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卓常加班,周末总是阿毅过来,他要周五晚上八点从C城坐车到A城,那里有一个小站,开往小卓方向的火车凌晨两点会在那里稍停,当然很难准时,多数会晚点,遇上雨天也许还会忘了停。挤上火车通常是没位子的,阿毅下次就学聪明了,在旅行包里放一只小折叠椅,累了随处就打开坐下。到了B城站下车,通常是中午了,买个盒饭,小跑着到汽车站赶班车,上车才吃饭,这时才能吃得安心,再坐两个小时的车,就能看到金红色的凤凰树,树下等着的小卓。
相见难,离别也不容易,见面的时间攒起来也不过八个小时,周日一大早,阿毅就得往回赶,小卓送他,话突然多得说不尽,送着送着也跟上了班车,到了B城,阿毅好歹劝住她,不然她还真的会送下去。
有一回,是台风吧,下很大的雨,小卓说好不让他来,到了往常的时候,阿毅忍不住又上了车,但是走了一半,前方的公路浸了水,车都停发了,他就坐在那张小折叠椅上,看着黄莽莽的水发呆,看得天色暗了,才肯回家。
最难的一次是他阑尾炎,小卓心急火燎,又不敢常常打电话去他家,一颗心悬了几日,等他好了,听见他那头病弱嘶哑的声音,她冲出喉咙的第一句就是:不行了,这样下去受不了,我要调到你身边,一分钟也等不得!
刚好阿毅叔叔的单位要人,阿毅求爸爸托了人情,先留了个职位。
这一切,小卓都不敢跟母亲说起。
她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机会,但是所有的机会似乎都不合适,母亲不会让她离开,五岁那年就拉过手指的,母亲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她也知道女儿似乎有个感情很好的男友,在外地,从那些个长的密的电话,还有每个慌慌张张的周末,母亲该知道的。
可她就是不问,不问也是一种态度,那态度当然不是赞许。
她还放出话去,三姑六姨地请人家做媒,条件不高,有房子,有工作,人老实,最重要一点,要近。
小卓不能再拖了。
那天阳光不错,母亲赢了牌,心情也不错,娘儿俩把洗净的床单合力抖开,晒在院子的竹竿上,在淡淡的芳香里,好像谈什么都不会过分。
小卓说了,轻描淡写,却说得很快,不然她有限的勇气就难以为继了。
母亲没听见似的面无表情,手指一遍遍地拉平床单上的褶子。
小卓只好又说了一遍,这次,她支吾得厉害。
“小卓,你说你要到C城去结婚,那妈妈呢?”母亲眯起眼睛看她。
“我会经常回来,每周回来一次。”
“不可能,你们姓卓的都是骗子!”母亲突然激动起来,“你爸当年说永远不离开我,但是他离开了,你五岁的时候和我拉过手指说不离开我,但是现在你还不是要走!”
小卓低下头,她最不忍看母亲这个表情。
“长大了,小卓,对不对?看这事办的,那边工作都找好了,就差打发妈了是吧?”母亲悲凉地笑了,了无遮拦的阳光,照见她脸上所有的皱纹。
7
小卓曾百思不解过,母亲当年是怎样的心态,那一天,她邀上那些嘴碎世故的亲戚邻居,他们摇着扇子坐在院子两边,像两列吵嚷的阵营。
阿毅和父亲是下午到的,白花花的阳光里,走来风尘仆仆的两个人。
母亲妥协的条件是,让那小子和他老子,亲自带着聘礼来。
那是小卓第一次看到阿毅的父亲,他比阿毅瘦小,拿的东西却一点儿也不比阿毅少,他确乎是个少笑的人,因此在小卓母亲面前堆起的笑容,因为太殷切太用力而显得滑稽起来。
母亲的倨傲也有点儿滑稽,小卓知道她是装的,许久之后才能慢慢体会,也许母亲以为一开始帮女儿把台阶抬高,嫁到人家的地方才不会被别人看低,不受人欺负,那是她坊间小市民的社会学。
母亲啊,她开始得那样错误。
阿毅的父亲局促地找着话,母亲的眼睛却满天飘着,只让一个婶婶应酬。
刻意造成的冷淡,照母亲的战略,是先杀杀对方的威风,爷儿俩本来就没带着威风来,又饥饿劳累地奔波了大半日,早已是萎靡不堪。
小卓几次小声地提醒开饭吧,有一桌丰盛的酒菜摆在里屋,大圆桌子还是新买的,母亲其实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可这时她不理会小卓的哀求,却把阿毅父子的礼物拎起来掂掂分量,转头向亲戚邻居们道:“咱们看看,辛辛苦苦养大个闺女,能值多少东西。”她说着,就把礼物一样样地在院子里的水泥地摆开,有些打了包装的,她也非常耐心地一点点撕开。亲戚邻居们的脑袋凑近来,指指点点。
小卓惭愧地看看阿毅他们,阿毅父亲窘迫地搓着手,而阿毅,他的脸冷得像一层冰。
“我说句不厚道的话,你们不是海滨城市吗,就凑不成一副像样的鱼翅吗?要不几斤敏肚鲍鱼也算了,拿些虾米瑶柱蚝豉来哄咱们没见过不是?我们小卓也是手心里捧大的,你们别以为弄点儿便宜的就到了手!”母亲刻薄地数落着,手里拈起一只蚝豉,扁着嘴给婶婶看,“这么小也拿得出手,上次我在锦江酒店吃饭,人家的蚝豉比这大两倍!”
没人能阻止她说下去,她的场子拉得这么大,入戏入得过了火,她要等这父子自卑得无地自容,开口求饶,然后她便开恩大赦天下,让他们感激涕零谢主隆恩。
不会有这出了。
阿毅父亲那个让他受罪的笑已经僵了许久,他看着儿子,那种无力又自嘲的眼神,像小时候他买不起儿子喜欢的玩具,抱愧、自责,却又不肯折了最后的尊严。
“儿子,恐怕咱们高攀不起了——”
阿毅非常决然地拉着父亲说:“咱们走!”连小卓也不看一眼。
他们真就走了,连道别也不说,赶路似的匆匆,小卓想也不想就追出去,却听到母亲在后面喊:“小卓,你要跟他们去,我马上就在这儿撞死!”
小卓回头看见母亲站起来,眼睛血红血红,她的声音尖厉得可怕,小卓知道,她会那样做的,她的场子拉得太大,面子掉了一地,她总得捡起一块儿,越不幸的女人越输不起面子,那是她唯一可以示人的资本。
这么多年来,母亲是可怜的,不是吗?
她感觉到自己的脑子要裂成两半,一边还紧紧追随着阿毅,一边却血肉淋漓地挣扎在原地,硬生生地,疼。
小卓慢慢地站住了。
8
小卓病了差不多半个月。
病起得急,许是急恨攻心,偏强作压抑,着了凉,又撞了火,先是感冒,咳嗽,爬不起来,接着又发烧,急性肺炎,在医院里住了十多天,整个人像枝蔫掉的花。
母亲一不在身边,她就挣扎着打电话给阿毅,阿毅的电话总是打不通,要不就是关机,再后来就是号码过期。她从来没有这么慌,这么怕过,曾经两人间的那种感应,一点儿信号也搜索不到了。
原来,不管多亲密的人,一下子渺如天涯也是可以的,只要他突然没了消息,另一头就是无边无际的消散,你凭什么认证、寻找、相许?
每日的昏昏然里,小卓能做的事情只有胡思乱想。
她确定阿毅是生气了,他气着,不接她的电话,不给她机会解释,他狠狠地恨她,这都可以。
只要他是好着的,他没病没灾,安然无恙好好的就行。可是她突然间怕了,会不会他有什么事,他出了什么事,那么远,没人来得及通知她?他上班的那条路,人行道没有红灯,车开得那么快。他常加班,下班回来经过的那条小巷子,是三不管地带,他脾气耿直,有许多看不惯,喝了酒会不会和人动手?
一切都难以预料地危机四伏。
她神经质起来,病病歪歪地撑到医生值班室翻报纸的社会新闻,不管人家嫌她讨厌,厚着脸皮提着心肝,一张张细细地查,直到头晕恶心了,被护士抓回去吊针。
不祥的念头越来越强,她控制不了,急怕得想哭,又觉得哭不吉利马上擦干眼泪,她木然地躺在床上,看着输液瓶里一滴一滴的药水,她默默地数,单数凶,双数吉,她在自己设置的占卜里胆战心惊。
多少次她这样秘密地向上天祈祷,只要他平安健康,她宁愿自己担上所有的灾祸,甚至搭上这段感情,她什么都舍得,只要确定他是好好的。她蒙上被子,眼泪流了一夜。
小卓刚出院,母亲又突然患了面瘫,她的日子紧张得喘不过气,每天带着母亲针灸、检查,买菜、熬药,很累,又想到母亲也是这么累过来的,看着母亲在病中显出那无望的老态,心里戚戚然地就谅解了许多。
然而,什么也无济于她汹涌的思念,这一个月来,她的分秒是一粒粒掰来过的,她的心每晚都来回地煎熬炒煮炖。八月的一天早晨,连夜的大雨不停,天色暗沉沉的,她实在挨不下去了。
母亲睡着,她悄悄煮好了早餐,背叛需要狠心,她狠心地不去看母亲。
她在背包里放了衣服,一大瓶送给阿毅父亲补胃的春砂仁蜜,还有户口本,早些日子偷出来的户口本,这时候她想也许先去把婚结了,以后的到时候再说吧。
雨相当大,但她冲出去的时候,一点儿也没犹豫。
9
如果是因为好事而要忍受的多磨,那也就认了。
到了A城,却被告知通往C城的铁路浸水,火车都停开了。她不死心,冒着大雨出去拦出租车,没有一辆出租车愿意走那条路,雨下得那么大,估计公路也断了,傍晚的时候才拦到一辆小货车,出了高价,却一路走一路修,到了离C城三十多公里的地方,没路了,前方是洋洋的一片大水,夜是黑的,水却是白亮的,就那么浩大地横在面前。
小货司机劝她回去,水退了再来。
她问,水要多久才退。
小货司机说,就两三天吧。
可她一分钟都等不下去了。
小货司机开玩笑,铁路位置高,水退得快,明天早上应该能见到路,你要急就走着去。
“那我就走着去。”她不假思索地说,人家一定以为她疯了,她是疯了。
那天晚上她就坐在铁路边上等水退。大水漫在前方,看上去很平静,无边无际的平静,雨停风歇,天上是急匆匆的流云,流云比她快,她羡慕它们的快。
她一点儿也不累,耳边是一些虫鸣和蛙声,她的心在说,阿毅,我已经离你很近了。
后半夜露水重,有点儿冷,茫茫夜色中自己孤零得像只鬼,她感到有些悲苦,随即又想,如果这些都是必需的过程,也没什么。
天快亮的时候,水慢慢地退出一条窄路,黑色的两条铁轨清晰起来,泡在枕木上的水也浅了,小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前走。
她往前,像走在水里,水色很黄,上面漂着断木残枝,有几回她眼前有点儿晕,以为自己也和它们一样在顺流漂着。
她是有点儿晕,一天一夜都没吃过什么东西。
她走进他家院子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天还是有点儿阴,但薄西的日头,斜斜地在院子里插进几线金色的阳光。
她很疲惫很疲惫,却仍然提着那口气放轻了步子,他房间的小窗户开着,远远看见书叠得高高的,这样安闲平常的情景,她的心一松一热,眼眶又紧起来。
她看见他在写字,是,阿毅,你好好地在那儿写字,真好。
她慢慢地走上台阶,放下沉甸甸的背包,双肘伏在窗台上,脸上微笑着,好像准备用很好的耐心和脾气去哄一个孩子。
“写什么呢?这么认真。”
阿毅迅速地抬起头看她一眼,她马上感到不对,那眼里没有惊喜,甚至没有惊奇,他好像知道她会来,但是已经等得太久太久,等得灰心了。
他用那种很平淡的语气说:“要赶在明天把这些请帖发出去,只好快点儿写。”
他笔下是大红的请帖,左边一沓已经写好了,装进同样大红的信封,她强压着突突的心跳,若无其事地笑着,“我看看,什么喜事啊?”
她随便挑了一张翻开,上面的字几乎冲出来给她一拳,“为小儿江永毅、媳朱庆芳新婚之喜敬备薄酌”,她感觉一切都戛然止住了,脑子是惨白的,血停在脉管里,没了循环的力气。
眼前那个人,低下头去,他的手还在写着。
她看着那手,不认识了吗,那手曾经怎样伸过栏杆抓住她的,那手拉着她奔跑、漫步,紧紧地热热地任谁也分不开,无数无数次,那手给她擦泪,轻轻地穿过她的肩膀,那手从不允许她头上有一丝乱发,总是用最温柔的动作给她理好。而现在呢,她满面烟尘,头发蓬散着,她这么一步步苦苦走来,它不问,它不管,它不认她。
它不认识她了,一切都不算数了。
她反而笑了,“也不请我一请,谁都不请也不能忘了请我,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他的喉咙哽住,不敢抬头,只是写,写得又快又乱,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眼睛模糊了一片,许久他才能勉强吐出字来:“我爸回来的路上吐了血,我不想让他再受伤害了。”
没声音,他抬起头,不知小卓什么时候走了,他追出去,路上已经没人了,天色暗下来,院门边,一只装满春砂仁蜜的大瓶子,静静的。
10
事情过去多年了,他们各自活下去。
有同学去看阿毅,他喝酒太多,人很瘦,同学笑问他和他那认识两个星期就结婚的太太感情还好吗,他眯起醉醺醺的眼说:“你不会问点儿别的吗?”
大家不知小卓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有一次,她和人逛街,走着走着突然在人群中站住,号啕大哭了一场,搞得很多人停下看。那条街有间金铺,某年某月某日阿毅曾和她进去试戴过戒指,那时,他们说好了永远在一起。
他们班的同学聚会一直搞不成,少了他俩谁,心都像缺了一块,大家都有些伤心,他们分开了,世界也不完整了。
小卓也结了婚,这么多年她只证明了一件事,嫁给不爱的人也可以生活,丈夫不错,她却总是爱不起来,她想是不是因为这辈子的爱情能量已经耗尽了,她没有力气爱人了。
有天晚上电影频道放旧电影,恰是那部《落山风》,她终于看完那晚的电影,只是不是和他。
她曾以为那风很美,该是种悠扬的风,飘然下山的样子,错了,落山风,从阿尔卑斯山的北坡下来,从终年积雪的山顶,穿过垭口,穿过平原,风起时,比强台风还要猛烈强劲,它不费力气地摧毁一切。
她突然很想打电话告诉他,错了。
却又想,该说是什么错了,是那风,还是他们?
这晚的月也是弯弯的,像谁小心剪下的一片指甲,不很透明的白。
却早已,不是当年的月亮。