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琐代回娘家
不叙法土卖、妥明死后的细枝末节，且说那旨在劝解、陪侍法土卖回家的两位姐妹，因被兴奋和哀伤折腾得欠下许多瞌睡，见患难阿姐已回心转意，那为她担惊受怕的种种顾虑一概释然，便几乎同时放心畅怀睡了过去。琐代还做了连环美梦，梦中见到了双杏妈妈，那可爱可敬可亲的模样清晰无比……还见到了老十一子全……
金花已有身孕，自然瞌睡要多于平日。加之明日即可和九嫂、琐代妹子回家，必会给全家带来皆大欢喜，既圆满完成了父母之命，又可早日和丈夫欢娱。这样想来，心里一宽，也就睡得稀里糊涂，管不得炕上地下，顾不了鞋里冒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子德和孩子一齐向自己怀里扑来，猛一惊，右手才从胸口挪开。睁眼看，方知南柯一梦。
此刻，朝霞已喷红了半边天。她侧脸一瞧，琐代尚在熟睡，惟独中间是空的，惊得她急喊：
“九嫂不见啦！”这一喊，把琐代吓得呆子一般，见法土卖的行囊也不见了，当下跪在炕上嚎啕大哭。
金花懊丧地说：
“九嫂定是趁咱俩睡死了，才去的。天都大亮了，不知她咋样了？快寻她去吧。”
琐代这才止住哭声，同金花急急进了南城。只见王宫大门关了一扇，门卫非常严肃。侧视门内，所见一片忙碌景象。因为没有熟人，无从打探宫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琐代和金花绕王宫外墙寻觅了两圈，一无所获。末了，只得在就近的小饭馆坐了下来，吃饭、喝水，等待消息。直到黄昏时分，王宫另一扇大门才被打开，几十人随着两具灵床鱼贯而出。
琐代和金花见了，心里猛地一沉，她们担心的事终究发生了！
饭馆掌柜也莫名其妙，感叹说：
“唉，这王宫里咋一下完掉了两个人！肯定是下人吧，送埋提的咋这么点子人呢？”
姐妹俩远远尾随送埋的队伍，直到把坟地认准了，才回到车马店里。
次日天麻麻亮，琐代借了一把铁锨，和金花骑马赶到坟地。因为不知拉开距离的两座土攒的新坟，哪座是法土卖的，只好想当然地挖。挖出一具尸体，扒去泥土一看，竟是个光光头留一把长胡须的，胸部血糊糊的，吓得金花直往后缩。
琐代则说：“要是妥明就好了，也不枉阿姐舍生取义一死。”
金花说：“肯定是妥明无疑。九嫂见过妥明，她是不肯多杀一人的。你看那老汉的胸口还在惨血哩。”于是依旧埋好。
姐妹俩见四周仍然无人，大胆地掘开另一座新坟，抹去新土一看，果真是法土卖！琐代抚尸痛哭起来。
金花战战兢兢地说：
“这哪是哭的地方！也不是哭的时节。快说，咋办？我没经过这号子事。”
“年纪轻轻的，谁经过？自个儿的患难姐妹，有啥好怕的！真是的。”
琐代一边反感地斥责，一边毫无惧色重新埋好法土卖的尸体。
径直朝东而来，算是一路顺风。
牵肠挂肚的七天过去了，双杏仍不见金花如期归来。忍不住自言自语：
“咳，入冬以来，天没一日不阴的，月没一夜是明的，糟透了。”
双杏心里正烦着哩，老十子德抱着孩子来了，说：“妈，金花咋还不回来？会不会出啥事？”
“女人家能出个啥事！我咋知道？老娘正颇烦得没话说，少问我。”
“妈，还是我亲自走一趟，行吗？”
“这还差不多。唉，不行，再等一等。那是妥明的地盘，你们男人家去不方便。你九哥咋死的？人家一验，就知道你是假回回。”
“妈妈，妈妈，”古丽腆着肚子急急走进地窝子，忧喜参半地说：“您去看呀，您猜谁来了？”
“法土卖？金花？还会有谁？失惊倒怪的。”双杏兴奋得话音刚落，耳畔传来一迭迭叫声：
“妈妈，妈妈，妈妈！”
双杏闻声惊异地挺身向门口张望。
热泪盈眶的琐代突然闯进屋来，把双杏惊喜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琐代抢步上前，跪扑在双杏脚下，激动的泪水喷涌而出，不断线地洒落在双杏的脚背上。
双杏兴奋得热泪滚滚，连连呼唤：
“琐代，琐代，妈的乖女儿，妈的好女儿。妈做梦都在想你呀！唉，这七八年只能在梦中相会。咋个今日就真的相见了！快，快起来，咱母女俩多说会话儿。”
这当儿，延孝先闻风赶来，琐代转身欲拜，被孝先愉快地扶起，说：
“唉，富贵不能双全，有悲有喜啊！你妈常念叨你。你这一来，愿就了了。昨夜她还梦见两匹小青马正撒欢儿哩，原来应验在你身上了。”孝先说着不禁滚下泪来。
双杏伸手边给丈夫拭泪，边体谅有加地说：
“看你，五哥，一个大男人家，又不是咱娘儿们，见丫头回娘家来，还眼泪八岔的。子兴回来也没见你这样！琐代快说说，咋猛个溜溜地来回娘家？”
这时金花快步进来报一声：“妈妈，老十家回来了。”边接丈夫怀中的孩子，边补充说：
“叫门口的姐妹们拦住，说了几句话，来迟了。”
双杏乐了，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没把人担心死。你男人刚才还嚷嚷着去找你们哩。唉，法土卖呢？是先看娃去了？”
“不，妈妈，法土卖她……”琐代不禁失声大哭，说不下去了。
双杏惊诧不安地问：“金花，你两个是碰巧了，还是？”
待琐代哭声降了调，金花把法土卖去一棵树、琐代陪法土卖去绥来南城观察地形、巧遇后法土卖趁她和琐代睡熟独自去刺杀妥明以及她和琐代掘墓寻尸之事叙说了一遍。
双杏钦佩而激动地插话道：
“咳！那长胡子老汉真若是妥明，那咱法土卖可就为逃难的老百姓除了一大祸害啊！算得上‘舍生取义’，称得起大义大勇啊！比妈强。唉，可就难心了那几个毛娃娃呀！”说到“毛娃娃”，双杏禁不住又纷纷泪下。
“不对吧？若是妥明，那就惊天动地。他是大阿訇，是清真郡王嘛。出殡送葬的阵势一定不小，总少不了立碑、造拱贝。不是你两个轻易挖得出来的。不会是替死鬼吧？”孝先非常纳闷地置疑道。
双杏听了媚眼几闪，非常自信地为大家解谜破疑说：“咳，妥明诡的哩！八年来他滥杀无辜，罪恶滔天。他临死不怕仇家掘坟毁尸？不声不张悄悄埋了，倒还图个安生。他敢叫人立碑？他敢叫人报丧送葬？准是错不了的。日后就慢慢知道了。现在还保密哩。”
“爹，保准错不了的。阿姐当年面谏妥明，规劝过他。面对面，认得准准的。阿姐说，她绝不多杀一人，只杀妥明。”琐代听了母亲解释后坚信不移地说道。
延孝先信服而又谨慎地叮嘱大家：
“嗯，错不了。你母女俩说得有道理，有根据。不过，得把嘴封住，外传不得。”
“妈妈，琐代这趟来，一为看望爹妈和所有娘家的亲人，二为阿姐丢下的几个娃娃，我想把他们接了去，替阿姐抚养他们成人。”
“琐代呀，你的好心好意爹妈领了。你公爹那人不咋的，给你添麻烦找气受，那就是咱做爹妈的不是了。你让妈再琢磨琢磨。”
双杏拭干了泪水，情不自禁地感叹一番：
“嘿！这法土卖，恁是吃出没看出。别看她平日寡言少语的，做起事来，凡是她认准了的，硬是有那么一股子非凡不要命的拼劲儿，谁也拼她不过。他爹。”
“咳，这在当年就看得出。没有那股子非凡的不要命拼劲儿，没有那英雄胆气，敢去面谏妥阿訇吗？那是提着脑袋去的。当时劝，有礼在先；妥明不听劝，夺了子武的命，她就非杀妥明不可。你今天拦住了她，明天后天她还是要去的。这就是很有心志很有毅力的法土卖呀！”
“谁说不是呢？五哥，噢！他爹，我还说，法土卖是咱女中顶呱呱的英豪哩！”
“那谁又说不是呢？”此时，金花拽了琐代和一干凑热闹听稀罕的出屋去了。
“就你懂人的心思，会接话茬儿。哎，说正事，老九两口子这一走，眼下凑合可以。四个娃哩，小的刚断了奶，还不足岁，得有个长远之计才是。琐代丫头把他四个都带了去，怕是不成。其他妯娌呢，都怀的怀，生的生，管带怕不那么周全。”
孝先虚心地征询妻子的意见：“那照你的意思呢？”
“依我看，让老十四把百灵的侍女赛音娶了，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了，老是泡在老三家里也不是个事儿。你想叫老三一妻二妾呀？那口子开不得，除非你也三妻四妾。”
“咳，说正经事哩，你又烧火地叫人三妻四妾哩，一个女人把人缠绊得快一搭拉皮了，还敢想那多？”
“你们男人家贪心不足，不是女人越多越美活吗？”
“快说正事，让老十四把赛音娶了又咋办？”
“他俩结了婚，一年半载没啥家务事，让把小的带了。”
“主意是好主意，可就委屈了老十四，才十五六的人，娶个大六七岁的媳妇。那还有三个娃呢！”
“爹、妈，就相信琐代吧，我会带娃哩。”琐代从外边进屋接了话茬儿道。
“你把老二带了去，快五岁了，省事些。老三嘛，他爹，我看豁出去，一样娶大媳妇，赛音嫁了，单丢下个吉雅，一同岁的人，干不光光的也不好。干脆，叫老十五把她也娶了。三娃就交代给老十五两口子。咋样？当家的。”
“那错得更远了，大八九岁哩。那不开玩笑吗？他妈，不行不行。”
“嗳，五哥，乱世年间，乱世姻缘嘛，有啥不行？大几岁她还能把我儿子吃掉不成！非要男大女小，女大男小就不成？谁定的规矩？五哥。”
“你生的儿子，由你做主可以。可姑娘不是你生的，她若不买你的账，看你咋整？”
“嘿！五哥，看你说的，儿子是我一人生的？啥都叫我做主。我去找老三家，三头对面摊开说。二十二的老姑娘了，还不嫁，等待何时？”双杏说罢，挪动身子下炕，紧趋急赶地走了。
不一会儿，双杏笑嘻嘻地回来了，双杏对丈夫说：“五哥，我说咋的，一说就成。二位姑娘一听，乐得合不上嘴，只是低头玩弄衣襟，不敢说。叫百灵去问，她们也担心年岁差得大了些，怕我儿子不乐意。我说：‘没麻达，只要你们站在一起，男人不低于女人就是了。’我的儿娃子，哪个不把姑娘配个过来过去的！咳，我咋也成了王婆卖瓜。”
孝先诙谐地说：“嗳，哪里是王婆？应当是黄婆卖瓜。”
“黄婆就黄婆，反正是你老婆。”
“既然定了，那就明日准备，后天办了吧，趁琐代在，大家聚一聚。说不定哪天，阿古柏就杀来了。”
“听你的没错。五哥，那就后天办，趁早安顿掉好。大媳妇会过日子，会疼心男人。噢，咋又说岔了，我这个小媳妇，也没亏待过你呀！对吧？五哥。”
正说得热闹，老十五子富闯了进来。
双杏拍了子富一把说：
“还不赶快见过你琐代姐姐。”
子富猛地转过脸来，正在屋里寻觅姐姐，琐代从他身边捉迷藏似的冒出来，一把抓住子富的手，愉悦不已地说：“噢哟！妈妈，您不介绍，琐代当下还认不出来哩。怪不得该娶媳妇哩！才十三四的人，快撵上咱爹了。想当年，整天在学堂里跑来窜去地捣乱哩。”
延子富笑笑地说：
“姐姐，只说你嫁了汉子忘了娘，几年天气，咋才想起回娘家呀？”
“快别那么说，冒失鬼，你琐代姐才收住眼泪哩。”
“兄弟要娶媳妇了，就不兴姐姐讨个口福？”琐代泪汪汪苦涩地笑着回道。
“哪个兄弟？我十四哥？没听爹妈给说媳妇呀！”
“还有你哩！刚才说好的。要不是老十一……”琐代说不下去了，言下之意说，老十一若不娶了正月，还轮不上你哩。顿了下改口说：
“你们两兄弟就和当年七哥、八哥、九哥一样，同时入洞房哩。”
“好姐姐，别拿小兄弟开玩笑。难民伙伙里，哪有八宝公主呀！再说，男子汉嘛，正是为国为民效力的时节，‘阿古柏未灭，何以家为？’小弟还早着哩！”
“嘿！妈妈，您听小兄弟的谈吐，多像前汉的霍去病大将军，自小就一副英豪模样，都是诸葛先生教诲的。连有四个娃的九嫂都斯文得不得了，所欲呀，所恶呀，叫人听了不大懂。就那句‘舍生取义’叫人佩服，叫人刻骨铭心。哎，小兄弟，后日就要成亲了，你还想书中的八宝公主呀！眼头儿不可太高。”
“真的？！”子富不敢相信地反问。
双杏不容置疑地说：
“不是真的还假了不成？自打会跑会穿，习武以来，还很少到妈屋里来。妈还正要叫人去找你哩。听着，你爹和妈商量定了，后天就操办，趁你琐代姐姐在，咱家美美实实聚一聚。谁知道阿古柏啥时节杀过来。乱世年间，乱世姻缘，你就将就那个秃脑袋吧，自己有个窝，睡觉有人陪着，还不美了你！莫要挑来拣去的，叫娘老子生暗气。那吉雅是多好的丫头，伺候公主多年，非常有眼色，就是年岁大了些。关内大媳妇多得是，有十八九的媳妇怀里抱的不是自个儿的娃，而是她的小丈夫。那要大多少？你莫嫌弹，等你娶了她，你就知道她是多么贤惠、多么能干、多么疼心汉子的好媳妇。不美了你！”
“真的？妈，您不是给儿子乱配大嫂吗？儿子还小，要去前方打阿古柏，以后再说吧，您饶了儿子吧，啊。”子富又惊又臊，双手猛地把脸捂起来乞求着。
“看你那捏脓样（缺乏胆气），有啥好臊好羞的？你爹当年二十八，比你妈整整大一半，还不是偷偷笑着把你妈娶回来了？现今过得咋样？生了你们一世界，他还逢人就夸，说你妈是宝贝疙瘩哩！要都说等天下太平了才成亲，啥时节能真正太平？天下大着哩，不是这儿出乱子，就是那里造反哩。你爹当年娶你妈时，东南沿海一带正乱哩，靠着沙俄的地方也乱哩。若照此等下去，哪有你们这群兔崽子？要说你小，看个头，谁敢说你十三四！那大名鼎鼎的岳飞，不也十几岁就娶了媳妇，也正是乱世年间，照打金兀术。他若等下去，哪会有岳云岳雷岳霆一帮小英雄？你老子当年占了便宜，现今你也吃不了亏。听娘老子的，就这样说定了，等着兄弟们脏床吧。”
孝先被女人一番联系实际的说教窘得扭转身去，忍不住自语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