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玮南运气甚佳,跟着个好老板,好的机会也跟着来,有件作品入选了亚洲的知名设计大赛,就算拿不到名次,在业界内也算打响了名头。照着这样的发展,说不定第四个苹果还真让她蒙中了,天才总是一开始就蒙着灰尘不被世人所注意,自己差点儿也看走了眼,幸好没轻易放手。
有天却又接到杨克的电话,她的心怦怦直跳。
杨克的语气听不出什么,“很久不见了。”
“是啊,你还好吧?”
“逃亡呢,连十块钱的盒饭都吃不起。”
她不知该接些什么话好。
“吓坏了吧,哈哈哈哈。”他笑了一阵,“开玩笑的,没事了,问题解决了,放心,不用你抵押咖啡店。”
她嗫嚅着,“没事就好。”
“回来吧,好久没搞活动了。”他大大咧咧地说。
“这段时间,我很忙。”她的拒绝不很坚决,是不是潜意识里总习惯不把后路封死,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可鄙。
8
玮南出事那晚下着很大的雨。
之前他为了一个案子加了几晚的班,有点儿咳嗽,那晚却突然发起高烧,咯血,直嚷胸痛。
深夜,大雨滂沱,好不容易叫来部出租车,半扶半背着玮南从六楼下来,他高大,压得她上不来气,几乎是下两个阶梯就深呼吸一次,四楼转角有片水渍,她重重地摔了一跤,玮南昏昏沉沉地跌在她肩上,她没有力气移动他,也没有力气撑起来,他那么烫,气息如破火车响,他不会死吧?外面的雨无边无际,她抱着他瘫软在昏黄的楼道里,怎么办怎么办,又慌又急又疼,一边哭一边骂一边奋力地挣扎起来。
他昏迷不醒。
在玮南家人赶来之前的二十四小时里,燕云一直守在重症监护室门前,不睡也不困不吃也不饿。
医生初步的诊断,急性肺栓塞。
她追着问:“这病会怎样,有没有危险?”
医生背书一般答道:“堵塞的血栓越大,堵塞的血管产生的影响就越大,会出现休克、心搏骤停导致死亡。”
她跟着叫:“那你们的抢救措施呢?”
“及时复苏的病人若栓塞解除或减轻则能恢复神志,若复苏不及时,出现各个脏器严重缺血缺氧,特别是大脑4-6分钟中断血流,就会造成不可逆性损害,或无法生存,或成植物生存状态。”医生面无表情地递过一张账单,“现在还不能断定,你去交下今天的治疗费。”
捏在手里的账单一直在抖,她没等电梯,走九层的楼梯一路走下来,一路浑身发凉地抖,怎么会这样,怎么成了这样,怎么办,她真有这么克夫吗?
这回她宁愿是钱的问题,如果只是钱大不了她把咖啡店卖了,可是就算卖了十间咖啡店能不能买到一点胜算?怎么办怎么办?
玮南的父母和亲戚们都赶来了,她坐在角落里的塑胶椅上,看着他们围着医生询问争论,这才觉得累,觉得饿,觉得自己是个有肉身的人。
他们并不知道她,玮南从来没说过有这么个女友,她该觉得失落还是轻松,顺势地,她也只说自己是一个朋友,这个说法,听的人都会以为是普通的那种。
医院是个让人恐惧和绝望的地方,如果她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再多留一天,她想自己会直接从九楼跳下去。
只想逃离,尽快逃离,什么念头都被累死了,活生生地只剩这个。
主任打电话让她回来上班,小徐小吴被抽调到销售部走乡镇,办公室里没人干活儿了。
“我去我也去。”她急忙叫着,“我也要走乡镇。”
主任还挺奇怪的,“不是你今年想争先进吧,从来不肯出差的人。”
匆匆忙忙收拾东西,跟着销售部的大巴走了十几个乡镇,十天的时间,夹杂在一大群人中间没有思想的间隙,这很好,这个时候她不需要记得自己。
想过打个电话,需要打个电话吗,不敢,终于还是不敢。
倒是经常和杨克通通电话,回来那天杨克去公司接她,换了新车。
在车上杨克随随便便地说:“咱们都快三十了,不如结个婚吧。”
这样的求婚,没有戒指,没有花,没有梦想,没有温情脉脉的空气。
她突然很想很想玮南,眼泪奇怪地流下来,满脸都是。
杨克很久才发现她在哭,笑了声,“激动成这样啊。”
9
要不就结个婚吧。
结了婚就不会两边摇摆,结了婚就消停了,结了婚就必须一条道走到底了。
身边多少那样的夫妻,合伙做生意般过日子,外面看起来也还行。
她淡淡的不是特别热情,结婚的事情,任由杨克做主去,但是这天杨克说:“我找了个律师,哪天咱们去做个婚前财产公证,签个协议。”
“为什么?”她叫。
“这样好啊,你的人民币是你的,我的人民币是我的,将来再遇到什么,至少不用担心你的咖啡店。”
“你是在记恨我。”她忍住气。
“我要记恨就不找你结婚了。”杨克静静地说,“虽然我难受过。”
他马上又笑笑,“人情有冷热,还是我们人民币的温度比较稳定,关于钱的事情说清楚好,特别我俩这么精明现实的人。”
这婚还能结吗,当真是合伙做生意,可是做生意还按股份制分红不是吗?
杨克不懂她,她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精明,那么现实,他永远不会懂得,他所懂得的爱情永远只是搞搞活动。
而那个懂得爱她的人,那个她扔下的人,那个她夜夜搁在心上辗转的名字,你还好吗?
那个人会懂得,会懂得她的恐惧和逃离,会宽恕她的懦弱和纠结,他曾给她全部,她不是不肯报以全部,她只是天生的胆小鬼,习惯退缩几步之后再往前,而一旦决心往前就再不后悔。
是的,她世故,她爱自己比较多,然而他真诚展示给她爱的风景,她一辈子都难忘的细节、体验和恩情,她珍惜的她在乎的,她不是说放就能放下的。
面对吧,面对自己的心虚和不安,这些日子,哪天早晨醒来第一个念头不是关于他?
无论玮南怎样,只要他一息尚存,她就陪他,认了吧。
她是一口气跑上九楼的,在医生办公室门前却突然怕起来,会不会太迟,还来不来得及?
“周玮南?走了。”
她浑身冰冷。
“误诊,他是急性肺炎,好了,那还不出院啊。”
“谢谢,谢谢!”她语无伦次,走了几步又回头,“谢谢!”
谢天谢地谢谢日月星辰谢谢医生谢谢祖国谢谢神奇的宇宙谢谢万物众神!
她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上跳下蹿,急匆匆赶去玮南的小屋,平常她很注意仪态容颜,今天全顾不上了,敲门时手还扶在腰上喘粗气。
开门的果然是玮南,好好的玮南,整个的玮南,最正常最迷人的玮南。
“你终于出现了,可今天不是二、四、六。”他微微挑起眉毛,有些惊奇。
她不说话,跳上去抱住他的脖子,她紧紧地抱他她要深深地吻他她要咬他。
谁知玮南稍稍退后一步,轻轻挡住了她的手臂。
“燕云,我屋里面的人刚睡着。”
她心底一惊,有不好的预感,却还笑着,“女人?”
“我女朋友,前些天专程来护理我的,她在北京读研。”他相当自然地说道。
“你什么时候有个读研的女朋友?”她冷笑。
“我们中学就开始了,家里人都知道。”
“不要脸!”
“不可以用这个词。”
“那我算什么?”
“你也不只我一个吧。”
“你早知道?!”
“不要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你教过我,我不是一个好篮子,你也不是。”
“你也不是什么好鸡蛋,你是浑蛋臭蛋皮蛋王八蛋!”她急得乱骂。
玮南反而被她逗笑了。
她也觉得可笑,笑着又觉得心里悲凉,“原来你全部都是骗我的。”
“不可以这么说。”玮南不笑了,“跟你在一起的每句话每件事,我保证,都是真心的。”
他把手放在胸口,深深望着她,“那你呢?我差点儿病死,我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你在哪里?你要说来话长地解释一下吗,我知道你很擅长解释。”
顷刻间好像所有眼泪都要涌出来,不能哭,不能,回去,给我回去,她咬咬嘴唇,佯装镇定,“我是来说再见的,对了,是以后都不用见的意思,我就要结婚了。”
他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只是站在门口目送她下楼,摆摆手,似乎有一些落寞,当然也许那是她自作多情,因为他天生就是那副落魄的气质,站在门边容易给人那样的错觉。
他站在那里看了她多久呢,一直没听到关门的声音。
“那你呢?”她想起这句,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那碗鸡蛋红糖羹在手上和嘴里的温暖是真的,躺在温柔臂弯里笑着迎来清晨的甜美是真的,看到自己名字亮在春夜的云端心就甘愿地彻底覆没是真的,大雨的夜里背着他摔在楼梯转角那疼和眼泪是真的,许多个日夜的不忍不舍不安不忘不放是真的,是真的,可是,你知道吗?
她边走边哭,走出小区,走到大街上,身边一辆摩托车驶过,劣质化油器喷出一股黑烟,刺鼻的汽油味把她熏醒了。
此时此刻,他和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在一个屋里睡觉,想象不到的香艳旖旎温柔快活,你傻乎乎地站在马路上,哭个屁啊。
人生是场大冒险,这世上谁都靠不住,但至少杨克还有诚意签一份法律协议。
她站住,背转身拿出小镜子,理顺长发擦干眼泪补补妆,甩甩头。
找杨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