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十二岁,随妈妈回她娘家。
舅妈不久之前刚刚生了个女儿,舅舅非常高兴。我们在舅舅家住了好久。我老缠着舅舅玩,也喜欢逗我的小表妹。小表妹胖乎乎,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尚看不出她是女孩子,因为她是那么小,小到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裹在一团花被子里,放在角落。我看见她明亮的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琢磨不出她在想什么……
妈妈总对舅舅说:“小女孩太可爱了。”舅舅乐得像朵花儿一样,故意正色地说道:“我还想要个男孩子呢。”他指着我,对舅妈说道:“下回生个男孩,就照他的样子给我生一个。”那时,我浑身颤了一下,觉得受宠若惊,又觉得一丝被宠溺的感受,那是爱。
据说舅舅非常喜欢小男孩。当我在他家的那几天,他常带我到戈壁上开车兜风,带我去夜市吃羊肉串,吃椒麻鸡,吃胡辣羊蹄……我们一起打游戏通关,我们像哥们儿一样地玩着,我对他有着一份哥们儿般的情谊。那时我还年轻,以为哥们儿之间的爱是最深的。因为我还没有做过一个长辈,不是那么深切地明白爱。
我爱小表妹。她很少哭的。有人凑到她的跟前,她就会凝视着那个人的脸,似乎努力想把对方记住,又仿佛在搜寻着什么答案。我喜欢凑到她的跟前,奢望这样细嫩的生命能够记住我平凡的脸,又希望她能在我眼中搜寻到些许我自己也不清楚的答案。这是十二岁的我,一些自私而又秘密的念头。现在我早远离12岁了,也远了那些珍贵而又无益的念头。
她那渺小的身躯,知道自己是个生命吗?她知晓自己是哈萨克吗?在她还不会言语之际,便已是哈萨克,就注定了生命中一些精彩和乏味的不同吗?也注定了哈萨克式的快乐和苦恼,注定了那些悲欢离合吗?我伸出舌头,冲她做着鬼脸。每当我这样做时,她就“噗”地笑出声来。她发自心底的开心,却尚不知快乐的是什么。不知快乐是什么的生命,她的快乐是真正的快乐。
我日日望着她那纯粹到没有思想与感情的眼睛。那眼睛啊,只是黑。黑得如同哈萨克原野上的夜晚……她是那样简单的生命。我总爱伸舌头做鬼脸,我一这样做,她就笑。她笑时如同突然绽放的花朵。
我在北京,常有莫名的孤单。仔细想来,我本不孤单,在北京有着很多的伙伴。北京更是个忙碌的所在,来不及孤单。但孤单就是这样吞咽般匆匆的感受,是不能细想的。
新疆的哈萨克人常是和很多tuis(亲戚)一起,而我在北京则只和父母住在一起,没有其他亲戚和家人的。最早的孤单都不是感受,而是比较得来的。我想:或许我是孤单的?——提出这个假设后就匆匆自答了:是的,我是不同的,故而我孤单。
不同,浸透在我的生命中。我的脸和北京的伙伴们不同,大家对我总多了份关注。我始终渴望着一种相同,并认定生命在相同之处,而并非不同。
星夜,不,北京的夜晚没有星星,那只是夜晚,我会凝望枯燥的天空。12岁是最早开始思考的年龄,也是恋爱未成形之际,却单薄得更令人心疼的爱恋。我思考着生命,我思量着人作为人,应该以什么痛苦为痛苦呢?以什么样的幸福为幸福呢?
那时,我有一位同桌,是我初初爱上的姑娘。那个年龄,还说不上是爱情,却比之后任何一个时期更算得是爱情。我爱上她是因为她整日趴在课桌上写日记。
当时,她总会陷入莫名的忧郁,特别认真地问我:“心是什么?”
那时我不知拿什么话答她,便只好爱她了。
那个年纪,我不会爱情。我感到因为爱她,心变得无比自由又压抑。仰望夜空,思考未来。在那个时刻,我爱上了诗歌。我爱在纸片上写几份我认为美,但实在是幼稚的诗句。我还背诵那些优美,却早已经被时代所忘却了的诗歌:“如果大地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光明,谁还需要星星呢?谁还会在夜里凝望,寻找遥远的安慰。谁不愿意每天都像是一首诗,每个字都是一颗星,像蜜蜂在心头颤动。谁不愿意有一个柔软的晚上,柔软的像一片湖……”(《星星变奏曲》作者:江河)我一边背诵着那些跳动的诗句,一边痛哭流涕。流着泪水,呐喊着吟诵着诗歌。自以为是天下最孤独的人,又因此以为自己是第一等的英雄。
我写自己是流浪人,写自己是苍茫的旅人,寻找着家的所在。当我回到新疆,这里有我新鲜如马奶般的亲人。但当我发现对于这片土地,我不是归人,而只是过客。我“嗒嗒”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
在火车上我看见了马匹。那是疾驰的马匹。马是黑色的。它疾驰而过,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坐在上面的哈萨克牧民少年,与我同样的年纪……
我想,或许我一辈子都无法属于那片土地。我说母语结结巴巴,母语是我的伤疤。然而她却永远是我伤疤中,最亲密的那个。那个伤疤是隐秘的,只有我知道它的所在,并知道抚摸它时的触觉。那是种痛苦,是种痛苦的温暖,温暖的痛苦……
我不知道什么是哈萨克。事实上,在北京过得很好。我实在无需哈萨克的凝入。然而就当我这样想时,烙在心底的那个伤疤,让我隐隐作痛。
这一章的语言太散乱了,却全是我的心声。现在,还是让我们接着回到这个故事本身吧。
我和妈妈在舅舅家待了一段时日,准备要告别了。当要走时,我看见我那小小的表妹,正沉沉地陷在睡眠之中。我想上去亲她,但害怕我新长出来的胡楂儿扎痛她柔嫩的皮肤。此时,总见我微笑的这个小生命。多年后,她会不会记住我?我对于她又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我还是亲吻了她,毫无意外,亲醒了这个小生命。她用惺忪的睡眼望着我,带着某种迷惑。那迷惑似乎很小,又似乎很大。我不无悲伤地同她告别,我说:“亲爱的表妹,我就要走了……”我不知她是否能明白我的悲伤。她的眼神似乎在等待,却不知等待的是什么。
“走吧。”我叹了口气,对自己说。而当我正转头的刹那,看见了一生中最美的奇迹。那一刹,我的小表妹,伸出了她那小得不能再小的舌头,冲着我调皮地笑着。我的心中充斥着感动,却不知感动我的是什么。在遥远的新疆,有一位还不会说话,还没有牙齿的小表妹。她在自己尚未有智力的生命中,记得了我。
我忽然觉得这就够了。
我忽然觉得对于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哈萨克充满了自信和热情。
多年后,不无矫情地坐在深夜,写着往事。
我如今已会说哈萨克语了,却仍以母语为我的伤疤。哈萨克,我们的民族,它对其中的每个人都是一种所在。或许对于某些人,它是一桌手抓肉;对于某些人,它是一匹黑马。
但对于我,它就是一道美丽的伤疤,在我的心头。它如果是黄金万贯,我便爱那万贯黄金;它若是一道伤疤,我便用我的身心去爱那道伤疤。
大学毕业时,当我思考未来自己所在的刹那,我忽然想到了表妹。于是我便决定去新疆的一个小县城去当技术总监。在这之后,我爱上过许多姑娘,错过过很多姑娘,自以为爱上了许多姑娘,自以为错过了很多姑娘……
于是后来,我终于结婚了。结婚的前夜,我问母亲是否记得12岁那年,我们在火车上看见过一匹黑色的骏马,有几个骄傲的哈萨克小骑手,坐在那些奔驰的骏马上,满是骄傲。然而母亲却说她不记得了。我一再讲述,妄图要让她回想起来。她却反驳我说:“那些肯定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疾驰的火车上,你怎么能看得清他们的表情呢?”我绞尽脑汁,使劲回想,才想到:或许,或许根本就没有那么几个哈萨克的少年,也没有黑马。这一切的一切,只是通过我茂盛的想象力,凭空捏造出的图景。
在那一刻,我紧紧抱住自己的母亲。
它们是假的!黑马少年是不存在的!那一刻,我觉得那么温暖。
我抱紧母亲,对她笑着说道:“或许他们不存在,但他们是真的。”
母亲一向讨厌我说带有深意的话,故而不回话……
我有一位柔软的妻子,我抚摸她的身体时,总说自己在抚摸一片湖,这时她总向我讲述她的孤独。她说她羡慕我的父母不每天去做客。她羡慕我只和父母生活在北京,有一个温暖而凝固的所在。她小时候生活在草原,来到城市时,还不会说汉语。她说汉语是她心中一道伤疤。她说她少女时期所有的秘密,都只能对自己的高跟鞋诉说。
每当这时,我就会紧紧抱住她,抱住这个年轻而结实的身体。她问我最喜欢她的什么?她问我爱的是她的灵魂,还是她年轻的身体。我笑着抱紧她,说道:“我爱你呼吸时胸口会起伏,我爱你是个喘着气的生命。”
理所当然,这不大是少女热爱的答案。
新婚的床上,我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我忽然又想起表妹伸出的那浅浅的一湾舌头。我摸索着自己的胸口,想找到母语的伤疤,却突然找不到了。
此时我已然知道,我的孤独不是独特的。每个生命都是孤独的,每个哈萨克都也活在自己各色的孤独中。我曾告诉我的妻子,我爱她是因为喜欢她眉宇间有一丝等待的神色,但事实上我爱她是因为她和我有着同一份孤独。
当两个人一起孤独的刹那,孤独就不孤独,而是温暖了……
哈萨克就是这温暖的孤独。
今夜,我才将将能够摸得到哈萨克的一些轮廓。它藏在一个口袋里,当我伸手进去,带着崇敬之情抚摸的刹那,才发现它没那么伟大,也没有人们吹嘘的力量。它根本就不是什么伤疤,它只是伸出的一湾浅浅的舌头。那伸出的舌头,没有思想,甚至未带着感情。我的哈萨克,我摸到的哈萨克,原来是一个赤裸的婴孩。她是个女孩子,胖乎乎,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很爱凝视。她的目光似乎要努力认下对面的脸孔,又似乎在探索着什么。
当你伸出舌头,做鬼脸逗她的时刻,她就会“噗”地笑出声来。
我睡不着了,悄悄起床。我走到门口的鞋柜,抱紧妻子的高跟鞋。你肯定觉得我是可笑的,但我真感觉它在说话,是有生命的。我抱紧它,想把它焐热。我爱它也如爱吾妻一样。
待我回到床上,妻子不无小心地问我去干什么了。我凑到她的耳边,十分严肃地告诉她:“刚才你的高跟鞋说话了,我去听了。”妻子困惑地望着我,那眼神如同婴孩。我吻着她的身体,一边吻一边缓缓说:“如果大地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光明,谁还需要星星呢?谁还会在夜里凝望,寻找遥远的安慰?谁不愿意每天都像是一首诗,每个字都是一颗星,像蜜蜂在心头颤动?谁不愿意有一个柔软的晚上,柔软得像一片湖……”
我怀疑妻子是不大爱诗歌的,也是不明白我这份诗人的浪漫的。
妻子的手就搭在我的胸口,轻轻游走在我裸露的胸膛,仿佛要抚平我什么凸起的情绪,又像想哄一个不乖的孩子睡觉。
她的手那么柔软,我被抚摸的身体轻轻颤抖着。
我忽然想起曾经喜欢的女孩——刘悦。她问过一个本没太大意义的问题——心是什么。于是我便真的走了很久,开始为之流浪。我以为沿着问题走到底,就能找到答案,就能幸福。
刘悦,如果你在看这本小说,肯定会觉得我变坏了,呵呵。
我曾游走在高山和大河,寻找那幸福。但当今夜,当她的小手游走在我的胸膛时,我忽然觉得:找了那么久,其实我丫欠的就是这个。
每次,妻子用她柔嫩小手抚摸我的夜晚,都会记不住我们俩是谁先沉入了梦乡……
这样的幸福不大,但是够真。
刘悦,我沿着你的问题走了很久,很久很久。我沿着问题走到底,没找到答案……
但是刘悦,你知道吗?我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