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爱,注定要藏在心里,只能藏在心里,最好藏在心里。
这海滨的城,到处开着紫荆花。校园里开得更盛,无论是红砖大道,还是小园疏径,两边都是这开花的树。
在秋天,抬起眼,越过紫红缤纷的枝头,再往上,那瓦蓝瓦蓝的天啊,像大一这年,瓦蓝瓦蓝的年华。
上课了,一群一群的女生从中区宿舍楼里走出来,长风过处,她们的裙,她们的发,她们怀里的书页,都开始翩翩。
然后她们三个也翩翩走近,这是三个乍看上去长相平常的女孩,转个身就忘了,人群中最常见也最多这样的女孩,她们的可爱,她们的精彩,像一口矿井,须得深入才能挖掘。只是,除了耐心,那还需要怎样偶然的慧眼和机缘啊?
所以世间就有多少寂寞等待的宝藏。
红菲有点儿胖,马尾巴梳得高高的,穿着潇洒的运动装,走得快,鼻子上总会沁出细细的汗,有人告诉她,她就不在乎地用手背一擦,呵呵地一笑。
夏亭身材不错,就是皮肤有点儿黑,她留着长发,两鬓的头发妥帖地往后面梳拢,用一只玲珑的水晶夹子扣紧,她的话不多,只是喜欢笑,有两只可爱的兔牙,但她总要用手遮住,不让看。
小颖清清秀秀纤纤细细的,爱穿简单漂亮的无袖连衣短花裙,她的头发又细又软又少,总留不起一挂长发,还有一件让她懊恼的事,就是她很易长痘痘,笑的时候,脸也因此涨得通红。而红菲总是毫不留情地笑她——白兰士灯泡。
是,她们非常爱笑,还有,她们是非常好的朋友。
今天上最枯燥的美学,红菲出了门口就脚下生风,把夏亭、小颖远远地扔在后面。
“她要去占位子,必须是第一排左边的位子。”小颖说。
“我明白。”夏亭会意地笑了。
红菲气喘吁吁地跑上教室,看到前面的位子还安然无恙地空着,欣然一笑。
这个角度,是最挨近美学老师而又不那么惹眼的角度。她坐下,翻到上节课的笔记,认真地看了起来,什么乏味的审美四契机、康德、黑格尔,她现在都啃得津津有味,其实,倒不是因为老师讲课有多好。
上课了,人三三两两地齐了,夏亭和小颖经过红菲桌前,意味深长地眨眨眼,被她狠狠地瞪了回去。
苏老师低着头走进来,他是才毕业一年的研究生,人很清瘦,又腼腆得很,讲课必须把视线凌空,或者看着黑板闷讲,或者越过几十个人头,和教室后面的空墙交流,实在逼得没办法,他就抬起头看灯管,他不敢看学生的眼睛,那些灼灼的眼睛让他紧张,脸一红就忘词儿。
而红菲私下里,却最爱他脸红的样子,像个小孩,低下双眼,笑着不知所措。
红菲喜欢老师,所以才喜欢了这门课。
“可是亲爱的菲菲,你们很没有情侣相啊。”刁钻的小颖故意逗她,“他又高又瘦,而你总是吃得太多。”
虽然即刻做了劈手看打的动作以示警告,红菲慢慢却想,也是。爱上一个人的感觉,那种胸中时刻温暖而又焦虑的感觉,只怕自己不够好,配他不起。红菲决定,节食,还有天天跑步。
说跑就跑,下午四点半,红菲正在换鞋,小颖笑着坐过来,“下午跑步太晒了,对皮肤不好啊!”
“错!专家说下午最适合锻炼身体。”红菲头也不抬。
“喂,你答应和我看球的啊,忘了?”小颖嗔道。
“烦死,夏亭陪你就够了!”红菲不理她。
“就要你去,就要你去。”小颖撒娇。
红菲皱皱眉头,忽然恍然大悟,“哈,我知道,你要去看Eight-Eight噢!嘿,夏亭,小颖要去——”
“喂,喂,你是不是欠打啊。”小颖涨红了脸,又憋不住笑。
“白兰士灯泡!”红菲一脸坏笑,“有鬼有鬼。”
小颖的“鬼”是中文系的学生会主席——祝新,长着浓黑的两道卧眉,很健壮,扑面而来的男子气,但一戴上眼镜,亲切地一笑,又有说不尽的温文尔雅。他是中文系篮球队的后卫,8号,“Eight-Eight”是她们三个对祝新的昵称,其实虽然祝新和红菲是同乡,但他也只是开学接新生的时候和她说过两句话而已。
“为了你的爱情,我愿意牺牲自尊,不择手段地接近他,行吧?”红菲朗朗道。
“行了行了,只是看球而已。快点儿吧。”小颖只好求饶。
中文系对数学系的比赛,篮球场上热火朝天。
她们三个费力地挤进去,一身汗。祝新打球的时候摘下了眼镜,但反应十分灵敏,全场都是他矫健的身影带着球满天飞。喝彩声淹没了她们的声音,小颖有那么一点儿落寞,全世界都在看他,而他,又怎么会看到人海里小小的她,就算看到了,又怎么会在意她是谁?
场间休息的时候,小颖细心地发现,祝新把瓶子里的水往头上一浇,用手抹了把脸,再想喝水时,摇摇瓶子,却倒不出来,只得舔舔嘴唇,东张西望。
小颖敏捷地挤出来,飞快地到小卖部买来一瓶纯净水,气喘不定地,悄悄捅着大喊大叫的红菲,“喂,他没水喝了。”
红菲眼神奸狡地看她一眼,低声道:“今晚我要吃鸡腿。”
“你不是要减肥吗?”小颖又气又笑。
“明天开始。”
“好好。”小颖怕了她。
红菲这才满意地往场上跑去,大声叫着:“师兄,师兄,这里有水!”
祝新感激地接过水,点点头,“谢谢。”
红菲趁热打铁,“我叫米红菲,一年级本2班的,我还是你的老乡呢!”
这时哨子响了,祝新来不及说什么,水更是来不及喝,又匆匆上场。
小颖忍不住埋怨,“都是你,那么多话,他连水都没喝成。”
“哈,你这女人真是最高级的重色轻友啊!看我下次——”
“别吵,看,Eight-Eight跟我们招手呢!”夏亭拉她们看。
果然,运球入篮的祝新笑着向这边招招手,小颖的脸倏地红了。红菲斜眼看她,暗暗说:“白兰士灯泡!”
夏亭会意地一笑,“他开始认识我们了。”
去打饭的心情特别好。
夕阳的霞光,金灿灿地一落万丈,金色的紫荆树,金色的校园小道,金色的鬓影。
红菲走得最快,不时地转过身且退且喊:“快点儿,快点儿,等会儿鸡腿卖完了!”
“我巴不得呢!”狡猾的小颖。
夏亭笑红菲,“今晚吃不到,明天开始减肥怎么办啊!”
“不准无赖啊,喂!”红菲急得过来拉小颖,小颖闪身躲到夏亭身后,夏亭不要当她的挡箭牌,也连连躲藏。
这时,校园广播悠扬地响起,一个清澈淳厚的男声回荡在耳边,夏亭不禁站住了。
是秋子。
广播站最好听的声音,空旷明净,秋天的水,秋天的星空,每次心乱的时候,总是很巧地,会听到他的声音在广播里响起,放的,都是非常悠扬悱恻的歌,万芳,南方二重唱,甚至还有民歌时代的李碧华,不很流行的,很少人会特别欣赏的,但是她刚好和他一样喜欢。
这是个秘密,淡淡的甜,喜,迷惘,惆怅。
她们追远了,很久,又赶回来拉她往前跑,“快点儿吧,等会儿吃完去点歌。”
“写什么啊?我不会写啊!”小颖装模作样地看着一张白纸。
“点歌,点歌你都不会,装傻!”红菲一把抢过纸笔,一边念着一边写,“我要——点一首《真心英雄》——送给中文系篮球队队员,预祝他们——在校际联赛中——赢得冠军。特别点给——哈哈——勇猛超群的8号祝——新。点歌人——利小颖——哈哈。”
“喂,不是我点的!”小颖急得要抢,脸又红成个灯泡。
“明明是你说要点歌!”
“是你写的,干吗不写你的名!”
“我又没暗恋某某!”
“你好啊你,下次不陪你问美学题,你自己去找苏老师,反正你巴不得!”
夏亭笑着打圆场,“好好,怕人家不知道是不,这么大的嗓门。”
“不如用假名吧!”
“这样好吗,把我们三个人的姓拿出来组成个名字吧!”
“利傅米,米傅利,傅米利,怪怪的。”
“叫傅利米吧,Three MM的谐音,怎样?”
“好极!”
署名傅利米的点歌信就这样出笼,她们用这个名字每周点一次歌给祝新,直到他毕业,始终不知道是谁点歌给他,这么执着而神秘,这是后话。
那晚是红菲亲自敲开广播站的门,把点歌信稳稳当当地交给了秋子。
夏亭远远地立在暗处,门只开了一小半,流泻出温暖晕黄的灯光,她看不见秋子的样子,只隐约看见一个白色身影,很快,红菲回来,门关上了。
“明天中午播,祝新听到会怎样呢?”红菲故意逗小颖。
小颖佯装不理她。
她没趣,又自言自语:“秋子真帅!”
夏亭想听下去,但小颖在想心事,没追问,红菲也就不说了,唉。
红菲真的开始跑步了。
早上五点半的闹钟,在枕头下吵嚷,她一个鲤鱼打挺,迅速梳洗,穿戴,出门。
外面还黑着呢,秋天的晨曦,凉意深深的,星星晶莹地嵌在头顶,她深呼吸一下清凉的空气,轻快地跑起来。
到操场跑了几圈,热气渐渐上来,红菲欣慰地想,出汗,就证明减去了热量,天天坚持着,腰就会一圈一圈小下去,也像小颖一样高挑,和老师走在一起,两个细挑的个子。她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自己还真不害臊。
天一点一点地亮了,绯红的霞光,像新鲜的蓬勃的希望,都是你的。
红菲慢慢绕着校园走了一圈,在教工宿舍墙外特意放慢了脚步,仰头望去,五楼第二个阳台,挂着几件素色的男式衬衣,在晨风里轻轻飘扬。
她乐了,“苏老师的。”浑身涌起一种温暖而欢快的力量,她忍不住又哼着歌跑了起来。
夏亭早醒了,只是还躺着。
秋子的广播六点钟就开始了,这星期都是他值早班。
今天他放了万芳的《四季》,少有的轻快调子。
“秋天是什么样子/是多愁善感忧郁的眼睛/看脚下的世界/都被改变了颜色”
“冬天是什么样子/是冰冷骄傲深邃的眼睛/看一季的沉睡/都将为春天而苏醒”
秋子是什么样子?
夏亭坐了起来,打开日记簿,密密地写起来。
他从来不在声音中流露太多的情绪,一个年轻人,何以做到这样的冷静和从容,是的,有时候甚至是冷淡的,他的语言中让人感觉到距离,半空中的高度,超脱却又徘徊。但是他却能洞察一切。
夏亭不禁胡乱地勾画起他的模样,茂密乌黑的头发,一双忧郁深邃的大眼睛——突然,床帘下面悄悄钻出一只白白胖胖的包子,把她吓了一跳,“哎哟!”
红菲大汗淋漓的脸也慢慢钻了进来,她手上高举着包子,“吃早餐吧!”
夏亭连忙把本子合上塞进被子里,“我还没洗脸呢!你自己吃吧。”
“我要减肥,只喝白粥。”红菲嘻嘻一笑,“我先走,今天上美学课。”
苏老师讲到审美和时代的关系,环肥燕瘦,不同时代的话语权力,心理需求,各有各的精彩。
“我个人认为,永恒的女性美还是东方女性温柔婉约的淑女风范,长长的头发,长长的裙子,巧笑倩兮,临风飘举。”少有,苏老师竟会在课堂上流露个人的看法,红菲紧张地看着他,他的目光投到窗外的紫荆树上,向往着的光芒,脸有些赧然。
最后他布置了论文题目,关于康德美学的,大家都说太难,红菲却胸有成竹,下了课就远远叫两个死党,“下午去图书馆啊,我知道哪里有资料!”
说实在的,老康的书还真没什么人借,一手抽出来,呛了满鼻子的尘灰,红菲皱皱鼻子说:“古来圣贤皆寂寞啊!”
小颖夸张地一步退开,“就是,可以知道在研究美学的人,有多霉啊!”
“别怕,我来了。”红菲小心吹开烟尘,一脸柔情。
回去的时候,下雨了,入秋的雨,带着肃杀,雨脚密密的,直往廊下扫来。
还好小颖的书包里常年有把精巧的折叠伞,她皮肤敏感,晒不得一点儿日头,这会儿,倒可以用来遮风挡雨。
忽然,小颖看见个高大的背影,也站在走廊里避雨,祝新,她胸口一热,马上又一愣,因为他的身边,很近地,还站着个娇小的蓝布裙。
红菲也看见了,自言自语道:“呀,Eight-Eight和个女孩在前面啊!”
“那有什么,有个女朋友很正常啊。”小颖淡淡地说。
红菲回头看了她一眼。
小颖转过头去,心里很乱,越想做出云淡风轻,越显得月黑风高。
他和蓝布裙不时地谈着什么,看见他低下头,笑着注视,让人心疼地注视。又探出身子,伸手试试雨势,马上笑着缩回手。
“咱们走吧——”红菲拉她。
小颖把伞塞给红菲,低低地说:“红菲,还是把伞给他们吧,他们也许有急事。”
“那我们呢!”红菲急得喊。
小颖哀哀地看着她,低下头。
红菲只好叹气,“好好,我奉陪,奉陪。”
红菲过去把伞交给祝新,祝新和蓝布裙连声谢着,也许是问道“你们不用伞吗”的问题,红菲摆着手,往这边指指,他们一起看过来,小颖不禁低下眼帘,那女孩,明眸皓齿,真是清秀。
他们走了,红菲闷闷地站到她身边,两个人都看着雨发呆。
“喜欢上一个人,挺惨的,自己好像做不了主似的。”红菲说。
“有什么用呢?”小颖无精打采。
“你怎么那么丧气,真喜欢他,你去和那女孩竞争嘛。”
“如果我比她好看,哪怕跟她一样好看,都敢去试试——可是——”
“唉,我懂,直到喜欢一个人,才开始恨爹妈怎么不把我生得漂亮点儿、聪明点儿,尤其是——瘦点儿,还总是由着我海吃胡喝!”
小颖被她逗乐了。
“真的,我从来没试过像现在这样嫌弃自己胖,怎么配得起他啊!”红菲烦恼地说。
小颖拍拍红菲手上的《康德》,“你不是已经在思想上努力了吗!”
“我能变成一个淑女吗?”红菲突然说。
“嗯?”
“长长的头发,长长的裙子,巧笑倩兮,临风飘举的东方淑女啊。”
小颖又被她逗乐了。
红菲不满,“我是说真的。”
“你说得对,喜欢上一个人,挺惨的,自己再也做不了主了。”小颖叹口气。
雨继续下着,两个人呆呆地站着,水湿到鞋尖,也不晓得要挪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