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筱薇不认识安莉的姐姐。大概见梁筱薇气质好，安莉的姐姐跟梁筱薇讲了几句话。这时她才晓得，她认识的重庆老乡陈于珊也已遇害身亡。“不过陈于珊的死，跟安莉的死毫无关联。”梁筱薇对她说，“杀陈于珊的凶手，在安莉遇害前就投河自杀了。”梁筱薇自然不会跟安莉的姐姐提及就在眼前的丘家维，不会讲那个凶手就是左家维的妻子。安莉的姐姐有点不好意思，她说她们父母都跟着弟弟一家去了加拿大，国内就她们姐妹二人，可惜她没多少空闲时间，所以给妹妹办后事办得有点草率。梁筱薇朝她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又跟她拥抱一下，表示自己跟死者熟悉。
来殡仪馆这间吊唁室的人，梁筱薇并不全认识。有些人可能是安莉打麻将的朋友，或者是一起去南华寺烧香的。站角落里的丘家维当然认识，但丘家维只远远地朝她点了点头，彼此没交谈。葬礼开始后，丘家维走了过来，就站在梁筱薇前面不远，这时梁筱薇才发现他突然有了不少白头发。古人讲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看来确有其事。他妻子桑艾娜成了杀人犯投河自杀一走了之，他自己的事在区里乃至市里被传得纷纷扬扬受处分在所难免，据说他儿子天天上网吧难得回家一趟，一个好端端的家庭，给搞得如此妻离子散。
吴承安沉得住气，拿了他的东芝录像机及佳能照相机，拍摄葬礼全过程。他毛遂自荐做这件工作，是省得安莉姐姐花钱雇摄影师。吴承安不但摄影技术直逼专业人士，而且电脑技术也非常好，他说他能制作一张播放流畅的DVD葬礼碟片，下午两点钟前就能送到安莉姐姐手里。
吴承安拍到梁筱薇时，轻声对她说了一句：“这是屈桐干的。”
梁筱薇也轻声对他说了一句：“屈桐给关起来了你不知道？”
第二次拍到梁筱薇时，吴承安又轻声说了一句：“看来警察的下一个怀疑对象，是我吴承安。”
梁筱薇也轻声对他说：“假如是你干的，你最好现在就搁下摄像机，朝那边那个年轻便衣自首，不然你一辈子不得安宁。”
第三次拍到梁筱薇时，吴承安又说了一句：“可能是李楠干的，我过来的时候，看到李楠给警察带走了。”
梁筱薇说：“你肯定看错人了。你不是讲，安莉说李楠在南京吗？”
吴承安突然拍了拍脑袋：“糟糕，拍你梁筱薇的要全部删除。”
梁筱薇问：“为啥？”
吴承安说：“我们的话全给录进去了。”
这葬礼简朴而短促，才一刻钟不到就结束了。安莉的姐姐请梁筱薇讲几句，梁筱薇讲她没演讲能力。后来是一位常跟安莉打麻将的大块头女人讲了几句，讲安莉如何乐于助人，如何一喊就来，讲得声泪俱下，大家都红了眼圈儿。
丘家维又是远远地朝梁筱薇点了点头，然后独自一人走了。
吴承安要回家赶制DVD葬礼碟片，也匆忙走了。
梁筱薇临走前，跟安莉的姐姐再次拥抱一下，彼此交换了电话号码。
如今秋秋死了，陈于珊死了，安莉也死了，梁筱薇心里难受，悲凉感不禁油然而生。显然这跟这个圈子有关，没有这个圈子，就没有这些事情。
梁筱薇请了一天休假，下午也不上班。也不想回家，只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上了的士，司机问她去哪，她说二沙岛。下了桥，上了岛，司机又问去哪，她说就前面树林那儿停。下了车，梁筱薇穿过这片稀疏林子，独自朝美术馆方向走。
你以为秋秋是屈桐害死的，可人家屈桐有列车员证明他不在现场；你以为陈于珊是屈桐害死的，可最终查出这是桑艾娜干的；你以为安莉是屈桐害死的，可屈桐给关在看守所里呢。显然你是受了张绪英小说的暗示，显然你认为屈桐是凶手，比不知道谁是凶手要好受得多。
哪有心思入美术馆看李青萍的画。李青萍是画得不错，梁筱薇从画册上看到过她的“涌动”系列和“富士山”系列中的几幅油画，认为这位女画家不是只有大家气象，而是她本人就是一位绘画大家。你刚参加了安莉的葬礼，就来看李青萍的油画，这有点不对头。
梁筱薇对油画的理解与感觉，是受了张绪英的影响。张绪英喜欢怀斯，梁筱薇也喜欢怀斯。记得张绪英几次提及怀斯本人讲他的《爱国者》和《克丽丝蒂娜的世界》中“有妖魔鬼怪的荒诞气氛，仿佛女巫骑着扫帚在那儿横冲直撞”。而梁筱薇自己，则记住了怀斯的另一句话：“把克尔·库尼尔的房屋表现于北方那片广大无涯的旷野上，那就是我的世界。”
美术馆外面有一些雕塑，有古典的，有现代的，有后现代的，有多样性。
追求多样性是好事么？
是多样性有问题，还是这种追求有问题？
在人生这个无涯旷野上，我的世界在哪里？
在这个已经分崩离析的小圈子里么？
梁筱薇一面如此去想，一面走到珠江边。这儿是全广州最空旷、最有辽阔感的地方。虽然能看到对岸有民族工业崛起时代的老仓库，但因江面宽阔看不清楚。不过主要是这里安静清爽，既长又宽的江堤，居然看不到几个人。坐在这树阴下的木头长椅上，看水鸥在天空自由翱翔，自然有心旷神怡感觉。
刚才还在想，李楠离开广州为啥不跟我讲，李楠来广州为啥不跟我电话联系，心里多少有点难受。吴承安说李楠给警察抓起来了，那肯定是胡扯。李楠会引诱你上床，在床上讲脏话逗你笑得肚子疼，但不会行凶杀人。这一点，梁筱薇敢拿自己的性命来担保。你跟他是同桌同学，不知道他？
为啥对李楠耿耿于怀呢？这个事结束了，这个圈子不存在了，李楠于你是人生旅途中匆匆一过客，你于李楠也是匆匆一过客。你心里明白，你在乎的是你的欧阳，心里只有欧阳。假如哪一天，欧阳像李楠这样失踪，你才会痛心疾首，而不是只觉得遗憾；你将痛不欲生，受不了。
有个人朝这边走来，好像是从树林里穿出来的。
看走路的样子，就知道这是屈桐。
梁筱薇仍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
屈桐朝她笑了笑，问她是否可以坐到她旁边。
梁筱薇也笑了笑：“怎么变得客气起来？”
屈桐说：“对你梁筱薇啥时候没客气过？”
梁筱薇问：“警察怎么又把你放了？”
屈桐说：“到现在警察才搞明白一件事。”
梁筱薇问：“什么事？”
屈桐说：“秋秋和安莉是李楠害死的。”
梁筱薇问：“李楠给抓起来了？”
屈桐说：“不抓他抓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