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多斯吃着肉,忽然兴起,大唱了一首《哈拉赉里》。
哈拉赉里
我之所爱心上人,诸事可安?
莫要以为人世间,都是美好
当你以为世间人,都是美好
不要忘记人之美,只在初见
疾驰飞奔向山岗,山岗不就在眼前。
亲朋欢聚在席间,幸福不就在眼前
坐骑眉间一点白,我来看你
井旁护栏架起来,怕你滑到
专程来到你门前,我的姑娘
莫要装作不相识,转身离去
疾驰飞奔向山岗,山岗不就在眼前。亲朋欢聚在席间,幸福不就在眼前
啊,大家都事业有成。但绝对不是这番事业本身使得大家那么幸福。现在并不幸福,幸福的是由过去到现在的变化。
大家责怪起来刘悦和艾多斯离开草原就没有再回来,最后的喜酒也没有请他们。艾多斯只是有些尴尬地说道:“其实,最后也没办上什么好喜酒。”
大家一瞬间有些沉默。他们不知道老师这13年经历了什么,或许这13年过得不是一帆风顺,岁月在他们的面庞都勾下了痕迹。
这时,一阵激昂到有些夸张的“assalaumalikim”(穆斯林互相问候的语句),传了进来。进来的是自刘悦和艾多斯走后,负责草原学校的舒立凡老师还有另一个艾多斯老师。
他走到北京艾多斯的面前。艾多斯还是腼腆地傻笑着,他一把抱住了艾多斯,抱得特别紧。舒立凡说道:“Oy,sender bizdi tosbaysengdargoy!(哈,你们也不等等我们!)”然后他们也就坐下来大口地吃了起来。
好像这根本不是大家13年后的重逢,倒似大家都是每天相见着的伙伴。
哈萨克这个民族有一种特别的感动:
天天相见的人在一起时,它能把每次聚会都弄得好似13年没见般热闹。
当13年未曾谋面的人聚会时,却仿佛这个分别不过两天。
哈萨克总喜欢把平淡的事情,扬起来,扬得非常特别。
而真有特别的事情发生了,哈萨克却很平静。
哈萨克人忍受不了朋友间2天不见面,但13年不见却道是寻常。
怎么说呢。这是标准的毫无逻辑的民族,但我非常喜欢这个样子。
帕里扎提忽然哭了起来。大家都十分诧异。帕里扎提说道:“老师,你知道吗?我现在当上大学的化学老师,每天给同学上课。您或许原来也听过我的故事,但不知道那个故事说的就是我。刘悦老师,艾多斯老师,你们不知道,我就是那个为了上学而在饭店刷盘子的女孩子啊,当时我也就是乔盼那个年纪。当后来我看见乔盼不用刷盘子上学,老师你们还那么爱她,给她水彩笔,然后她到现在都是了一个画家……我特别为我们这批人感到幸福……”
艾多斯和刘悦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周围人,一瞬间沉默起来。然后大家纷纷表示了一种意见:觉得帕里扎提怎么弄出了那么不哈萨克人的感觉。有什么可感谢的,都过去那么多年的事了。时隔多年,追忆过去的心境,难免半真半假。这本是个虚假的世界,伴随着虚假的苦难,故而也不必再说。
何以解忧,马奶羊肉!
大家盛满马奶子的碗清脆地相碰。
艾多斯要说tos soylew(祝酒词)了,老师说起话真像老师的样子,但一开口就有些怪异:“我想hanybet和bahet都是幸福的意思,但他们之间有些不同。”
大家默默听着,不知道老师要说什么。
艾多斯接着不紧不慢地说道:“刚才唱的《哈拉赉里》里面说的‘osi otergan oteres,bir hanybet emes pe?’(相爱的人聚在同一个宴席上,难道还不算是一场hanybet吗?)你们的哈语当然都比我更好,我说的可能不对。但起码我是这么感觉的,bahet是人们通过自己努力获得的幸福;而hanybet是不通过人主观努力,甚至在人没产生获得该幸福的主观愿望之时,就忽然赐到眼前的幸福。我想说的是再多的bahet,也比不上一个hanybet。在城市中,很多人梦想法拉利,梦想美好的房子,最终获得了,却并不为此长久的幸福。因为他们不知道hanybet和bahet是两种东西。人可以因为bahet而感到开心,但人只有在hanybet中,才能最长久的幸福。每个生命都是在寻找bahet的路上,忽然撞上一场hanybet,继而幸福的。我们也是为了此才深深地感谢主的赐福。
“我们看这个诗句的上阕啊:jugirip xehtem beleske,beles jahen emes pe?疾驰飞奔着向山冈。但是什么样的山冈不就是近在眼前呢?你们都曾有过梦想。看看,短短13年,你们当上老师了,当上画家了,当上老板了,开上服装店了……你们的梦想都实现了。曾经它们那么美好,遥不可及,但仅仅13年你们就能让梦想变成现实。真正难得的还是命运让我们相遇,然后我们度过了一段时光。人不可能因为物而获得幸福,人是因为和人的相遇,共度时光,才最真实地幸福……
“我和刘悦老师后来结婚了,这13年,因为我的性格不大好吧,过得不bahit。但我们老想,曾经和你们度过的几年时光是多么美好啊。我常想:虽然没混出什么成绩,甚至可以说混得不好,但遇到过你们,遇到了刘悦。这就是一场足够大的hanybet了。”
“人这一生只要有一场足够大的hanybet,他就能够为此幸福一生了。”
艾多斯老师还是这样,走到哪里把ahel(箴言)讲到哪里……
大家静静地望着老师。虽然老师可能不是太懂哈萨克传统的文化,但老师是懂得用哈萨克的道理在城市生活。
而我这个记叙者突然想打个岔,议论一番。当2012年说起新疆时,还觉得是个经济不那么发达的省份,谁能想到2025年时,大家提起新疆时,对于新疆传统的误解都不见了,再也没有人问新疆人是否是骑毛驴到北京上学的了。我深刻地感觉,跨越式发展的最大成果不在五光十色的建筑,真正的成果,倒在这个Dastarhan(宴席)上。它作为机遇,鼓励了一批青年人圆了自己的梦,并让人的素质和眼界得到了长远的提高,让全疆人才数量激增,并在良性发展的轨道上。这是对一片地区最美好的赐福,这才是真正的跨越和发展。
人的发展才是所有发展的目的、意义和本质。嗯,赘言至此吧。
这时屋外跑进来两个孩子,他们手里捧着花环,套在了艾多斯和刘悦的脑袋上,然后吃吃地笑着跑走了。有一个孩子还把花环给刘悦带歪了。哈那提笑着说:“那两个是我的孩子。”
乔盼看着带着花冠的老师们,忽然感慨地说道:“当时,我就觉得你们会在一起,然后成为丈夫和妻子的。”乔盼的天真样子,让刘悦相信,就算到这个年纪,她依然是erke(被宠溺的),是被生活erkelegen的孩子……
“不是丈夫和妻子,”努尔道利特滚圆着肚子,脸红红地说,“刘悦老师和艾多斯是王后和国王。”
哈萨克人乃泰然处之之民族也,饶是如此,当那个样子的努尔道利特,那么认真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之时,满座也不禁回想起过去,并为之动容……
从草原回到北京的家后。有一天,艾多斯看着在厨房里洗着碗筷的刘悦,忽觉得遇见她竟是那么大的一场奇迹。
他从后面死死抱住刘悦,抱完后又使劲地握住了刘悦那因为劳作而有些粗糙了的小手。
刘悦问他为什么突然抱自己,握自己的手。
艾多斯笑着说是因为写小说需要。
刘悦也笑着说:“呵呵,骗人。”
艾多斯忽然扬起一阵不必要的认真:“握着你时,我感觉是把一个孩子领进了家。”
刘悦什么也没有再说,接着洗起了碗。
艾多斯忽然捂住了刘悦的眼睛,唱到:
打水姑娘
一天清晨,有位姑娘,打水到河边,打水到河边
她的身后,少年骏马,紧紧跟随她,紧紧跟随她
停一停,姑娘啊,打水姑娘
那与众不同的,我的芬芳
请姑娘告诉我你的佳名
我从未邂逅过这种心动
刘悦的眼睛还被蒙着。
她轻轻笑着回应道:
“我的名字,与你何干,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