抑制自身的冲动呢？人类恶的本能是怎样被唤醒的呢？
小说中解释说，是“某种起抑制作用的东西”，是“某种能阻止某些可能行为的人性的奥秘在发生作用”。是理性吗，还是对文明本身的理解？其实，文明与原始的对立同时也是一个循环的过程。从中国传统的思想观念来看，时间是环状的、循环的，而非西方世界中理解的线型的，笔直前进的。这样，就很好理解书中提到的两条河流的关系：欧洲的泰晤士河与非洲的刚果河。河流及文明的象征，两种文明的生命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说是相通的。罗马人征服欧洲大地的历史，是不是可以说成是欧洲人征服非洲的前身？欧洲人面临的两难处境，是不是可以看作是当初罗马人处境的后影？前身和后影，就形成了历史上值得人们思索的一个循环。
从内在的关系维系上而言，文明和原始是有一种内在亲缘的。当然这种亲缘不一定要通过一个群体的感知来承认。比如小说中的马洛在一番挣扎与反思之后就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德归属，获得了自身可以接受的解答。在马洛和黑人舵手建立了伙伴关系之后，当舵手被野蛮人击中的时候，马洛说：“他在受伤时投向我的饱含深情的信赖的眼神至少还留在我的记忆之中——那仿佛是在一个无比崇高的时刻，忽然肯定了我们之间的遥远的血缘关系。”
能够在掠夺目的的过程中追寻到自我存在的价值，找到文明与原始冲突背后的纽带，是多么可贵。难怪有人评价说：“马洛终于找到了人类赖以生存和合作的道德基础：相互理解和同情。”三对自身身份认同的缺失、对历史反思过程中的隔离感与对人类无所掌控的未来命运的恐惧构成了《黑暗的心》中最摄人心脾的思考。
人在文明进程中不断被机器代替，人的道德律例不断被利益的追逐所冲破，人的价值究竟在哪里？
人是物化的人。那些被“一小段来自海外的白色绒线”绕在脖子上的奴隶们，被当做是文明进程中物化的机械来劳作，却不自知。人成了物质财富的附属品，甚至挣脱了肉体的束缚去追求金钱和财富。库尔茨在病中依旧念念不忘象牙和他未尽的掠夺事业。他呼喊着的“我的未婚妻，我的象牙，我的贸易站，我的河流——我的——”正是将自我价值融化在物品价值中的绝好的体现，他的个人处境就成为了那个时代以及后来人类在征服的过程中欲望的极至体现。
正如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写的那样：“历史思想的工业化已进展到如此地步，它甚至能重新产生出对工业化精神的病态夸张。众所周知，由于精力和能量都集中到将原料转化为光热、动力及制成品上，个人或社会团体觉得自然资源的发现与开发本身便是一种有价值的行为，而这一过程所引起的任何后果对人类的价值反倒无所谓了。”
极端化的文明过程本身就存在着巨大的人的价值缺失的危险。而在康拉德的笔下，正是这种危险的放大和细化。读《黑暗的心》，就像透过一架显微镜观察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把从前那些光辉外表下的污秽的隐藏全部展现出来、挖掘出来，从而了解到自己也成为这条历史长河的一个细小的部分，获得无所言说的沉重感和使命感。
小说中应该只有一个地方提到了“梦”。“对梦的叙述是永远也不可能传达出梦的感觉的，那种在极力反抗的战栗中出现的荒唐、惊异和迷惘的混杂的感情，以及那种完全听任不可思议的力量摆布的意念，而这些才真正是梦的本质。”
梦这一意象是什么呢？个人理解是“历史本身”。历史对于不知其真正发生的人而言就如同一场幻梦。我们虽然都是历史中人类的一支的延续，却始终无法真正体会到经历历史的人的感受。我们在追溯历史的过程中一直摆脱不掉与历史本身的隔离感，因为历史的复杂性、人心的不可捉摸以及种种因素。我们和历史，历史和我们，都彼此陌生，彼此疏离。不可避免，难以摆脱。
为什么康拉德能够将一些本质的东西层层剥离，甚至将最丑陋的东西展现给我们看？是因为他自身对于现实的微弱的期待。没有期待，就不会有批判，也就不会有思索。正因为期待，才会生发出如此深刻的哲思。他担忧，担忧人类“毫不畏惧”的潜在危险。他愁苦，愁苦着人类不可预知的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不确定性的战栗。他怀疑，怀疑人存活的可能性和人生存本身的价值所在。他为着一些世俗世界里尝惯的苦难而不停思索，不停追问，直到老，直到死。
他借人之口急切地呐喊着：“我极力想打破那符咒——那荒野加之于他的沉重无声的符咒——的魔力，似乎正是它，想要通过唤醒他已被遗忘的兽性的本能，让他重新记起他过去的那能得到满足的魔鬼般的热情，把他拉入它无情的怀抱。”人的恶的本能在这样的呐喊中被唤起，库尔茨和马洛，两个生活在同一个时空维度里的人，代表着恶本能的发挥与向善的不断追寻。人类，就仿佛是两个人的缩影；历史，仿佛在这两个人身上得到了一个答复：向善和作恶，双向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