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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北京吉普(2)

我找到娜依时,她正在剪羊毛。看到我那兴奋的样子,她停下手里的活儿,一边搓着手上的羊毛,一边抬起头,半开玩笑地微笑着问我,看你那样子,是不是发现蓝宝石啦?

娜依,蓝宝石算什么!我发现了在我们高原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是吗?看你那激动的样子!你可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她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

我看到了很多很多的人,蚂蚁一样多的人,修马路的人,他们都已到了卡拉库力湖边了,雷声就是他们弄出来的,轰轰轰,一排一排的,冲天而起,我今天到苏巴什达坂上放羊的时候看见的。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的羊群都扔在达坂上不管了,专门跑回来想告诉大家,但没有一个人相信我的话,他们觉得我说的是疯话。我相信你会相信我的,你跟我去看看吧!我因为激动,话说得很快,而且语无伦次。

娜依看我那个样子,忍不住笑了,她的声音像驼铃一样好听。

难道你也不相信我说的话吗?我有些生气了。

我从来都是相信你的,我这就跟你去看,如果真能看到他们弄出来的雷声,那真是太神奇了。她说完,放下手里的活儿,跳上马背,跟我走了。

她跑在前面,我跟着她,我喜欢跟着她,我喜欢看她的背影。有时候,我们并驾齐驱,说一些话。她刚剪完羊毛,身上有一股羊的味道,小母羊的味道,那是我喜欢闻的草原上的女人的味道。

我和她跑到苏巴什达坂的时候,刚过午后。太阳悬在头顶,像一盏金灿灿的灯,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拿回毡房里去照亮。当她看到那么多人在萨雷阔勒岭下忙碌着,她惊呆了,她张开的嘴巴好半天没有合上,像花朵一样好看。在那些人的身后,我们依稀看到了一条红褐色的蜿蜒盘旋的大路的影子。

哎呀,那么多人,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一起做一件事情,那少说也有一千多人吧!她望着他们,惊叹道。

这在我们这个高原上肯定还是第一次呢!我看不止一千人。

我爸爸曾听县上那个最有文化的戴眼镜的汉族干部说,很久很久以前——好像是唐朝的时候,曾有上万铁骑从这里经过,到很远的地方去打仗,他们的人肯定比修路的人多。

但他们那么多人,为什么没有修一条可以并排跑十匹马的大路呢?哪怕修一条可并排跑五匹马的大路也行啊。

他们可能要不了那么宽的路。

怎么要不了啊,那么多人,如果有一条这样宽的路,大军不是更好走吗?我想他们之所以没有修那样宽的路,可能是因为没有办法把山炸开。哎,这样的问题太高深了,我想,只有那些有学问的人才能知道。

我听马伊尔江说,这种大路叫马路,但马路虽然叫马路,但并不是用来跑马的。

我一点也不想听到马伊尔江的名字,更不想从她那里听到。我警觉起来,满怀醋意地说,马伊尔江?他知道马路?不用来跑马,为什么叫马路呢?

他十岁的时候,他爸爸带他到喀什噶尔去开过眼界,当然知道马路,他说,在喀什噶尔就可以看到马路,还可以看到很多我们这高原上看不到的东西。至于为什么叫马路,他也不知道,但他告诉我,马路是用来跑汽车的。

汽车是什么东西?我的口气变得有些生硬。我觉得那些忙碌的人在我眼前变得有些模糊了。我因为嫉妒眼睛都有些潮湿了。但她好像没有察觉到。我觉得她是装作没有察觉到的。

马伊尔江跟我说过,他也没见过汽车,但他爸爸见过,他十岁的那一年,他爸爸带他到喀什噶尔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让他看汽车,但那车是专员坐的,他去的时候运气不好,专员坐着它到乌鲁木齐开会去了,——啊,你想想,那车可以跑到乌鲁木齐!他爸告诉他,说那车有很亮的眼睛,吃一种有臭味的油,有四个轮子,轮子上架着一个小房子,房子里放着两排椅子,人就坐在椅子上,跑得很快,比草原上最快的马跑得还快,但只能沿着马路跑。马路修通后,他爸爸就会配一辆这样的车,到时,他爸爸到喀什噶尔去开会,就不用再骑马了,而是坐这样的车去,据说三天就可以到了。

我不知道马伊尔江多久告诉了她这么多新东西。我尖酸地说,你从那个县长儿子那里知道的可真不少啊,那个脸白得像银狐一样的家伙都给你爸爸送茶和糖了,那你到时也可以和他一起坐那个跑得比快马还快的四轮怪物到喀什噶尔去转转了,那多神气啊。

她感觉到我的嫉妒了,因为这妒意太强烈了。但她故意“嗤嗤”地笑,然后说,马伊尔江真是很有学问的,如果真有那样一个四轮怪物,我到时肯定要去坐坐的,你难道不想吗?如果想,我把你也带上。

我永远不想!我觉得那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比我们的勒勒车多了两个轮子吗?

我想肯定没有那么简单,它肯定比勒勒车要金贵很多,你想啊,就为了那一辆车,专门动用了这么多人,为它修了这么宽一条路!那要化多少钱啊,马伊尔江告诉我,说这条马路是专门为他爸爸坐的汽车修的。

他爸爸是县长,在过去就是伯克,神气一些是应该的,可他是什么呢?好像他爸爸是县长,他也就是县长了,甚至比县长还神气了,哼!

他告诉我,他爸爸已经给他安排工作了,说是安排在县里的组织科管干部,全县所有的干部——包括汉族干部都属于他管。

他告诉你的事情可真不少啊,看来,他以后可以接他爸爸的班,做个县长,你到时也可以做个县长夫人了。我以嘲讽的口气说完,又接着补充道,但对我来说,他就是最后成了皇帝,我也不会羡慕他,因为这都是他爸爸给他的,他得到这一切的时候,自己没有流一滴汗水,他的心一辈子也不会踏实的。而我,即使一辈子是个塔合曼草原的牧人,但我毡子上的每一根羊毛都是我的劳动所得,我的心踏实得一点不好的梦都不会做。

我的话并没有惹娜依生气,相反,她还有些神气起来,但她也不忘挖苦我。她眉毛一挑,笑着说,哟,我们塔合曼草原这么多年来,终于出了一位心眼像羊毛一样细,胸怀像天空一样宽的男人了。

在她眉毛一挑的时候,我就忍不住笑了。

我看见了她的脸变得那么好看,我看见了她蓝色的、美丽的眼睛,我看见了她脸上那玫瑰花一样的颜色。

我站在那里,怔了好久,仍然觉得像在做梦。我像一个梦游的人,觉得马儿载着我,已经走在了宽阔的马路上,覆盖在马路上的积雪才融化掉薄薄的一层,上面留着两道零乱而清晰的车辙。马儿沿着车辙走,马路上的车辙只有两行,车轮的花纹印在上面,很清晰,很好看。马路一直消逝在远处,融入无边无际的从慕士塔格雪山山顶一直披挂下来的冰雪中,好像这路不再是通向喀什噶尔,而是通到了慕士塔格雪山顶上那传说中的天堂花园,在天堂花园下面,卡拉库里湖那一汪蓝色深不可测。

那条马路很快就爬过了苏巴什达坂,马路爬过那个达坂后,塔合曼草原上的人常常去看热闹,他们都说我原来说的不是疯话。他们知道了那雷声其实不是雷声,而是炮声;知道了那马路也叫公路;知道了什么叫汽车,知道了汽车中有卡车,那是用来拉东西的,还有小汽车,那是修马路的头头坐的,这种小汽车我们只看见过一次,那还是公路竣工的时候,那位头头坐着那辆绿色的小汽车来参加竣工典礼。他坐在一大块红布下面,红布上写着白色的汉字和维吾尔文字,他的声音通过一个铁喇叭传出来,震耳欲聋,但我们一句也没有听懂。

县长也露面了,也坐在那块写着白字的红布下面。他说的话我们能听懂,但他嘴里好像含着一个烤得滚烫的驴蛋,我们一句也没有听清。很多很多人都是从很远的地方赶到这里来听他们说话的,有人骑马走了三天,没想结果却是这样,人们失望之余,就想着这样尊贵的人能看上一眼也很幸福啊,但他们坐在一个专门搭建的高台上,坐在铺着红布的桌子后面,面前还放着一个包了红布的麦克风,所以即使有鹰一样好的眼睛,也把他们看不清楚。我们后来就想,他们有可能是故意不让我们看清他们,因为我爷爷对我说过,愚蠢和神秘感都是最好的统治术,以前的帕夏和伯克都知道这么做。

那次竣工典礼结束之后,修路的人便坐着卡车离开了这里,只留下了那条灰白色的马路,风一吹过,就会腾起一股股白色的烟尘。高原又恢复了过去的宁静。我们期望真有汽车开到高原上来,但一个漫长的冬天就要过去了,我们连一辆汽车的影子也没有看见。只有我们这些小伙子,常常到那路上去跑马,在马路上跑马可以跑得像风一样快,那感觉真是不错。

可能是马伊尔江原来给娜依讲过,这马路一修通,上面就会给他爸爸配一辆北京吉普,但我们却没有看到北京吉普的影子,马路修通后,他没有再到草原上来过。这使我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娜依好像已把他忘记了,没有再提过他的名字。

慕士塔格雪山又戴上了雪冠,它两年多来被修路放炮损毁崩塌的部分,已被一个冬天的大雪修复了。记得那天是五月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突然听到了汽车的马达声,它从马路上鸣响而过,一路上按着喇叭,引起整个草原的狗都吠叫起来,圈里的蓄群也骚动不安;一只正在草原上嗥叫的狼听到喇叭声后,突然停止了嗥叫;人们被从睡梦中吵醒后,都几乎说了同一句话,有一辆汽车开到高原上来了!

这个消息没过几天就传遍了高原,说那辆汽车是专门给县长坐的。县长现在坐着它,在这段马路沿线来回视察。但县长从来没有下过车,就像他原来骑马视察时,都是让马疾驶而过一样,我们仍然很难看清他的面貌,只能偶尔看到车里那个挺着大肚子的、穿着蓝色中山装的大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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