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撤?阿古柏下了死命令,谁不好好打仗,就把谁的头当皮球踢。你知道吗?库尔班哥哥,你说得对。阿古柏他当面亲口说,他入侵中国时,开头才带了六十八个亲信,后来增加了四百多个。这些人都当了官,指挥中国百姓杀中国百姓。听说,这八九年来,浩罕人参战的总共不到万把人,却伤亡了几十万人。当兵的绝大多数都是咱中国人。咳!真的是中国人稀里糊涂地滥杀中国人呀!”
“好兄弟,咱马桥没一个军人,全是逃难的人。要争天下嘛,有本事的,去找朝廷的军队打,别拿老百姓开刀,好不好?想在老百姓身上打出战绩来,不是人,至少不是有良心的好人。你说呢?”
尤素甫为难地说:
“你说我该咋办?库尔班哥哥,不打吧,违抗军令,还有尼亚斯副将在监视;打吧,都是老百姓,都是中国人。有时节,我真想当逃兵。可我逃了,他们能饶了我家里人吗?真是没办法。”
“那你就别当真,马马虎虎打一下,乘机撤了,咋样?”
尤素甫万般无奈地说:
“也只有这样了。”
库尔班万分激动地一扭身抱住尤素甫,热泪花花直淌,说:“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尤素甫,我替马桥子六千难民谢谢你,谢谢你呀!好兄弟。”
尤素甫送别库尔班时,掠见帐外闪过一个人影,心里不由暗暗一惊。待左右寻觅时,那可疑人已踪迹全无。
对库尔班的游说,谁都没有把握,谁都不抱多大希望,可谁也不愿放弃那万分之一的一丝希望。
马桥人无不翘首向南来的路途眺望。古丽和继母关氏轮番在马桥南城头守候,不时引颈瞭望。
诸葛先生的小学堂里,高四爷一伙头领眼巴巴等候着库尔班的消息,以便调整并具体落实守卫马桥城的战事。
满面春风的库尔班终于被古丽和老伴迎了回来。
马桥人心里悬着的那块大石头,总算平稳地落在了实处。库尔班能安然无恙地归来,就意味着和解退兵的大事有成功的希望。
库尔班激动不已地首先告诉大家,那挂帅的尤素甫果真是他的亲亲表兄弟。把在场人乐得喜从天降一般,俨然不仅仅是库尔班认上了亲兄弟,仿佛大家都遇上了好亲戚,以至热情洋溢,谈笑风生。
认真听完库尔班的游说经过后,高四爷扑上去,二话没说,把库尔班一下子举过头顶,才高声叫响:
“我的活宝啊!马桥人的救星。你胜过千军万马呀!”
库尔班的长须和四肢在高克武的头顶上乱抖个不住,大声直嚷嚷:
“快放下,快放下,高四爷,我这把干棒棒子老骨头,没逑相啦,叫你吓散架了,快慢慢放下。”
高克武乘机逗笑说:
“没逑相啦?咋一男一女生出来了!快七十的人了,劲张还大着哩,下茬子生吧,马桥人给你养起来。”说毕,才把库尔班缓缓放了下来。
高克一好生疑虑地问:“四哥,这仗不用打了?”
“那库尔班不是已替我们打过了吗?”高四爷兴奋得忘乎所以,对其堂弟嬉戏道。
“真的?!”高克一不敢置信地再问。
“仗是得准备打。那就看咋个打法了。只要尤素甫不变卦,那就好打。”高克武忧喜参半地回答。
诸葛先生忍不住说: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谁知尤素甫的许诺是真是假。即使当时是真,事后他改了主意呢?何况还有副将牵制他,不可能一切由着他。咱得照打恶仗准备。兵不厌诈,有备无患嘛。他若做做样子,假打,咱也奉陪着假打;他若出尔反尔真打,咱也客气不得。要给延兄他们把话及时传到。”
“先生所言极是。凡是能出战的男女,都跟我出城迎敌。有马的骑马,有兵器的拿兵器,没兵器的拿工具。克一和猪头李负责守南城;何世海、潘二爷负责守北城。徐大旗和潘四爷守附城,凡能上城墙的都得上,不许有闲人。城门前多置几道马扎。咱没洋枪洋炮,全凭咱自个儿造声势、壮民威,千万不要让气势汹汹的匪军吓倒。叫延兄和秃子他们见机行事,从两翼多造疑兵的阵势。子德快去传达给你爹和秃头领。先生,我这样安顿,你看咋样?”高四爷井井有条地部署后,谦逊地向诸葛礼征询意见。
“不才以为挺好,无懈可击。就这样吧。”
经过层层动员,一传十,十传百,几千马桥人被紧急的军情团聚在一起,出现了人人踊跃参战的火红局面。
第三日下午,阿古柏侵略军逼近马桥城。高四爷一身戎装,跨一匹黑色白蹄千里驹,抡一柄钢把大砍刀,率众驰至距城一百丈处,将三队人马向东西两翼一字儿摆开,强弓硬弩置前,持戟拿刀者居中,握农具的男女老少排在最后,足有千把人。
双杏的儿媳们除了老八家、老十四家面临生孩子,来不得,其他有孕无孕的都加入了守城行列,连老大家老二家从未摸过兵器的,也都上了城墙。老五家、老六家、老七家、老十家、老十一家高家正月和尚无身孕的老十五家吉雅,都各骑自己的战马,分列在婆母双杏的左右,其阵势分外耀眼。
高四爷立在马鞍上,极目观察敌人阵营,以求虚实。
尤素甫来到阵前,一眼就看出全是难民,库尔班所言不虚,你看那列阵的男女,老少混杂不清,连最原始的兵器都不具备,许多人甚至手执农具。看了眼前的敌手阵容,尤素甫不禁产生几分怜悯之情。
只见库尔班夹在古丽的身边,那毛驴坐骑显得格外矮小可怜。
尤素甫一眼认出酷似表嫂的年轻女子,必是古丽无疑,不由心里难受,忍不住和库尔班的眼神对视了几下。他对身边的副将尼亚斯说:
“你看这帮逃难的百姓,根本不经一打,不值一打。尼亚斯将军,把洋枪队压在最后,节省子弹,好对付回援的徐学功。杀鸡不用宰牛刀。实在不行,再让洋枪队上。”
“尤素甫,你心软了?好吧,末将遵命。”尼亚斯不阴不阳地一笑走之。
高四爷见尤素甫不把洋枪队置前,肯定有戏,便以逸待劳放胆挑战。
尤素甫身边的将佐虽然众多,但毕竟不知其中的隐秘。只说是立功邀赏的时机到了,一个个奋勇迎战。高克武也不敢发狠,只是将其兵器打掉或削断而已。一连战败三将,克武兴致弥高,尚欲继续叫阵挑战,继祖师父来了。
继祖师父见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便率先冲了出去,一边抛他的石子,撒豆成兵,一边高喊:
“冲啊,杀啊,此时不冲,更待何时?!”
继祖师父的呼唤把克武震醒,他猛打一个寒噤,把大刀一挥,高呼:
“冲啊!冲啊!”
马步民勇当即潮水般冲了过去。
尤素甫的前锋人马方从看热闹中惊醒,仓促对阵,自然招架不住看家护民者的雄狮般冲击。但他们仗着有洋枪队的绝对优势,有恃无恐,竟至一时疏忽。眼下想借洋枪队挽回败局,却见主将尤素甫不战而走,也就顺势随了大流,调转屁股跟在后边跑。这一跑,任尼亚斯和洋枪队呜枪喝阻,匪军照逃不误,五十步笑百步。又见路两侧尘埃滚滚,似有万千马队追杀而至。一时间,谁也刹不住脚,你撤我跑,大家都逃。
埋伏在灌木丛中的延孝先和秃头领,乘着黄昏,助跑似的尽兴追杀;借着夜幕,虚张声势,以至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直吓得阿古柏两千多马步兵溃不成军,稀稀拉拉,兵找不到将,将顾不上兵,各逃各的,各休息各的,无法约束,无法集中。
延孝先和秃头领所带三百多骑兵,把阿古柏的散兵游勇一直追杀到景化城下。
这一仗,敌方只有尤素甫心里明白,尼亚斯疑惑不定。值得欣慰的是伤亡甚少,只丢了少量的兵器和辎重,尤素甫还好向玉努斯和沙迪米尔交代。
说好交代,也不好交代。因为尤素甫根本没料到,此刻,那告密者早已见到了监军玉努斯。
玉努斯命马仁得速往景化城,名为安抚,实为考察,若情况属实,可擒可杀,一切便宜行事。
马仁得的考察咄咄逼人,逼得尤素甫毫无退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抓了马仁得,来个独立自主,不但控制了城里守军,全城戒严,而且收起了阿古柏的大旗,将“义”字旗高高悬起于景化城头,算是从此独树一帜。
告密者再次见到玉努斯时,玉努斯不得不相信铁的事实。一气之下,便带了两千人马,途经昌吉时,又将昌吉的五百人马来个顺手牵羊,并入自己麾下,从绥来再调五百人马,将景化城团团包围起来。并不时向城内喊话:
“捉尤素甫者重赏。尤素甫是叛将,杀了他,也有重赏。”此赏一出,城内军心霍然混乱,人心叵测,危机四伏。
夜里,城中射出密信后,火光四起,城内顿时大乱,城防失控。
玉努斯当即下令攻城。
迫于里应外合的不利形势,尤素甫不得已选择突围出逃。临出城门时,被尼亚斯哈哈一笑拦住。二人厮杀起来。
尤素甫怒不可遏,边杀边骂:
“狗奴才,靠告密吃饭,靠告密起家,我错看了你。”
尼亚斯恬不知耻地回骂:
“告密咋的?我为阿古柏苏丹尽忠,各为其主,有官就做,有福便享。你就等死吧。”
尤素甫骂得一点儿不假,尼亚斯的确是靠告密起家的。同治五年六月,阿古柏第三次入侵叶尔羌,以伊斯哈克为首的库车军已在叶尔羌布防,回、汉两城守军两万余人,准备迎头痛击阿古柏匪军。
汉城内回民守军提议与库车军尼亚斯等联手夜袭阿古柏大营。不料,尼亚斯派人向阿古柏告了密。结果,联军中了埋伏,损失惨重,伊斯哈克投降了阿古柏。阿古柏顺利地得到了叶尔羌。
由于短兵相接,尤素甫和尼亚斯的洋枪当下都使不上劲,依旧是刀对刀,矛对矛,到处是金属撞击的震耳声。
尤素甫杀红了眼,恨不能一矛刺中尼亚斯心脏。杀来杀去,庆幸一矛命中,不料尼亚斯身子一挫,头一偏,矛头从脖子边擦了过去。
尤素甫见大势已去,不敢恋战,冲出包围圈,向西溃逃。
尼亚斯得势,兴致勃勃地尾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