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幕场景我始终是忘不了的。
好像是一个冬天，我忘了是因为要买什么东西，难得一去地进了乌鲁木齐一家大百货公司。这家百货公司在新疆或西北都算得上第一流的，高楼大厦，琳琅满目，而且备有升阶式的电梯，免去人们登楼之苦。
那天可能是一个星期天，商场里人流拥挤，相当热闹。我这个人和几乎所有的男士一样，不喜欢逛商场。这可能和这样两种因素有关：一是由于男人是挣钱的，而商场众多的商品永远是对男人挣钱能力的一种挑衅和炫耀；二是由于男人是性急的，喜欢直奔目标，不喜欢慢悠悠地在无关主旨的地带逛来逛去。
我上了电梯。
电梯上人也很多，每一阶上都站了几个人，人们脸上普遍地流露出某种类似大便顺畅时的庄重和放心的表情。这时，忽然猝不及防地出现了坍塌——电梯没塌而是上面台阶的人倒塌下来了。真是“醉如玉山倾倒”，几个又宽又壮的哈萨克族中年男女，倒塌下来，倾倒前互相联手拉救，结果又连带着压倒了几个周围的人。
最先可能是那个胖胖的哈萨克女人先倒的，她的脚大概是站在了两个台阶的接缝处。升起前，缝是平的；越升高，两阶差距越大；结果站立不住，尖叫一声，去拉雄壮无比的丈夫，丈夫本来也是头一遭乘这玩意儿，慌乱之下，自己也倒了，捎带着又压倒了几位男女。
倒翻了的人头朝下脚朝上被电梯输送上去，惊魂未定，莫名其妙。周围的人是城里人，脸有鄙夷之色，口含轻弃之声，竟无一人上前帮扶一把，关问解释一下，似乎一下子他们都变得异常高贵起来，惟恐沾着这几位不会乘电梯的哈萨克人。
于是，更加令人难忘的场景出现了。
这几位伟大的哈萨克牧人站立起来之后，惊魂甫定，互相询问，回头东瞧瞧西望望，终于弄清了原因，搞明白这玩意儿的奥妙，再看看、想想自己的惊恐和尖叫，以及各人脸上犹存着的惊慌傻态，忽然一起大笑起来。
他们丝毫没有注意周围人们的态度和表情，完全旁若无人，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他们扶着对方的肩膀越笑越厉害，尤其是那位胖胖的中年妇女，她笑啊，笑啊，笑得收不住，笑出了眼泪。
我怀着敬慕的心，看他们和她笑。笑得那么坦荡，那么纯真，没有丝毫的羞愧和不安，更没有什么当众丢脸的念头。她们不懂得这些，因为他们的心干净得如同森林和草原上的空气一样。他们笑够了，笑完了，拍拍衣服，整整头发，心情愉快，又说又笑，继续逛商场了。
当时我就在想，乘电梯总比骑马容易一百倍吧，可是城里人去草原，哈萨克人扶你上马，教你骑马，惟恐把你掉下来摔着。你不会骑，谁也不会瞧不起你。但是反过来呢，人家到了你这儿，头一回乘电梯摔了，却会遭到那样的轻视。这是多么不公平的事。
但是牧人的心如同草原宽广，不仅不在乎，反而大笑自己的样子。这样一比照，是不是照出了我们内心中的一些丑态呢？在如此简单的一些小事上，我们找到骄人之处——比如乘电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